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京
踏進俞眉遠屋子的一共三個人,當前一個被周素馨喚作“趙姐姐”的趙氏,是個與周素馨年紀相仿的女人。她額前頭發抹得光溜,盤着婦人的圓髻,戴了鑲珍珠的萬蝠抹額,髻間插了鎏金的飛雀銜雲釵并一支通透的綠翡簪,身上簇新的暗金菊紋袍,袖口領口滾了一圈狐毛,通身的氣派比起俞眉遠這主子還盛。
趙氏容長臉,吊梢眉,進門時微擡着下巴,但一見着俞眉遠便立即扯了笑,搶了周素馨的話。
“這是四姐兒?真真一個雪團兒似的小仙女。”
俞眉遠抱住布老虎,歪着頭望去,臉上一團孩子氣。
趙氏身後還跟着了兩人,歲數都大,衣飾打扮雖也富貴,卻不像趙氏這般華麗。她們規矩地站在門口處,并沒進裏屋的打算。
俞眉遠掀了膝上的蓋錦,蹬蹬腿,準備爬下貴妃榻,那廂周素馨見狀準備上前扶她,卻又被趙氏搶先一步。
“四姐兒慢點。”趙氏伸了手要抱她。
啪——
清脆的巴掌聲。
俞眉遠毫不客氣地拂開她的手,斂笑嬌斥:“你是什麽東西,連姓名身份都沒報上,也來碰我?”
六歲的小女孩,不知怎地竟有股天生的貴氣,任性張揚,讓屋裏的人都怔住。
趙氏碰了一鼻子灰,暗暗觑了眼門口的人,自覺臉上無光,臉色頓時陰沉。
“四姑娘,這位是府裏二姨娘身邊的趙媽媽,來接姑娘回京的。”周素馨雖然詫異自家姑娘的反應,還是不忘上前扶她下榻,一邊打着圓場。
“哼。”趙氏鼻子裏哼了聲,陰陽怪氣地開口,“姑娘回了府這規矩怕是要好好學學了。素馨,你們平日裏是怎麽教導姑娘的,養出這等頑劣脾性,連待客之道都不會?”
俞眉遠還是個孩子,又是主子,趙氏不好發作,但拿下人作筏子還是可以的。
“趙姐姐,近日莊子來了拐子婆,專拐孩童,故而我們告誡姑娘千萬當心陌生人,因此姑娘不喜陌生人近身,想必這是被驚到,又認生。趙姐姐可千萬莫放在心上。”周素馨是什麽人,當年也陪着徐言娘在俞府呆過幾年,與趙氏是舊識,如何不知這趙氏是何等人,當下三言兩語便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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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字裏行間指責趙氏未經通傳便闖入的無禮之舉,又将她與拐子婆相提并論,趙氏那臉色更精彩了。
她是俞府大房二姨娘的陪房,後來被配給了俞府負責采買的管事,又兼如今大房由二姨娘當家,一人升天雞犬得道,這趙氏的身份也水漲船高,在府裏早把自己當成半個主子似的,幾曾被人言語這麽擠兌過。
俞府裏那些有點臉面的姑娘都還得看她的臉色行事,這失寵失勢的姑娘和奴婢倒還拿起喬來,趙氏心裏便窩了團火。
俞眉遠下了榻,一手抱着布老虎,一手揪周素馨的袖口,先前那威嚴像一戳就破的紙燈籠,水汪汪的眼眸怯生生望着人,模樣有幾分惶惑無措。
她年幼失恃,這般任性妄為大概是因為懼怕,倒也情有可原。
如此想着,站在趙氏身後的人臉色便緩和下來。
