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欺(二)

秦念走出客棧時,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她一腳便踩進了雨中。

月光早已消失, 四方皆是茫茫的黑暗, 只有地上漣漪不斷的水窪反射出零星的微光。雨聲像是傳自鴻蒙的回響, 每次她覺得這雨線要被冷風吹斷了,待風停後, 卻又更濛濛撲來。

街邊的溪流漲起了水, 一波一波地湧到岸上來,又一波一波不甘心地退下去。她仍是沿着這流水,一步步頂風冒雨, 慢慢地回到了家。

落花橋邊, 那一座有花樹、有秋千、有燈火的家。

她剛剛走進院落, 那小屋的門卻忽然開了。一身灰衣的男人拿着一把傘走了出來, 還未撐開便看見了她。

他站在屋門口的石階上,笑起來, “你回來了。”

他似是正準備出門去找她的。

他的笑容那麽溫和燦爛,就好像清亮的雨光揉碎在了黑夜裏。秦念就這樣站在雨中, 怔怔地凝注着他, 他沒有追問什麽,只是像往常的許多個歲月裏一樣,對她說一句“你回來了”。

他看着她全身濕漉漉的模樣, 輕輕地嘆了口氣,撐開傘, 走上前。

耳邊的雨聲頓時停止, 一把大傘罩住了他們兩人。他就在離她極近的地方, 近得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傾身就可以抱住。

她的嘴唇動了動。

“嗯?”謝随微微俯下身,“你說什麽?”

女孩的身上傳來夜雨的濕氣,她的臉色發白,聲音低軟如呢喃私語,“大哥哥……”

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潮濕的長發,柔聲:“去擦一擦,換一身衣服,好不好?”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便往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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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他一個人站在院中,望着她的背影。

***

秦念重又沐浴了一番,将濕衣服都換掉,長發俱包在毛巾裏,薄薄的單衣一束,再走出來時,卻發現謝随仍然沒有睡。

他坐在小廳的桌邊,一邊擦拭着長刀,一邊出了神。

他似乎在聽窗外的雨聲。

秦念猶疑地走了過去,他忽然被驚動一般轉過頭,看到她,笑了笑。

她想了很久,最後卻是道:“我們……換地方吧。”

謝随看着她,濕潤的發梢上,有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她白皙的頸項,又滑至鎖骨,直到隐沒在衣領之中,“換到哪裏去?”

“柳莊主……既然知道我們住在這裏,那難免其他人也會知道了。”秦念倉促地尋找着理由,“她不是說了嗎?還會有人來殺我們的。”

謝随溫和地道:“現在,這裏,不夠好嗎?”

秦念一怔。

謝随的表情很誠懇,他好像确實是這麽想的,這話不是反諷,而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望着她,目光專注而深邃。

現在,這裏,不夠好嗎?

“是,是很好……”秦念靜了片刻,忽然喚了一聲,“大哥哥。”

她上前一步,神色急切,“大哥哥,你想問我什麽,我全都可以告訴你。”

謝随笑起來:“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秦念卻又猶豫了。

她利用了他,在将計就計與安可期角鬥的時候,她将他放在了危險的中心。她利用了他,來毀滅吹金斷玉閣、引出極樂島、找到那些骸骨與和尚,而根本不顧他會面臨什麽——

朋友一個個地離他而去了,熟悉的人都變成了惡鬼,而他自己也再次被卷入朝局的風浪之中。

然而,她卻又不敢将一切和盤托出——

她不敢說,至少不敢誠實地說。她想措辭得更婉轉一些,她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憐、更易被原諒一些……

真是卑劣啊。

尚且沒有道歉,就已經在希冀着被原諒了。

謝随凝視着她的表情,低低地開了口:“你是要我問你,當初在吹金斷玉閣換掉了那幅春-宮圖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看見那條密道了?但是因為你沒有練過摧雲掌那樣霸道的功夫,所以不得其門而入?”

