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個瞬間【小改】
*本文背景、人物、故事純屬虛構。
蔣西池搬來荞花西巷的這天,是在八月末。
父親蔣家平下了車,去後面後備箱給蔣西池卸行李。
蔣西池把棒球帽往頭上一扣,背靠着漆黑滾燙的車身,繼續打游戲。
後備箱蓋“嘭”一聲,蔣家平拍一拍手,“東西都在這兒了?”
蔣西池眼也沒擡,“嗯。”
“那你自己進去吧,跟着外公外婆要聽話孝順,錢不夠了給我打電話。”
蔣西池這才擡頭,掃蔣家平一眼,他藍色POLO衫已被汗浸濕,挺起的肚子上一片深色的汗跡。
“你不去跟外公外婆打聲招呼?”
“……今天先不去了,”蔣家平目光往巷子裏看,腳步卻是往駕駛座走,“……你徐阿姨下午去醫院做檢查,我得去跟前搭把手。”
蔣西池撇撇嘴。
蔣家平拉開車門,瞅着垂着頭的半大的兒子,又掏出錢夾,取出三張整票,往蔣西池懷裏一塞,“我下周過來看你。”
“我不要。”
“拿着吧。”
車走了,蔣西池才皺着眉收起那三張紙幣,往行李箱外側口袋裏一塞。
一旁支着冰櫃賣冷飲看得津津有味,瞧見蔣西池目光掃過來,讪笑問:“小朋友,來根雪糕?”
“礦泉水有嗎?”
“有有有!”
小販開冰櫃門,抄出瓶冰水遞給蔣西池,接過五塊錢,把三塊找零遞過去。
卻蔣西池仍舊把那三個硬幣往行李箱外袋裏一塞,朝路邊一蹲,擰開瓶蓋,淋着水洗了個手。
小販:“……小朋友還挺愛幹淨。”
蔣西池沒理他,洗完手,把剩下的半瓶水随意一裝,壓低了棒球帽,一手拖一個大箱子,往巷子裏去。
路面不平,坑坑窪窪,拉杆箱輪子時不時陷進去。
荞花巷分東西,以河流為界。
河沒有名,因河淺,中心處也不過兩米,久而久之,就被人叫做了“六尺河”。
北城這一片,沿六尺河附近的民居都是三十年以上的老房子。
白牆黑瓦的建築,高不過三層,搭搭建建。
東家的晾衣杆上曬着西家的大褲衩,二樓的陽臺上垂着三樓的黃金葛。
巷內小賣部、理發店、五金店一應俱全,花花綠綠的招幡日曬雨淋褪了色。
巷窄,頂上天光一線,只有正午的時候,才能漏點陽光下來。
蔣西池此刻就正在陽光下行走,兩個行李箱輪子碾着路面咕嚕作響,臨巷的門臉房裏有人探出頭來張望。
又行兩步,巷內深處傳來一道女聲:“阿池!”
蔣西池定住,向着前方看一眼,“外婆。”
外婆吳應蓉三兩步到了蔣西池跟前,去接他手裏箱子。
“我自己提……”
“沒事兒,我來我來。”
蔣西池搶不過,跟她打商量,“那一人提一個吧。”
臨街鋪裏有人搭讪,“孩子真懂事,這麽小就曉得心疼外婆了。”
吳應蓉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摸一摸蔣西池腦袋,寒暄兩句,領着他繼續往裏去。
“你自己過來的?”
蔣西池本想說“我爸送的”,轉個念,照着吳應蓉的話“嗯”了一聲,“打車過來的。”
吳應蓉撇嘴,“恁大兩個箱子,就讓你一個人過來?”
“沒事的,我爸工作忙。”
吳應蓉就更不高興了,正要把蔣家平批鬥兩句,忽聽前方傳來什麽崩碎的清脆聲。
蔣西池擡眼看去——
臨街停了輛摩托,一個黑色長衣長褲的女生,正懶散地撐在摩托的皮座上,腳邊散着一地的陶瓷碎片。
對面鋪子裏,一個胖大媽拿蒲扇指着她,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老子娘不教訓你,今兒我來教訓教訓你!有爹生沒娘養的短命玩意兒!”
女生袖子籠着手,擡起手指來擦着鼻子做了個挑釁的動作,“來啊,誰沒膽誰才是狗娘養的。”
胖大媽氣得像個破風箱,呼哧呼哧喘氣,被女生激得頓時起了鬥志,撸起袖子,抄起地上的燒火棍就要沖過去。
女生還在連聲鼓動:“千萬別慫,最好這一下就把我敲死!”
吳應蓉吓得心驚膽戰,招呼四鄰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趕緊攔着啊,要出人命了!”
這才有人上去勸架,抱住了胖大媽的胳膊勸說,“別跟小姑娘一般見識!”