“回了府裏,要再這麽‘怕生’,只怕要沖撞到主子們。素馨,你可要多費點心了。”趙氏重重咬了“怕生”二字,睇了俞眉遠一眼,方冷笑起來。
“多謝趙姐姐指教,姑娘年幼不知事,回了府上,還望趙姐姐能照拂一二。”周素馨安撫式拍拍俞眉遠的手背,朝着趙氏笑道。
“我可不敢當。”趙氏目光從她二人身上轉開,眼神閃動着打量着屋子,“閑話莫說,你們趕緊準備準備,我們明日一早就回京。”
“這麽快?”周素馨訝然。
“府裏主子姑娘們還有諸多事宜等着我伺候回複,我可沒時間耗在這裏。”趙氏攏了攏襟口,朝外走去,說話間眼白一翻,輕聲嘀咕了句,“又潮又冷的破地方。”
既然這四姑娘和周素馨都不識好歹,不懂孝敬,就甭怪她不通情理了。
“趙姐姐,我們收拾東西還需要些時間,你好歹再多留些時日。”周素馨忙松了俞眉遠的手,跟着她朝外走。
她們來的時候已經近午,剩下半日時間根本不夠收拾這宅裏的東西。
趙氏已走到門口,聞言轉身嘲道:“還收拾什麽?素馨,你不會不知府裏的規矩吧?出來的時候不能帶走府裏的東西,回去時自然也一樣,外面的東西一概不許帶回府裏。你們準備兩身姑娘的衣物路上換洗便可,一個晚上的時間綽綽有餘。”
俞府規矩森嚴,府外的東西未經允許不能挾私帶入府中,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趙氏這番作派便有些不通情理,拿着雞毛當令箭,想借此給她們個下馬威。
“姑娘,茶泡好了。”金歌捧着紅漆茶盤走到屋外,朝着屋裏人曲膝福了福身。
青嬈怯怯站在她身邊,有樣學樣地行了禮。
“周媽媽,是我讓金歌姐姐去泡的茶。”俞眉遠攥緊布老虎,羞澀道,“晨起時阿遠便聽聞府裏馬車午時方到,所以讓青嬈取了碧螺春來備着。幾位媽媽舟車勞頓,想必都乏了,外面又天寒地凍的,不如先在阿遠這裏吃口熱茶,稍作歇息,旁的事容後再說。”
她聲音甜脆,言語清晰,進退有度,全然沒了先前的張狂模樣。
“是我疏忽了。三位媽媽快請進屋裏吃茶。”周素馨回過神來,心裏更加詫異,此時卻也只按下不表,“早先我已讓她們把房間備好了,如今先攏兩盆炭火把屋子暖了。就算只留一晚,也該好好歇歇才是。”
“哼。”趙氏見這兩人态度軟下來,只當自己震懾到她們,便有些得意,“既如此,我們便和四姑娘說會話。”
俞眉遠早已走到門口,青嬈端了青瓷茶杯,她親自接過,朝着趙氏遞去。
趙氏挑眉笑了,伸手去接,怎料俞眉遠那杯茶在她眼前一晃,便改了方向,送到門框右側站的老媽媽眼前去。趙氏那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落也不是,臉拉得老長。
“媽媽請吃茶。”俞眉遠的小手顫巍巍地将茶端到那人眼前,眉眸彎去,笑得嬌憨,“不知媽媽高姓,在哪院當差?”
她這一問,周素馨才注意到這并不起眼的老婦人。
這人年過五旬,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神态恭順,腰板挺得筆直,不動聲色站着,見俞眉遠問了,這才彎腰行了禮:“問四姑娘安,奴婢陳慧,在抱晚居當差。”
她行過禮,自報了姓名身份後才恭敬接下了俞眉遠的茶。
“謝姑娘賜。”
“慧媽媽客氣了。”俞眉遠咬唇笑着。
陳慧?抱晚居?