秦念悚然一驚,望向他,卻只見他笑容溫和而沉靜。

“還是要我問你,”謝随接着道,“在瘦西湖邊鑿沉了自家絕命樓的船,是不是就為了殺柳綿綿滅口?只是卻沒有想到我會在那裏?”

秦念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

“念念。”謝随嘆口氣,道,“你可以坐下來,慢慢說。”

秦念靜立了片刻,終于,挪動自己的雙腿,在與謝随相距半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她将臉埋在手掌中,過了半晌,才終于悶悶地開口:“我……我只是想報仇。”

謝随的眼神微微凝固,“什麽?”

“我們紅崖寨的老當家……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真的很美、很美……”

***

曾經的武林第一美人,隐居在紅崖山的紅崖寨中,收留了許多孤兒,教他們武功,也教他們種田做生意。日子悠悠地過着,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安穩而美好,直到——三年前的某一日。

那大概是一個春日。

秦念其實記不太清了,但她下意識地認為,那一定是一個春日。

春風缱绻,春雨纏綿,只有這樣的春日,才會特別勾起人的情思。

那一日,老當家對她說,自己要出門一趟。

秦念問她,去做什麽?何時回來?

女人便笑了。她今日不知為何,特意花了兩個時辰來化妝,妝面優雅精致,仿佛九天上下凡的仙女。

“去見一位故人。”她笑着說,“也不知何時回來,我若回不來,你便代我接了這個寨子吧。”

她袅袅娜娜地離去,秦念看見她坐上了一乘早已等候在山下的華貴馬車。雖然老當家一直以來都看不出年紀,但唯有這一日,秦念覺得,這一日的她特別地年輕。

***

“她回來了?”謝随問。

“回來了。”秦念低低地道,“可是,還不如不回來。”

她去的時候有多快樂,她回來的時候就有多痛苦。

寨中的人,包括秦念,原本都不知道她回來了。是有一日,秦念在後山的湖邊練刀時,偶然發現了那一座古墓——

她才看見那位大當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古墓的棺床上。她的身邊,只有一面小小的銅鏡。

曾經的武林第一美人,在那張棺床上掙紮了整整七日。

她的肌膚已經開始腐爛,面容烏黑而生出詭異的斑點,長發也不斷脫落下來。她每日裏攬鏡自照,便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屍體。

七日後,她終于無法忍受……

“念念……”她低聲喚着秦念,“念念,你過來……”

暗無天日的古墓之中,只有一盞燈,幽幽地照亮老當家那死屍一般的臉容。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那麽妩媚,顧盼之間,仍然會令人心動神搖。秦念端着一杯水朝她走過去,想從她手中将那面銅鏡搶下來,她卻抓緊了,對秦念笑道:“不妨事的,讓我清醒到最後一刻,不妨事的。”

老當家的手底翻出了一把匕首,倒轉刀柄遞給了她。

“拿好。”老當家說。

秦念拿住了。

“殺過人嗎?”

秦念點了點頭。

“那就好。”老當家笑道,“你是寨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往後,一切便拜托你了。”

秦念握刀的手卻開始發抖。

老當家道:“我聽聞這種屍毒,待人真的死了,反而會恢複尋常的容貌。我想,那還不如死了更好些。”

秦念道:“是……是誰害了你?是不是那人當了皇帝,就忘恩負義……”

老當家那長長的眼睫微垂,“他能害我,不是因為他忘恩負義,而是因為我心甘情願。”

秦念無法理解地睜大了眼睛,“心甘情願?你都已經——”

“念念,”老當家柔聲,雙手捧起了秦念的手,将匕首的刃尖對準了自己的心髒,“殺了我吧。”

***

謝随看向秦念,後者似乎因寒冷而渾身顫抖起來。

“她……她的全身,當時已經散發出死人的氣味來。她說,讓我就當做是在死人身上砍了一刀,這樣就能……

“但是我到最後,我到最後也還是下不去手!

