27 逃秦(一) (1)
這少年人正是秦念幼時在洛陽破栅欄的玩伴,韓複生。
他看起來雖然灰頭土臉, 但那副色厲內荏的神氣、伶仃寒碜的身板卻仍然和當年一模一樣, 那雙眼睛裏, 好像總是充滿了憤怒與不甘。
自十五年前一別,兩人便再未相見, 直到今冬在紅崖寨, 韓複生跟着方春雨來追殺謝随。那時候,謝随也是和今次一樣,是憑着這雙眼睛認出韓複生的。
然則就算在小時候, 秦念與韓複生的關系也不算特別好嘛。謝随心裏想着今日真不定是撞了什麽邪, 叫他一回家竟撞見念念在床底下藏男人, 他幾乎感覺自己七竅都在生煙了。
偏韓複生還并不閉嘴, 他好像很不服氣:“我是來提醒秦念,不要跟着你的!”
謝随冷笑, “你什麽意思?”
韓複生仰着脖子道:“我還想問你什麽意思?是在外面活膩了嗎,竟然敢回延陵來?竟然還就住在侯府對面?你知不知道延陵侯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 若不是他這個月上京去了——”
“你說的天羅地網, 就是你和方春雨這樣的貨色?”謝随打斷了他,目光中閃着毫不留情的譏诮。
韓複生臉色發紅,語氣卻仍然急切:“你、你就算瞧不起我, 也不能小瞧了延陵侯,他可是鐵了心要殺了你的——”
“什麽延陵侯, 我若不走, 他是哪門子的延陵侯?!”謝随驀然擡高了聲音, 幾乎像是在吼了。
“謝随!”秦念出了聲。
謝随看向她,突然也安靜了。
他意識到自己方才非常沒有風度,竟然跟一個小孩子吵紅了臉。他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揮了揮手,疲憊地道:“讓他走吧。”
韓複生扶着床欄站了起來,走向房門口,謝随這才發現他的一條腿是跛的,走路時一瘸一拐,這使得他腰間的那柄佩劍看起來像是多餘的東西。
“方春雨死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吧?”他忍不住開了口,“我弟弟謝陌,可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
韓複生狠狠地道:“不勞你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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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随冷了話音:“我是怕你想不開,別連累了我家念念。”
韓複生回頭,笑容陰冷:“這世上最擅長連累她的人可不是我。”
說完他便離開,離開前還重重地摔了下門。
謝随發笑,“少年人,好大的火氣。”低下身将牛肉和黃酒重提起,道,“我去樓下燒個菜。”
“謝随。”秦念卻又叫住了他。
“嗯?”謝随漫不經心地應了。
“他今日過來,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來提醒我小心一些……”秦念頓了頓,“他跟着方春雨學武,也跟着方春雨一起,奉延陵侯的命令去紅崖寨殺你。但方春雨死了,他一個人回去複命,便被延陵侯——你弟弟的手下給打斷了一條腿。”
謝随頓了頓,道:“那他也不能爬你床底。”
秦念皺了眉,“什麽?”
“而況今晚是我們兩人過年,”謝随又道,“他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什麽?”
謝随面對着她那莫名其妙的神情,只覺十分棘手,靜了片刻,卻徑自轉身下樓。
在他下樓之後,秦念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什麽,一剎那竟紅了耳根,自顧自別過臉去,“毛病。”
***
酒已溫好,牛肉上桌,還順帶炒了幾盤小菜。秦念将燭芯撥亮了些,燭光将她的影子撲朔在牆上,沒來由地晃蕩。謝随在她對面坐下,一邊道:“我的手藝是不如你,也不知你怎麽從來都不說,愣是讓我給你做了十年的飯。”
秦念懶懶道:“我是小孩子嘛。”
謝随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最開始給你做飯的時候,我那叫一個緊張……”
“我知道,那一次,你放了快半碗的鹽,又趕忙舀了一大瓢的水,對吧?”
謝随一愣,“你知道?”