這名字她沒什麽印象,抱晚居也只是俞府大園裏角落的一處院落,無甚特別。但讓她關注的卻是趙氏對慧媽媽的态度,以及……這慧媽媽手腕上戴的那串十八子念珠。
珠子瓷白,打磨得圓潤。
俞眉遠見過俞府的老祖宗,就是她的祖母杜老夫人把玩過這手串。
那是用狼的頭骨磨成的念珠。
俞老夫人時常把玩,卻從來不戴。
心念千轉間,她早已轉身又将茶送到另一位媽媽手中,最後一個才輪到趙氏。
趙氏氣得暗自咬牙,連茶也不接。
俞眉遠也不勉強,又将茶放回茶盤裏,轉身朝陳慧微一欠身,緩道:“慧媽媽,阿遠自小生在這裏,舊物繁多,不知可否容阿遠多收拾些時日?”
慧媽媽眼中閃過幾分詫異,她不知四姑娘為何轉而問自己。若是四姑娘是因為看出她的身份,那這孩子便早慧得有些駭人。
“好姑娘,你為什麽來問我?”慧媽媽想了想,溫言問她。
“娘親教導,‘民入孝弟,出尊長養老’,慧媽媽看起來最年長,阿遠自當先尊長者而問之。”俞眉遠甜甜笑着,眼跟着眯作縫。
慧媽媽失笑,暗忖自己多心。
六歲的孩子若有那等識人眼力,豈非妖孽?
“四姑娘,不是老奴不通情理,實乃府中确有規矩。再者論,府裏一應俱全,四姑娘的吃穿用度只會比這裏更好,那些舊物不帶也罷。”慧媽媽婉言勸道。
俞眉遠便低頭,不安地揪了揪袖口,再擡頭時眼裏已發紅。
“慧媽媽,阿遠也懂府裏規矩,可我生在這裏,除了俞府外,這便是我第二家鄉。如今阿遠已經沒了母親,只想帶些舊物以作念想。再者論,家裏兄弟姐妹衆多,阿遠離家六年才歸,此番也給祖母親父親與姐妹兄弟備了薄禮,還望慧媽媽成全阿遠一片孝心。”
她輕語着又福下身去,肩頭顫悠,乖巧又無助。
這話說得在情,慧媽媽有些為難。
“阿遠收拾行裝時,還勞煩慧媽媽陪同,若有不當之處,煩請媽媽指點一二,阿遠自當遵從。”俞眉遠又開了口。
慧媽媽蹙了眉。
這話說得妙,以孝為名,又讓她跟着身邊盯着,不至讓不妥之物流入府內。
先動以情,再曉以理,她還真狠不下心拒絕。
這四姑娘真真生了副水晶心肝,小小年紀能想到這些,委實難得。
也不知那徐氏如何教養出來的。
“既如此,那老奴少不得就僭越一次,也給姑娘講講府上規矩。”慧媽媽心中主意已定,便點頭道。
“慧媽媽!那怎麽成?府裏規矩可不能破。”趙氏見狀拔了聲調駁道。
“月欣,規矩不外人情。只是些土儀舊物罷了,何況有我盯着,不會讓姑娘出錯的。”慧媽媽輕描淡寫回她,眼裏厲色閃過,“我們留兩晚,第三日上路,就這麽定了。有什麽事我擔着,不會讓你難辦。”
月欣便是趙氏當丫環時改的名字。
“你……”趙氏氣得氣息急促,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忍下這口氣,拂袖而去。
俞眉遠低了頭,唇邊扯了絲淺笑,不甜,卻是真笑。
她猜對了,這慧媽媽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人。
伸手輕按在衣襟下貼胸而墜的玉石上,她稍松口氣。費這麽多口水,她只是想将這東西留在身邊罷了。須知上一世,母親也将這玉石給了她,可就在這一日,玉石被人哄騙奪走,用的也是同樣的理由。
那趙氏……可是無利不起早的人,接了這苦差使,自然是想不着痕跡地昧下她身上的財物。上輩子,她可記得正是這趙氏以規矩壓她,又騙她代為保管,哄得她将身上所有金玉都乖乖交出,最後自然是有去無回。
別的就算了,這玉石事關重大,她可不能再遺失。
而她要慧媽媽盯着,便是想借慧媽媽之手讓旁人無法再讓觊觎她的東西。
兩日後,天色霁。
俞家四姑娘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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