“我扔了匕首,跑了出去,留她一個人在那古墓裏。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直到很多天後我才敢回去看她……我想她一定死得很絕望、很絕望……”

秦念張皇地轉過頭來望着謝随,眼中透出迷茫的痛色。謝随伸出手臂,輕輕地将她擁入懷中。

這一次她沒有抵抗。她埋頭伏在他的胸口,就好像可以從他的心跳中汲取力量。謝随将她包住長發的毛巾打開,又輕輕地給她擦拭着,她閉上眼,聽着那與雨聲一般無二的溫柔撫摩過頭頂的聲音。

“這不是你的錯,”謝随輕聲道,“殺人本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可是……可是那個人,那個人怎麽就忍心用這種法子殺了她?!”秦念顫聲。

謝随的動作停住。

“那個人難道不是愛她的嗎?”秦念茫然,“她總是說起他們過去的日子……她總是說他的好……直到最後,那個人還假模假式地派人來請她……”

謝随低低地道:“你與睿王聯手,為的便是給那位前輩報仇?——你要,殺皇帝?”

秦念驀然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盯住他:“長江下的骸骨你也看見了,那種忘恩負義、無情無恥之人,難道我不該殺?”

謝随道:“做皇帝的人,總難免如此的。”

“可是……可是她那麽期待過、那麽相信過!”秦念的話音忽然揚了起來,她直視着謝随,眼中亮出銳利的冷光,“縱是要殺了她,也不必先做盡了這些模樣吧!”

謝随看着她,方才還擁抱過她的手,現在卻從指尖漸漸冷了下去。

他想她其實并不只是在說那位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她看着他的目光裏——就算她自己并沒有覺察——其實,是有恨的。

她也在恨他的。所以,她想殺掉那個天底下第一號的忘恩負義、無情無恥之人,她也許自己都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謝随強迫自己抑制住其他的感情,只一字字、慢慢地道:“那麽睿王又如何呢?你便那麽期待他、那麽相信他?他想必是一個知恩知義、有情有恥的人了,是不是?”

秦念突然啞了。

她好像驀然失卻了力氣,“我不在乎……睿王如何,與我沒有幹系……”

“你知道什麽叫與虎謀皮嗎?”謝随心如火煎,語氣卻越來越冷,“你從小到大,認識過幾個廟堂中的人?你除了絕命樓以外,手底還有什麽籌碼?你一腔熱血地要去弑君,你有沒有想過多少人會在暗中盯着你?”

秦念看着他,好像不認識他了一樣。

他的語調并不高,但卻越來越急促,到得後來,幾乎像是在訓斥一個孩子。

“睿王當初奪位不成還被趕出長安,早就對皇帝懷恨在心,他當然會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力量,這并不代表他就比皇帝好多少!如果睿王成功了,你會有什麽下場你有沒有想過?”他竟然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能比長江下的骸骨好多少嗎?”

秦念的臉色越來越白,直到白得像一張紙,沒有任何內容的紙。

他從來沒有訓斥過她的。

即使是她最調皮搗蛋的年紀,他也從來沒有訓斥過她的。

“謝随。”秦念動了動嘴唇,“你自己是個膽小鬼,便想讓我也跟着你做一個膽小鬼嗎?”

謝随想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膽小鬼嗎?”

秦念的眼眶裏竟蓄滿了淚。

她明明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哭過了的。

“謝随,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就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你根本連我對你的感情都不能懂!”

謝随看見了她的淚水。

小屋外雨仍未停,風拍着窗戶,嘩啦啦地作響。黎明前的黑暗裏,一星燭火越燒越暗,小小的廳室仿佛是被籠罩在昏沉沉的夢影中。謝随凝視着她的淚水,想笑,卻笑不出,終于只是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我只是太急了。”他尋找着合适的措辭,眼神黯淡地微掩,“你比我勇敢得多,可是……可是我擔心你。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

“你怎樣?”秦念驀然打斷了他的話,話音冰冷,但那淚水已滑了下來。

謝随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去,想為她擦掉那淚痕,“我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也許會死吧。”

“啪”地一聲,秦念将他的手打掉。

“那你便去死吧。”

她說,徑自站起,轉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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