秦念雙唇微抿,竟是笑了。
一個清清淡淡的、忍俊不禁的笑,卻還掩飾着喝了一小口酒,好像并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笑了。但她的雙眸裏已飛出了笑影,随着她的眼睫毛忽閃忽閃,那笑容便仿佛溫柔地折出來水色的羽翼,又靜靜地收攏了,停靠了。
謝随低下頭,默默地飲酒,卻只覺越喝越渴。自己素來覺得是世上最可愛的酒,眼下看來卻令人口幹舌燥,不再那麽可愛了。
一杯酒忽然敬到了他的面前。
他最先看見的卻是那只舉杯的手,很白、很細,指腹有繭,指甲都修得幹幹淨淨。
“時隔五年,我們總算又一起過上元節了,不論好事壞事,總要先幹一杯。”秦念看着他,說道。
謝随笑了,“不錯,先幹一杯。”
兩人碰了杯,一同仰首喝下。便聽秦念輕輕地問道:“你今日,不開心麽?”
***
你今日,不開心麽?
謝随有些恍惚。
他總以為念念已變了很多了,已變得頑固、倔強甚至冷酷了,可是她這句話問出來,他才隐約察覺到,或許她完全都沒有變。
這句話,與她過去說的“大哥哥,你不要生氣,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有什麽差別?
都是在讨好他,想盡辦法地讨好他,而已。
他的心尖上好像被什麽咬了一口,很疼,密密麻麻的疼,漸漸地擴散到四肢,令他舉杯的手都微微顫抖。這種疼不同于他在延陵侯府的佛堂屋檐上的時候,這種疼,他知道是無害的,它只是來自女孩自保的心情。
謝随于是努力地坦蕩地笑了,“團團圓圓的,哪有什麽不開心。”
秦念端詳着他的表情,忽然走到窗前,他還未及阻止,她已一把推開了窗。
帶着雪粒的冷風驟然灌入,對面侯府的挑腳飛檐上竟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然而即使是風雪也沒能令對面高樓的流光溢彩減損半分,今夜也不知是請了哪裏的班子,絲竹聲悠揚地奏起,其中還隐約夾雜着推杯換盞、呼朋喚友的熱鬧聲響。
“謝随,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是爺爺在洛陽城下撿來的。若要說什麽家人,那我只有兩個家人,一個是爺爺,一個是你。”
秦念側目看着對面侯府笙歌歡宴,靜靜地道。
“我也許不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但是謝随,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的家人。”
謝随以手抵額,笑了起來。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秦念轉過身來,凝注着他。她的背後就是那連綿燈火,柔柔的,暖暖的,仿佛将她的目光也融化成一片靜谧的湖。
謝随捧着酒杯、扶着桌子站起,也走過來,往那夜色下的樓宇看了一眼,笑吟道:“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他輕聲道,“十五歲之前,我一直以來,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
秦念輕輕地道:“我已說了我不羨慕。”
謝随笑道:“我也已不想再回去了。你還記得長江孤島上的那些和尚們嗎?我總是不能懂,這一輩子都沒過好,他們怎麽就以為自己可以過好另一輩子?”
秦念微微垂下了眼簾。
她現在也已明白了,要将自己的人生一意孤行地堅持走下去,其實并不比讓人生重新開始來得更容易。
“念念。”他忽然喚了她一聲。
她一怔擡頭,才發現他已經站在離自己極近的地方。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已經不想再回去了。我将你帶來延陵,為的就是和我自己的過去,作一個了斷。”
他凝望着她,眸光深而沉默,倉促間她竟感到不能抵受,乃至于後退了一步。
他卻好像被她這一步給刺痛了,眼簾微微地垂落,夜色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拓下沉沉的暗影。
“念念,你曾問我,五年前的事情,我是不是都忘記了。”他慢慢地說道,好像每一個字都在拉着他陷入泥淖,他一邊掙紮,一邊卻更認真地凝注着她,“可是,我怎麽可能忘記?那樣的夜晚,我怎麽可能忘記?”
一時之間,秦念仿佛受了驚般擡起了頭,對上他那情緒紛湧的眼眸,又立刻逃避一般移開了目光。
“但是念念,你還記得嗎?”謝随的眼神卻并不放松,“你還記得我是怎麽回答的嗎?”
(二)
秦念呆住。
五年前,他是怎麽回答的?
她不記得了啊,她不記得了!在那不知名的花樹下,在那柔軟暗昧的月光中,她問他:“謝随,你喜歡我麽?”
這個問題,他難道已回答過了?
