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沉醉(一)
天亮之後,雨仍未停, 但雨勢漸小, 在厚積的雲層之後, 終于露出了些微濕潤的曙光。
有人來敲門。
謝随好像忽然從夢中驚醒一般,擡頭掠了一眼那房門, 過了半晌, 才走去開門。
門外的人臉色很差,他仍是穿着那件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長衫,然而卻已很髒了, 深黑無光的眼瞳裏, 好像也沉澱了很厚的渣滓。
謝随想了想, “……高樓主?”
高千秋欠了欠身。
謝随關切地問道:“林姑娘的傷勢如何了?”
高千秋冷淡地道:“她死了。”
謝随的表情一僵。
高千秋卻好像全沒在意, 徑自以那把陰冷的聲音說道:“前些日子,寶塔羅漢、六如老盜他們重出江湖, 在黃河南北做了許多大案——連泰山、武當兩派,都有弟子喪生。——他們殺人之後, 還都留下了絕命樓的記號, 少林寺懷疑這些人都是受絕命樓指使,是以上門讨教來了。”
“少林寺?”謝随皺眉,“——絕命樓?”
“我只是來送一封書給大當家。”高千秋嘶聲說着, 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書信,“少林寺聯合數大門派攻打絕命樓, 事在危急, 小鬟已将一切都寫在上面了……她寫完這封信後, 便死了。”
他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就好像死的是一個陌生人一樣。但是謝随盯住了他的眼眸,那雙暗淡如灰燼的眼眸深處,卻仍有幽寂的火光在燒。
“少林寺聚集人馬,約莫三日便到。我會在無錫等上兩日,待大當家準備好,我便帶她一同回揚州去坐鎮本樓。”
謝随靜了片刻,“……我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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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秋離開後,謝随仍如往常一般,撐着一把傘先去早集上買菜,再回來劈柴、燒飯、洗衣。
雖然昨晚上是吵了一架,吵到直至日上三竿了秦念也還把自己鎖在屋裏生悶氣,但柴總是要劈的,飯總是要燒的,衣服總是要洗的。
待他做完這些時,天色已經放晴,後院裏草木得了風雨澆灌,似乎都在一夜間悄然蔓延出來。謝随在那藤架下的搖椅上坐下來,将那封書信重又展開。
這大約便是林小鬟手書,字跡娟秀得體,但寫至後來,氣力不濟,又或情急難抑,漸趨潦草浮動。
“三月五日,少林寺信航方丈遣僧五名、俗五名,到樓中詢問閻九重、單如飛等作惡嵩北事。答以不知。
“三月十七日,黃河水幫、華山劍派、太行白虎門到樓,問大當家在何處,與閻、單等人是何關系。再答不知,刀兵見血。
“三月廿日,少林寺僧俗又至,問極樂島事。答在長江中,實情不知。少林疑大當家與極樂島有連,再見血。
“三月廿五,少林、武當、泰山三派戰書……
“急召樓中弟子,回樓支援……限四月四……雖可背水一戰,但亦可匿跡逃遁,不圖一時……惟大當家……”
謝随将這封信來來回回看了四五遍,直到能默記下來,終于将它放在胸前,身子躺回搖椅上,嘆了口氣。
視線上方,紫藤架上袅娜枝蔓被雨水洗過之後,翠色如滴,凝結在花葉上的露珠慢慢慢慢地垂落下來,陽光反映其中,折疊出千百種光色。
新搭的木架被雨淋得濕透,怕會容易腐爛,要再用什麽包裹住才好……那秋千也是,踩在上面可能腳滑的……入夏了雨水豐沛,或許還可以再多種些花……
心裏漫漫然想着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好像便能一點點地安穩下來。安穩的日子總是令人留戀,而他們在這個他花了一個月新建起來的小院,其實也只住了一個月而已。
“少林、武當、泰山、華山、黃河、太行……”過了很久,他又嘆了口氣,“那是整個中原武林啊……”
***
秦念是時近黃昏才被餓醒的。
雨後的日光微涼,照進簡淨的窗牖,将桌上那白瓷瓶中山茶的影子拓得橫橫斜斜。秦念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那開得正豔的山茶花,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意識到,這花是昨晚新換的。
再過片刻,她才想起,這一個月以來,瓶中的花,是每日傍晚都會換的。
終于她起身出門,拐過廚房,卻看見竈臺上已放了一盤小菜和一碗飯,用竹篾子罩住了。她怔了一怔,看見旁邊還有一只酒葫蘆。
她擰開葫蘆,先自灌了幾大口,才往後院走去。
一院新黃嫩綠之中,謝随正躺在搖椅上淺眠。他的腳邊散亂地放着鐵錘鐵釘,秦念走過去,想将那些東西收拾起來,彎下腰卻看見藤蘿架的木樁底部都包上了油布,再往上,秋千的木板上也釘了一圈的素色布料,大約是防潮用的。
秦念直起身,望見謝随那墨玉般的長發散開在搖椅上,有三兩串紫藤垂落下來,将他的神容拂在影影綽綽的暮色之間。
他長眉微皺,緊閉着眼,薄唇微微地抿着,也不知是在夢中遇見了什麽,那慣常的不羁微笑也消失了,反而好像很緊張、很疲倦。
秦念看着他,心想,自己是真的恨他啊。
恨他仁至義盡的關心,恨他無所不至的殷勤,恨他每晚都給自己的房間換上鮮花,恨他即使在吵架之後也會給自己備好飯菜,恨他只因為一場雨就來後院修修理理,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想踐踏、想毀滅,想将他的笑容撕破,想讓他也嘗一嘗自己五年前嘗過的絕望。
謝随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秦念的眼神有一剎那的錯亂,但卻已經來不及移開了。他凝住了她,眼中漾起夕陽一般溫淡的笑意:“吃飯了嗎?”
