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沉醉(二)

這一晚,秦念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可能自五年前到現在, 她才第二次喝上這麽多的酒。

可是這酒太過甘甜了, 甘甜如毒-藥澆灌的美夢。謝随一邊勸着她喝酒, 一邊對她縱容地笑着, 他再也沒有掩飾什麽了,眼中全是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風過紫藤,婆娑作響。後院裏只借着廊下一盞壁燈的光,偶爾被風吹得飄暗, 她身子往前, 貼近了細瞧他的眼睛。那雙總是帶着笑意的桃花眼中波光微漾,燈火在裏面映成了輕紅的暖色。他被她瞧得不自然, 伸手想推開她,但其實并未用上什麽力氣,于是就被她抓住了手——

他低下頭,看着兩人交握的手。

纖長的手指交替地摩挲着,仿佛是癢, 又仿佛是冰涼。手背雖然僵硬, 手心卻柔軟地貼合在一起,剎那之間, 激起陌生而危險的戰栗。

他的耳根泛着紅,眼神卻亮得發冷。

秦念統統沒有注意到, 只是悄悄地湊過去, 将酒氣噴吐在他的頸間:“吶, 酒鬼, 很難對付的吧?”

他沒有應聲,卻竟爾一側頭,徑直吻上了她的唇。

***

最初的一瞬,她是呆住了。

交握的手在發麻,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失了靈,身體突然變成了石頭,僵直得不能動彈。然而立刻她就感覺到他的氣息,攜着醺醺然的醉意,孤注一擲般攫住了她那顫抖的唇。

下一瞬,她下意識地開始後退,卻被他的另一只手攬住了腰。他慢慢地站起身,壓迫性地朝她的方向欺了過來。

他沉重的呼吸聲就在她耳畔,他眼中那小心翼翼地暗燃着的情-欲,仿佛是終于蔓延成了大火。

他緊緊地看住了她,好像是要将她的模樣永恒镌刻在眼底,他不僅不容她逃脫,甚至也不容她沉默。

他輕輕舔上了她的唇齒,一邊喘息着道:“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嗎,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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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驀地一個激靈,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啪”地一聲——

竟在他的臉上落了個巴掌!

這一下手勁很大,他被打了個踉跄,卻也只是微微挑眉,凝望着她。

那姿态如一個桀骜的少年,他仍然在等待她,仍然在逼迫她。

她顫抖着身軀,只覺剛剛被舔過的嘴唇極度地發燙,她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你……你……”

謝随淡淡地笑了。

“念念,你總是問我,是不是喜歡你。”他的聲音沙啞,泛着夜的魅惑,和月光的冷,“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喜歡到底是什麽意思吧?你總是在誘惑我,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若真的回應了你,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吧?”

秦念慘白了臉,後退一步。

“念念,你還是個小孩子啊。”他的話語宛如久遠的嘆息,“想要什麽,就不顧一切地去搶;但搶到之後,卻不知如何對待了嗎?念念,将五年前的事情全都忘記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五年前……

秦念低頭,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回憶着方才那一巴掌究竟是為何而落,又仿佛只是不認識自己。記憶裏,有些東西漸漸地清晰了,像是嶙峋的石頭從水底現出了可怖的輪廓——

五年前……

五年前,也是在這裏,也是在後院的石桌旁,也是在深夜的月色下。

雲向花來,酒從衣過,天地萬物,都曾經是那麽地溫柔。

五年前,好像,也是一樣的熱度——

可是,他卻離開了她……

頭痛欲裂,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所有的記憶,溫暖的柔軟的明媚的燦爛的,好像全都從一座封存太久的舊閣樓上跌落下來,在光陰裏四散,直到沾滿了塵埃。

***

曾經,就是在這座小屋的後院裏,在紫藤蘿的蔭下,她曾經對他嫣然地笑。

“謝随,你喜歡我麽?”

他扶着酒壺,亦是笑,笑容坦然而不羁,“我若是喜歡你,你待如何?”

她撅着嘴想了半天,“你若是喜歡我,我就告訴你一樁天大的秘密。”

“什麽秘密這麽重大?”謝随挑了挑眉,“是說你也喜歡我嗎?”

秦念醉醺醺的眼睛一瞪,“你說什麽!”

謝随哈哈大笑,喝醉了的男人,笑聲爽朗得仿佛驚動了天上的月亮。俄而他望住了她,眼裏的笑影仿佛月光揉碎在夜色之中,漫天的星子都鋪灑開,璀璨而悠揚,“我自然是喜歡你的。”

她怔住了。

“你喜歡我麽?”她竟沒意識到自己又重複了一遍。

他微微低頭咳嗽了兩聲,還沒說話,她卻朝他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又立刻縮了回去。

“你既喜歡我,”她咬着唇,“那……那我也喜歡你。”

“是嗎?”他裝模作樣地睜大了眼睛,笑着,輕嘆着,“我是一個沒用的大人,名聲不好,酒量也不佳,與我在一起,無時無刻不要應付江湖上的是非,你一定要喜歡我,會很虧的。”

她愣愣地道:“算得太仔細,就不是喜歡了。”

“是啊,算得太仔細,就不是喜歡了。”他輕輕地、迷戀一般地重複着,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朝她接近過來。