他若是真的已回答,那之後這五年,她又怎會繞了這麽多的彎路,她又怎會走得這麽遠、這麽辛苦,她又怎會在怨恨中一日日沉淪掙紮?
謝随看着她的表情,淡淡地笑起來。“你那一日,真的是喝醉了啊。”
那笑容是那麽寬容,卻又是那麽悲哀。
喝醉了?!
她驀地盯住他,內心幾乎可說是憤怒了。
謝随笑着拿過她手中的酒杯,自己喝幹了杯中酒,“不過你喝醉之後,也還是很可愛的。”
秦念臉上猶如火燒,卻偏偏因為不明白他的意思,羞臊中更含了不快,“你既知道我喝醉了,就該在我清醒的時候再回答我一遍。”
謝随道:“我何嘗不想?”
“什麽?”
謝随轉過頭,将窗子推合上,一時間對面的聲音變得小了,像是夢裏的蒙蒙飛雪,窸窣聲響反震在這寥寥四壁,“你想聽,我便告訴你。但是念念,你如果想不起我的回答,便當是我抛棄了你,那于事實實在也并沒有太大的差距。
“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念念,這些都比喜歡我要容易得多,不是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平靜,好像剛才的掙紮并不存在。她的肩膀微微地顫抖,她好像能聽明白一些,但不明白的地方卻也更多了。
竟然是她忘記了嗎?
是她因為沉陷在對他的怨恨之中,所以将那一夜的事情都忘記了嗎?!
謝随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發。“沒關系的,念念。這不是你的錯,歸根結底,是因為我離開了你。”
“可是……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呢?”
秦念仰起頭,她看起來是那麽地迷茫,像個迷了路的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全是對這個世界的不理解。
雖然她已經獨自在江湖中生存了五年,有了紅崖寨和絕命樓,雖然她的武功已十分高強、容貌也美麗奪目,雖然她總是口口聲聲地說她已經長大了,可是他仍然知道,這世上依舊有許多事情,是她從未領教、因此也無法承受的。
所以他願意代她去承受,他願意讓她永遠做一個小孩。
“那一日,你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們都很高興。”他說着很簡單的話,卻并不讓秦念看見他的表情,“我送你回房睡覺,出來便接到了安可期的信,說是我母親,延陵侯府的太夫人,病重将去了。”
“他說,我母親臨終,想再見我一面。當年我自逃于家門,母親雖覺得恥辱,但仍然十年如一日地為了我吃齋念佛,願佛祖保佑我在外流浪不受人欺侮。現在她将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只想再見我一面。”
“這樣的事情,為什麽不是由你弟弟來向你說?”秦念疑惑。
謝随微笑,“我也不明白,但我弟弟繼承了我的侯位、娶了我的未婚妻,由他來說的話,大約會怕我生氣吧。其實我哪有什麽好生氣的呢,一切的業,難道不都是由我自己造的?”
秦念沉默片刻,卻是抓住了一個細枝末節:“……未婚妻?”
“嗯。”謝随道,“是皇帝禦賜定下的娃娃親,對方是宰輔之女,但遠在長安,與我從未謀面。”
秦念忍不住譏道:“很遺憾吧?”
謝随側過頭,好像很奇怪似地看着她,“為什麽遺憾?”
秦念道:“嬌妻美眷,良田廣宅,你全都不要了,到頭來,你賺了什麽?”
謝随輕聲道:“我賺了什麽?念念,你緣何會對我問出這樣的話?”
秦念見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傷楚,也自覺嘴欠了,但卻不肯承認,只是哼了一聲。“所以呢?你就聽信了安可期的話,去延陵看望太夫人了?”
“嗯。”謝随苦笑道,“我星夜而去,快馬加鞭,午後便到了延陵。結果卻只趕上了出殡。”
時日已久,再回憶起過去時,似乎連心跳都已經鈍了。秦念想問他,看見太夫人的靈柩,是什麽心情?在外漂泊了十年回不了家,連自己的母親臨終都不能見上一面,是什麽心情?