她的眉頭狠狠一皺,當即轉身便要離開,卻被他抓住了衣袖。
剛剛醒來的他好像一個初生的嬰兒,眼睛裏幹幹淨淨的,只裝得下她一個人。
“對不起,念念。”他對她輕輕地笑着,“你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我卻總是對你指手畫腳。往後不會再這樣了,念念。”
秦念沒有回身。她只感覺到他的手,攀援着她的衣袖,而後轉入內側,找到了她的手腕,往下,悄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驀然地顫了一下。
他牽她手的方式很特別,和以往都不一樣——不僅僅是因為十指相扣,而且他那帶繭的指腹還在她掌心摩挲,如一種指引,又如一種探索。
他慢慢坐起了身,傾身過來,将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
她想甩開他,卻已經失卻了力氣,微暖的斜陽之下,她稍稍回過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他長發披落,這個凝固的姿勢仿佛在向她求饒。
“你……”她澀澀開口,感覺到酒氣入了喉,“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是啊。”謝随靜了許久,道,“說對不起,總是沒有什麽用……”
他終于放開了她的手,微笑道:“餓壞了吧?吃飯去吧。”
謝随将竈臺上的飯菜重熱了一過,又加了幾道新菜,再與兩壇陳釀一起,擺在了後院的石桌上。
幽清的殘春的夜,月色溫涼,草叢中斷斷續續地響着蛩聲。
秦念神色不快:“又要喝酒?”
謝随斟了酒,推給她,淡淡一笑,“不想喝?”
秦念看着他,“今天是什麽日子?”
謝随給自己斟了一杯,“今天是大日子。”
秦念盯着他。
謝随自己一連喝了三杯,然後再滿上。
秦念的表情很不解,但在那不解之中,好像還隐藏了什麽別的東西。
他忽然傾身湊近來,在她身上細嗅了嗅,退回去,笑道:“你也偷喝酒了?”
秦念冷淡地道:“跟你有什麽關系。”
謝随搖搖手指頭,“念念,你啊,別的地方,都可愛得緊,就是口是心非,這點不好。”
秦念只覺之前喝下的那些酒都在胃裏翻攪起來,一股想破口大罵的濁氣堵在胸口,但卻到底罵不出了。
“我想了很久,覺得你說得對。我們是該換地方了。”謝随将酒杯吊在兩根手指之間,唇邊勾起缱绻的笑容。
秦念重複:“換地方?”
謝随淡淡地笑着,下巴點了點酒杯。
秦念滿飲了一杯,哐啷放回桌上。
謝随才接着道:“是啊,換地方。而且最好,我們兩人分開走。我這個人,朋友太多,而朋友越多,危險也就越多,上次是安可期,這次是柳綿綿……”
“分開走?!”秦念睜大了眼睛。
也許是那殘月疏星的光太過渺茫,令她的眼眸中彌漫出朦胧萦纡的雲霭,而在那雲霭之下,是一望無際的青空。
他從第一次見面時起,就很喜歡她的這雙眼睛。雖然這麽多年過去,她變得口是心非了,但是她的眼睛,卻依然不會騙人。
“不過你也可放心,”謝随笑道,“我如今的朋友總算已變少了,我一個人走,往後,總不至于再害死我自己。”
“那我呢?”
“什麽?”
“我算不算你的朋友?”
這句話,她在紅崖寨時,就曾問過他一次的。那時候他覺得很難回答,現在卻不難了。
“不算。”他沒有過多的思考,便給出了回答。
她的臉色剎那灰白下去。
他笑着,卻笑得很苦澀。面前的清麗的女子、幽靜的月光、可口的飯菜、醇香的酒,這一切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這樣還不夠呢?
“你難道便那麽想做我的朋友?”他道,“在我心裏,可從來不曾将你與安可期、柳綿綿他們當同一種人看待過。”
秦念喃喃:“可是……可是你曾經那麽信任他們。”
謝随看見對面女子的表情,她仍舊像個孩子一樣,困惑、委屈而憂傷。
他輕輕嘆了口氣,輕輕笑,“傻瓜。”他輕輕地道,“你想要的是朋友的那種信任嗎?還是……”
他扶着桌,傾身過來。
秦念一怔,轉頭便對上他的雙眸。他的眼神極深、極專注,好像是絕不肯放過她眼中的任何一絲波動那般,沒有任何掩飾地直直注視着她。
她忽然感到了恐懼。
一直以來,她都期待着謝随能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可是當他真的這樣看着她了,她卻感到恐懼。
他的眼神中是決絕的欲望,非常利落、非常準确地攫住了她不許她逃脫,他說:“還是,你想讓我為你去死,不論你是欺騙我還是利用我,我都可以心甘情願地為你去死——那樣的一種信任?”
秦念咬住了唇。
她不想示弱,可是她已經在他的眼中看見了火焰。
沉默的火焰,像是燃燒在海底的,泛着海水的深冷,幾乎要将她溺斃。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話語開始極快地躍動,幾乎要跳出她的嗓子眼了。
她漸漸分辨出來,這恐懼的味道是毒-藥一般地甘甜,這恐懼竟然令人向往。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并努力地平靜下來:“那,你願意……為我去死嗎?”
“我願意啊。”他回答得那麽迅速、那麽肯定、那麽溫柔,好像千萬年千萬世裏,從來也只存在着這一個答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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