女生微揚着下巴,笑嘻嘻吐詞:“狗娘養的。”
胖大媽氣得臉和豬肝一個色,要不是有人攔着,估計真要沖上去結果了她。
女生得勝,也不戀戰,把自己斜倚的身軀擺正,兩手插進衣袋。
穿球鞋的腳尖踢踏着石板路面,朝着巷外走去。
與蔣西池錯身時,目光在他臉上掃過一眼。
蔣西池也掃了她一眼。
齊耳根的頭發,攏着一張白淨清透的臉,鼻尖上一點汗芽,眼裏幹幹淨淨的,瞧不出來任何情緒。
吳應蓉把他思緒拉回來:“趕緊走吧,飯要熟了。”
門縫裏飄出一股飯香,吳應蓉掏鑰匙打開門,外公阮學文端着一只海碗從廚房出來,“阿池。”
蔣西池放下行李,端端正正:“外公。”
吃飯時,阮學文問蔣西池小升初成績,聽他報了分數,倍感欣慰,往他碗裏夾了幾大塊紅燒肉,“多吃點肉。”
吳應蓉問:“成績都能上市一中了,怎麽非要來這兒讀呢?”
蔣西池頓一下,“給您添麻煩了。”
吳應蓉呵呵笑:“哎呦這話說的,我巴不得你在我跟前喔!就是青野中學師資力量,校紀校風,真比不上一中,外婆是怕你在這兒耽誤了。”
蔣西池:“我上什麽學校都能考北大清華。”
外公哈哈大笑,“不虧是我阮學文的外孫!”
東邊側門出去,隔了半米,拾級而下就是六尺河。
阮學文挨着牆根種了木香,藤攀在防盜網上,随着幾縷微風,把一點兒陰涼篩了進來
吃過飯,吳應蓉領着蔣西池去看房間。朝東的大房,仔細規整過了,書桌上擺了一套新文具,床上寝具也都換了新。
吳應蓉立在門口,“你外公收拾一周收拾出來的,聽說你要來跟我們住,高興得不得了。”
蔣西池垂着眼說謝謝。
吳應蓉走到窗邊,手指拈着窗簾,“新扯的,一層紗的一層棉麻的,夏天日頭烈,你早上要是想多睡會兒,就把這個棉麻的也拉上。”
她掀開窗簾,拔了插銷,去推雕花的窗戶。
蔣西池趕緊搭了把手,窗棂鈍澀,吱呀一聲打開了。
“以前這房間儲物用的,窗戶常年不開,你開的時候用點力氣。”
太陽過了正當中,已往西邊斜去。
隔了條河的對面,臺階上忽出現一道人影。
黑色長衣長褲,手裏提着一只紅色塑料桶,沿着臺階緩緩走到了河邊,把桶投進去汲水。
裝了半桶,她顫悠悠拎起來,正要轉身時,擡起了頭。
吳應蓉忙将窗簾一掩。
蔣西池:“外婆,怎麽了?”
“這就是剛才在巷子裏那姑娘……”
蔣西池已經認出來了。
“是方家的,”吳應蓉點一點河對岸,“不好惹,你躲着點兒她……”嘆聲氣,又點一點太陽穴,“她媽這裏有點問題,所以沒人管教,不然女孩子家家的,哪裏說得出,說得出……”
狗娘養的這種話。
廚房傳來阮學文的聲音,吳應蓉應了一聲,“阿池,你自己先收拾收拾,睡個午覺。空調遙控在抽屜裏,熱了自己開。”
外婆出去了,蔣西池拉開窗簾。
那人影已經不在了。
晚上吃冰鎮酒釀,阮學文喝了幾盞酒,有點兒醉意,長籲短嘆,被吳應蓉趕去睡覺了。
蔣西池被拉着聽了一番對他父親的批評,末了吳應蓉抹淚,“你住的房間,就是你媽媽上學時候住的……沒想到我們一把老骨頭了……”
蔣西池如坐針氈,偏偏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到十點,吳應蓉也洗澡睡覺了。
蔣西池沖了個涼,睡不着,悄悄開了側門,到臨河的廊下。
夜裏風有涼意,他往木頭欄杆上一坐,兩腿懸空。腳下就是六尺河,映着沿岸民居的燈火。
忽聽“砰”的一聲,蔣西池一震,循着聲源望過去——
河對岸模模糊糊現出一個人輪廓,一句尖利的罵聲,緊接着“噗通”一響。
蔣西池頓了一瞬,反應過來是有人跳進了水裏。
他翻進欄杆裏,探出身,盯着河面。
水聲嘩嘩,一顆腦袋在月光下起起伏伏,很快到了岸邊。
一只手扶着石階,緊接着半個身體露出水面,手臂抱住階梯,往上一撐,上了岸。
晃一晃腦袋,把嘴裏的水“呸”出去,濕漉漉的球鞋踩着階梯,低着頭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地上驟然現出道灰蒙蒙的影子,她吓得呼吸都緩了,猛擡頭,才發現靠欄杆站了個人。
四目相對。
蔣西池看見她眼裏單純的驚慌一閃而逝。
下一瞬,她飛快地撸下了胳膊上的衣袖,把手掌整個地籠了進去,垂下眼,從他身旁經過。
拖着一地的水跡,踩着高高低低的石臺,消失在屋與屋之間,半米寬的間隔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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