但她終竟沒有問出口。這樣的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且因為沒有意義,反而會顯得刻薄。
謝随道:“我心中挂念還在無錫家中的你,也不知你酒醒了沒有……所以我見到靈柩之後,雖然……但心中到底,并不是一無所有。”
他的眼中流光飛逝,溫柔而沉靜地凝視着她,可是她卻并不願去細看,只是倔強地道:“可是你沒有回來。”
可是他沒有回來。
他連視若生命的刀都沒有帶走,可是他卻沒有回來。
他舉杯欲飲,卻被秦念壓下了酒杯。她凝眉問他:“你遇上了什麽?”
謝随微微一笑,道:“陷阱。”
秦念忽然明白過來:“太夫人,她并未真的……往生?”
他搖了搖頭。
秦念默默地走上前,而他卻忽然看向她,微微地笑道:“對不起,念念,擅自離開了你……對不起。”
他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笑容遼遠如夜空,卻又破碎如星子。
曾經她最想聽到的就是這句對不起,可是現在,這每一句,都仿佛化作了刀子割在她的心上。
她想搖頭,想說自己并不介意,可她知道這也不過是說謊。南轅北轍的五年早已劃下太深的刀痕,真相不僅不能彌縫什麽,反而還讓傷口更痛了。
這就是他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吧?
兩人慢慢地靠近了,也不知是他先伸出了手臂,還是她先依偎了過去。
她終于靠在他的胸膛,聽見他沉穩而寂寞的心跳聲。
“念念。”他慢慢地開口,“我們……回無錫去,好不好?”
秦念好像被這話吓住了,一時沒有說話。
他低下頭,下巴抵着她的頭發,聲音在她耳畔發出輕微的震響,“房子雖然是燒了,但我們……總可以再建一座房子的。”
她從他懷中擡起頭,看見他的笑容溫柔得發澀,但眼中卻滿盛着希望。
(三)
窗外的喧嚣終于漸漸被風雪聲淹沒,五斤黃酒也終于漸漸地喝完了。
秦念今日似乎興致很高,酒喝得比謝随只多不少。直到燭火都将燒盡了,謝随拿過了秦念手中的酒杯,秦念便半趴在桌上,喃喃地道:“我現在還清醒得很。”
謝随伸出一只手:“這是幾?”
秦念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謝随笑道:“你不是會釀酒麽?待回了無錫,便多多仰仗你啦。”
聽見這話,秦念的目光一時柔軟下來。
回無錫去,回五年前的時光裏去。
那時候雖然辛苦、雖然危險、雖然總是在東逃西竄,但那時候她的心是輕松的,因為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條,她還可以跟他一起走。
“謝随,”她忽然想起,“你說我五年前喝醉了,可那時候我喝的酒,一定不如今晚的多。”
謝随道:“你那時候還是個酒力不勝的小姑娘。”
她一聽豎了眉毛,“那現在呢?”
“現在嘛……”謝随想了半天,秦念不高興了,扶着桌子站起,上身前傾過來逼問他:“現在怎樣?”
女子微醺的氣息撲在他的臉上,迷醉的雙眸映着将明将滅的燭光,裏面全是他一個人的影子。
謝随垂下眼簾飛快地掃了一眼,道:“現在是個酒力不勝的大姑娘。”
秦念道:“你方才看哪裏了?”
謝随道:“看你。”
秦念盯住他,半晌,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睡裏邊,我睡外邊。”謝随一邊說着,一邊開始收拾,“喝夠了吧?”
秦念笑起來,“外邊哪有床?”
謝随瞥了她一眼,但見她笑盈盈的,好像全無心機一般。謝随在心裏罵了一句,徑自将外袍鋪在地上,自己躺倒了上去,閉上了眼。
秦念走到他身邊,低頭,歪着腦袋盯着他瞧。
謝随只管閉着眼睛。
秦念盯了他半天,最後大約是放棄了,嘆口氣道:“是因為你不開心,我才陪你喝酒的。”
說完,她也往裏間走去,嘩啦一聲響,是簾帷被拉上了。
謝随終于松了口氣,睜開眼睛——
卻驀然撞上秦念逼近的臉!
這一下将謝随吓得不輕,臉色都白了,好在還不至于丢臉地叫出來。秦念看他反應,笑得不可自抑,身子往後跌坐在地上,一邊笑還一邊道:“謝随啊謝随,你未免太不警覺了。”
謝随這一晚受到的驚吓實在是有些多,而這回他緩了許久,都沒能說上話。
秦念又道:“地上冷,去床上不好麽?”