男人的力氣,真的是很大啊。那個時候,她的思緒尚還漫漫然,如鴻蒙初開,萬物混沌——

直到他輕輕地吻住了她,舌頭輕舔她發燙的唇,好像在叩擊一扇不可向迩的門。

她驚吓得幾乎斷了呼吸,他卻稍稍放開她,在她頸項間輕輕笑着喘息:“閉眼啊,念念。”

她鬼使神差地閉上眼,他又吻了上來。

許多事情,她後來都已忘記,又或是來不及回想了。但偏是五年後的今日她卻想了起來,她想起他的唇微熱,但動作卻小心而壓抑,她偷偷地将眼睛睜開了一絲縫隙,看見他的眼睫在微微地顫抖,在他的身後,是一輪将盡的殘月。

他忽然埋怨一般輕輕地咬了她一口,她差點驚呼出聲,卻再度被他趁機而入。

“念念……”他反反複複地喚着,“念念……”

她暈眩般依偎在他的懷中,仰頭凝望着他的神情,那輪廓挺秀的臉龐上,掠過許多種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光影。最後他就這樣低着頭,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平複了很久的呼吸,才輕聲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抿了嘴,卻耍賴地不動,“我不要休息,我只要你。”

他任由她纏着自己,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微啞而帶笑的聲音就響在她的頭頂,“那我們一起去休息?”

她好像顫了一顫,卻被他抓緊了肩。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喝醉後還不停掙揣的少女抱回了卧房。

雖然準備了幹淨的新衣,但卻很難伺候她再穿上了。男人将她輕輕放在床上,将那支新戴的桃花簪取下來,給她理順了長發,又端來水盆毛巾,輕輕地為她拭去了妝。那清雅的妝容褪去後,她的雙眸卻顯得愈發地亮,眼睫毛如小扇子一般輕輕地扇了扇,無辜似地盯着他瞧。他低下身子去給她脫鞋,她卻又從床上坐起來,輕輕地咬唇笑着看着他動作,時而踢一踢腳——

他終于一把抓住了她細弱的腳踝,不由分說地将鞋扒拉了下來,她微微擰了眉毛,纖細而潔白的腳尖蹭了蹭他的胸膛,眼神濕漉漉地望向他,沒有說話。

他低下頭,好像也是笑了一下。

然後他伸出手來,從她的腳背往上撫摩過去。帶繭的手指觸感粗糙,滑過一片細膩嫩白的肌膚,漸漸地将裙衫推了上去……

她突然驚慌地“啊”了一聲,身子立刻往床頭縮。他卻也立刻停了手,雙手撐在她身子兩旁,俯身低頭,無奈一般看着她的孩子氣。

她咬了咬唇,索性閉上了眼。

然而過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幾乎快要睡着了,她才感覺到一個吻,輕飄飄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淺淺地、仿若留戀地抿了一下,又一下。

這個吻讓她覺得很舒适,所以她終于是睡去了。

***

“念念。”

夢境之中,她仿佛聽見有人在喚她。

這個聲音是如此溫柔,溫柔得好像只有在夢境裏才會響起。

“念念,對不起。”

——為什麽?為什麽要道歉?

——好像自重逢時起,你就一直、一直在對我道歉……可是我并不想要,也并不需要你的道歉啊!

——我想要的只是你……只是你而已啊!

“念念,我要走了。

“歸根結底,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對不對?

“我這個人,沒什麽出息,運氣也不那麽好,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讓你過得快樂安穩。我這一輩子,已沒有別的願望了。

“念念,對不起。

“對不起,我同你,從來沒有好好地道別過。”

***

秦念陡然睜開了眼睛。

卧房裏一片寧靜。

桌上的白瓷瓶中,那一株盛放的山茶,已迎着破曉的晨光而低下了頭。幾片深紅的花瓣散落桌上,被窗外拂入的風一吹,便打幾個旋,又往地上墜落下去。

秦念扶着額頭慢慢地坐起,宿醉的暈眩還停留腦海,昨夜發生的一切在腦中走馬燈一般亂哄哄地過了一遍,她卻分不清到底什麽是夢境、什麽是現實。

五年前,五年後。同樣的小屋,同樣的深夜,同樣的酒。

她伸手往枕下摸去,摸到了彎刀的刀柄,金屬的冷感終于令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低頭,看見自己衣衫整齊,但并沒換過,猶染着一身的酒氣。

床邊的小凳子上,放了一套新衣,衣上壓着一枝陳舊的桃花簪。

她揉了揉太陽穴,走下床來,叫了一聲:“謝随?”

沒有人應。

她忽然皺了皺眉。

她蹬着鞋子便往外跑。廚房、卧房、小廳、後院,全跑遍了。

沒有他。

“念念,對不起。我同你,從來沒有好好地道別過。”

原來那并不是夢。

她站在泥濕雨滑的後院中,陽光是新的,草木是新的,天空中有晚歸的燕子低鳴着飛過,而那秋千架下還放着未收拾的鐵錘鐵釘子。

她忽然就失卻了所有力氣,頹然地捂着臉坐了下來。

過了很久,淚水才從那緊閉的指縫間,緩慢地流淌而出,宛若悲傷而靜默的河流。

***

“咚咚”,兩下,有禮貌的敲門聲。

高千秋去開了門,一身灰衣的男人站在門外,淡淡地笑着。

“出發吧,高樓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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