謝随沉默。
秦念道:“我保證不會用枕頭悶死你,也不會拿刀子殺你,更不會在空氣裏下毒。”
謝随仍是沉默。
秦念道:“方才韓複生在我床底,遭你發了那麽大一通火,我以為你有多稀罕那張床呢。”
謝随終于開了口:“念念。”
“嗯?”
“趁着酒醉欺負人,不算什麽本事。”他平靜地道,“你要是厲害,就在清醒的時候,再邀請我一次。”
***
秦念啞了口,片刻之後,她終于放過了他,自己回裏間去睡了。
大人都是狡猾的怪物。她在心裏恨恨地想。
她在床上坐下,卻在黑暗的虛空之中安靜了很久。
秦念是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終于醒來的,宿醉過後,腦袋還在隐約發痛。她喊了幾聲謝随,卻沒有人應聲,掀開簾帷在房中找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出門去了。
她回到窗前,想了想,鋪出紙筆來寫了一封信。
而後她招來店小二,“将這封信,送到揚州絕命樓,高千秋的手上。”一面往那信封上壓了一錠碎銀。
***
謝随又去了一趟延陵侯府。
他仍舊站在地藏堂的屋脊上,看着他的母親燒香。
站了片刻,他默默沿着屋脊往前走。佛堂之前是一座庭園,園中有小橋流水,此刻正是一片銀裝素裹。庭園再往前是一進廂房,正中供着祖宗靈牌,側門後最大的那間便是延陵侯夫婦所居。再往前便到了花廳,這裏是熱鬧的源頭,時不時便有客人來拜訪,由謝家如今的主母、他的弟妹沈氏在前迎接,謝随能聽見他們高聲互通姓名,許多還是他舊日的朋友。
所有人看起來都是春風滿面的樣子,笑容溫煦地打着哈哈,沈氏矜持地掩着笑,一旁的随從們指揮着禮品進出,換了新衣的丫鬟們在廊上忙忙碌碌地穿梭,所有這些人,他們看起來都比屋檐上那個帶刀的浪客更像是此間的主人。
昨晚大約是沒有看真切吧,今日再看這一切時,謝随卻很平靜了。自己确實也已不是此間的主人了。
他終于轉身離去。
廊檐之下,笑容優雅的謝家主母擡起頭來,看着瓦當上落下的簌簌積雪,目光一時深了。
待到早起拜年的客人漸漸都散去,沈秋簾一路穿庭過院,走到了宅後的那座佛堂裏。
謝老夫人正在主堂裏念經。
沈秋簾站在抄手游廊的陰影裏,耐心地等到她念完了,才笑着開口道:“娘親,你往後,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謝老夫人閉着眼睛,沙啞着聲音道:“這裏是我家,我在這裏活了大半輩子了……”
“謝随可能已知道了。”沈秋簾雖然是笑着,語氣卻冷斷得沒有一絲溫度,“我雖不知他在何處,但吹金斷玉閣的安老板已經被他殺了。”
“安可期?”謝老夫人似乎也吃了一驚,“那小子死了?”
“是呀,便吹金斷玉閣也毀了。”沈秋簾擰着眉揚了揚手帕,“安老板原本一直跟謝随在一塊的,現在謝随便不見人影了。總之安老板一個做生意的,也沒得罪過什麽人,再加上武功高強,若不是謝随下的手,他怎麽會死呢?而謝随明明一直和安老板稱兄道弟的,他若不是知道了什麽別的事情,又怎麽會對安老板下手呢?”
謝老夫人不再說話了。
沈秋簾靜了靜,又無辜地笑道:“我也只是聽說,具體不甚清楚,還要等侯爺回來再細細商量。”
謝老夫人擡起頭看向那金裝的如來,喃喃:“吹金斷玉閣就在揚州,揚州離這裏也不遠的。”
“是啊。”沈秋簾柔柔地道,“不遠的。”
***
謝随回到客棧,秦念正在一樓吃飯。
他走過去坐下,點了一碗面,便聽見秦念道:“你那弟妹,好看麽?”
謝随一愣,“什麽?”
“你看見她了吧。”秦念的話音平平無奇。
謝随靜了靜,他不是很想聊這些事,于是道:“我沒看清楚。”
秦念不說話了。
“你頭痛不痛?”謝随問她,一邊伸出手去欲探她額頭,卻被她避開了。
謝随輕笑,“看來是酒醒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還記得你昨晚說了什麽嗎?”謝随道。
這話像是打趣,謝随的語氣很輕松,但他的眼神卻透出一絲微妙的緊張。但是秦念低着頭,沒有看見。
“記得,我們要去無錫。”她說。
“還記得別的嗎?”
“去無錫還不夠嗎?”她悶悶地道。
“夠了夠了,再沒有多的奢望了。”謝随笑起來。
(四)
謝随與秦念五年前曾住了三個月的那座小房子,原是在無錫的落花橋邊。
如今那座橋邊竟然還有一座燒焦的廢墟在,聽來往的行人說,因為這裏來過江湖上的惡客,人們嫌它晦氣,所以誰也不願要這塊地建房子。
江湖上的……惡客麽?
江南微雪,橋下的流水卻未結冰,雪花只如飛絮般濛濛地落了人滿頭。秦念站在這灰黑色之上又沾了泥白的廢墟前,仿佛又看見了五年前的那場大火。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她以為可以燒掉自己與謝随的過去。
可是原來這世上,任是多麽慘烈的火,都燒不掉過去。
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地按了按,又放開了。
謝随笑道:“我從吹金斷玉閣那裏順來的銀兩,可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
謝随先在客棧租了一個月的房間,每日裏他早出晚歸,往落花橋邊去建房子。他不讓秦念幫忙,甚至連看也不讓她去看,秦念于是只能百無聊賴地留在客棧裏練功。
她已經很久沒有“練功”了。原本在紅崖寨,每月都要閉關一次的,自謝随出現之後便中斷了。閉關要求極度的專注,練功中途絕不能受人打擾,然則她自己也沒想到,竟會在如今,得到了這樣的閑暇。
落花橋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們,一天天便見着那座廢墟上,搭起了木頭的房梁,鋪上了瓦片的屋頂,燒毀的舊物都清理幹淨了,甚至還栽上了花花草草。
在那座廢墟上,總是有一個着灰白長衫的男人,容貌清俊,身材挺拔,腰間挂一把長刀,時而在鋸木頭,時而在搬物件,甚至有一次,他還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他那把長刀,在細細地削磨屋門前的石階。
那石階新鋪上,邊邊角角總有些不平,他一點點将那些不平處削過去,偶爾俯下身低下頭,視線與臺階平齊,微眯着眼再端詳一番。細碎的石屑落得到處都是,他又一點點掃攏來,一同扔到外面去。
他的手邊總是擺着一只酒葫蘆,幹活幹得累了,他就喝上一口,咂咂嘴,望一圈四周。他看着自己一手建造出來的這個小小的院落,神情似乎很快樂,又似乎很寂寞。
“這房子,你一個人住?”有位路過的老頭曾閑得慌地停下腳步來瞧了他半天,發問。
“兩個人住。”謝随一邊給新栽上的樹苗培土,一邊随口回答。
老頭撇了撇嘴,沒興趣地走開了,口中還在嘟囔:“有錢人,娶個媳婦還恁多花樣……”
一個月後的一個傍晚,謝随将客棧的房間退了租,把秦念給拉了出來。
春風已綠,春水已漲,江南的雪化盡了,溫柔的夕晖下,柳條輕舒如發。秦念跟着謝随走過了幾個街角,只覺自己好像從沒見過無錫這樣的春天。
自己的眼睛忽然被人伸手蒙住。
“你做什麽?”秦念下意識抓住了自己的彎刀。
“天黑啦。”謝随在她身後笑道。
透過掌心的紋路,他明顯地感覺到她皺眉了。
“不要皺眉嘛,要笑。”謝随道,“我帶你走,別怕別怕。”
初時秦念還仔細地聽音辨位,但漸漸地她發現眼前似乎都是坦途,漸漸地也就放松了警惕。空中有輕柔和緩的鳥語,橋底有一波一波蕩漾的溪水,春風穿過柳梢,吹拂得店家的招牌哐啷啷作響——她放松下來,便聽見了這塵世間的無數種聲音,熱烈的,爛漫的,溫柔的,廣袤的。
這一切交織起來,最後,都透過謝随那十指的溫度,傳遞到她的眼眸中。
“準備好了?”謝随的聲音悄悄響在她耳畔,令她吃了一驚。
他放開了蒙住她雙眼的手。
原來當真是天黑了。
夜色如柔軟的綢,随着微風悄無聲息地拂動着幽雅的花香。寂靜無人的小橋邊,秦念擡起了頭,看見面前修剪整齊的竹籬與柴扉之後,是一座小小的種着花的院落,院中央的石階上是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的紙紗窗裏透出昏黃安谧的燈光。
謝随推開了柴扉。
秦念跟随着他,踏過石子鋪就的小路,走上石階,推開小屋的門,便見到那八角小桌上一燈如豆,燈下是四菜一湯,猶自冒着熱氣。
雖然這間廳堂中尚且沒有什麽其他的陳設,但有了這張桌子、這盞燈和這四菜一湯,便好像已經足夠了。
“不好!”謝随忽然一拍腦袋,秦念迷茫地回頭,他的語氣是一萬分的遺憾,“竟忘了擺酒了。”
***
這一頓飯,秦念吃得十分沉默。
謝随看着她的表情,揣想着她大約并不是不高興,只是到底有些太突然,竟把她給吓傻了。于是他柔聲哄她:“乖,吃完飯,帶你去看你的卧房。”
秦念微擡眼,“有幾間卧房?”
謝随正色道:“當然是兩間!”
秦念笑了笑。
謝随只覺她這笑容也有些古怪,好像是勉強的,好像是明明很快樂,但又因為這快樂而蒙上了更多的憂愁一般。謝随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額頭:“你沒生病吧?”
秦念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我好得很。”
“那就好。”謝随笑道,“我看你模樣,好像是嫌棄這房子還不夠大。”
秦念道:“你要更大的房子,是還想找三妻四妾一起住嗎?”
“光你一個,我已經應付不過來了。”謝随挑了挑眉,心裏卻是松了口氣。總算是把秦念給哄回來了,她唯有這樣,喜怒不禁地諷刺着他的時候,才是最自然的樣子。
他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樣子的她,雖然嘴是損了點,但他很容易就能把她看穿。
飯吃完了,謝随指了個方向:“那間房是你的,我去洗個碗。你可以準備準備沐浴了。”
秦念推開門,這間卧房裏也點了一盞燈,燈下是一張簡單素淨的床鋪,床邊已疊好了一套新衣。秦念微微擰了眉,走上前,兩根手指拈起那套新衣前後左右地瞧了瞧,然後像扔垃圾一樣把它嫌棄地扔回了床上。
居然是粉紅色的……
她又看了一圈,這卧房十分幹淨,窗下有一方案幾,幾上的花瓶裏插着一枝早開的山茶,此刻那嫣紅的花瓣正柔軟地垂落下來,燈光之下,仿佛有露水欲滴。
她靜靜地立了半晌,退出房間,經過了謝随正在洗洗涮涮的廚房,往後院走去。
月華如練。
平平的屋檐下,月光灑滿了整座後院。花樹都是新栽的,細細弱弱的軀幹迎着月光,仿佛能聽見抽枝生長的窸窣聲。在後院的一側搭了一個藤蘿纏繞的小小涼棚,月光透過木栅格細細密密地篩落下來,她走過去,看見那涼棚下,有一張搖椅,一個秋千。
大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初學輕功,便想顯擺,最愛的便是蕩秋千。為此,謝随帶着她每到一處落腳,首要的事情便是先給她搭一個秋千架。她又不像一般的閨中小姐那樣乖乖坐在秋千上,她喜歡站着,秋千飛蕩起來的時候,衣袂俱飄舉起來,仿佛乘奔禦風。
蕩秋千的時候,最有趣的便是看謝随的表情。
看他從最初的緊張專注,到後來變得稍稍放心,但仍然不敢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分毫。她總是覺得,謝随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這樣認認真真地、毫不避忌地看着她。
就為了能讓他這樣一直看着她,她願意一直一直在無根的秋千上飛蕩。
“熱水燒好了——”
謝随洗完了碗,又從浴室裏轉出來找秦念,便見到女孩在後院裏,仰首望着那架新做好的秋千。
謝随站住了,靜了片刻後開口,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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