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徐家

從揚平莊到京城,需要先繞過兩座山,穿過揚平縣才能到馳道。積雪消融,春雨又至。綿綿細雨如針,在山野田園間籠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山路未經修整,路面被雨泡得泥濘不堪,馬車稍有不慎便要打滑,十分難行。

俞眉遠一行三輛馬車,除了俞府派來的兩輛車之外,周素馨又在莊上另外雇了輛簡易馬車。頭輛馬車坐了俞府派來的三個人,俞眉遠與周素馨并青嬈坐在第二輛馬車上,金歌帶着幾個粗使丫頭擠在最後那輛車上,随帶的箱籠也一并都放在那上邊。

車轱辘發出“嘚嘚”的單調響動,催得車裏的人昏昏欲睡。

青嬈趴在小幾上睡得香甜,袖口處被口水濡濕一大塊。周素馨靠着壁假寐,時不時睜眼打量打量。

俞眉遠安分守己地盤膝坐在最裏面的軟榻上,雙臂垂落,雙掌置于膝上,正閉着眼如同老僧入定。她在依着《歸海經》上口訣吐納氣息。《歸海經》已經焚毀,她雖已将全書背熟,但書裏內容艱澀,難保有一天會遺漏掉什麽。她只能一邊修習,一邊不斷重複默誦整本書的內容,直到她回到俞府安頓妥當,才好将書裏內容默出另想它法保存。

就這麽一路颠簸着,車駕漸漸駛近兆京。

熟悉的景致闖入眼中時,俞眉遠終于知道,兆京将至。

她長舒一口氣,停了吐納趴到窗棱上,掀了簾子朝外張望。

馬車已行至萬隆山的魚腸道上。這魚腸道寬不足十步,就夠兩人并馬而過。上一世魏眠曦便是在這裏被九王霍遠庭追殺,而她就站在這條道東面的山上射殺了九王。

如此想着,她擡頭望向那山坡。

俞府近了,不知這一世她的軌跡會有哪些變數。

思及俞府,俞眉遠思緒便飄得更遠。

俞家祖藉平州,本是官宦世家,在平州也算得上大族。可到了俞眉遠曾祖那一代便因平州貪腐案而受遷連,整個俞系脈絡被連根拔除,一蹶不振。

而徐言娘出自商賈徐家。昔年坊間戲雲:南充徐家瓦,兆京龍上鱗。這話說的就是徐言娘的娘家。徐家世代從商,是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富商,雖不說富可敵國,但也算得上整個大安朝的姣姣者。

俞家沒落後,到了俞眉遠祖父這輩,日子捉襟見肘,苦不堪言。徐言娘自小跟随徐父行商,到平州之時巧遇了當時的少年俞宗翰。徐父十分賞識俞宗翰,便提議兩家結親,由徐家資助俞宗翰考取功名。當時的俞宗翰滿腔抱負卻苦于囊中羞澀,其母杜氏得知此事後作主允了這樁親事。

俞宗翰果然不負衆望,有了徐家的幫襯,踏上仕途後便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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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言娘在他考取功名後便與他成親,替他持家,免他後顧之憂。二人少年夫妻,也着實恩愛過一段日子,直到他在殿試之上被欽點為榜眼,一時風頭無雙。

俞宗翰專于仕途,而徐言娘卻是商賈出身,自古士農工商,商者為低,徐言娘的出身成了他仕途之上被人诟病之處,加之言娘精于營生,作風爽利,不似京中少女那般嬌柔,亦不懂紅袖添香之趣,他便日漸疏遠。

後逢先皇駕崩,惠文帝登基。俞宗翰從龍有功,被惠文帝看重,得了高位,舉家遷入京中。惠文帝見他文采斐然,憐他身邊缺個知心之人,又兼徐言娘成親多年未有所出,便賜了俞宗翰一樁姻緣,将當時榮國公府的庶出大姑娘孫嘉惠許給了俞宗翰為平妻。

一時之間,俞家的左右夫人成了京中美談,俞宗翰既不負結發之情,又有貴女詩書相伴,倒成就了一段風流佳話。

孫嘉惠嫁進俞家後很快便有孕,生下俞府長子俞章敏,沒多久又有了二姑娘俞眉安。而在這之前,俞宗翰只有一個通房所生的庶出大姑娘俞眉初。就在這樣艱難的後宅境況中,徐言娘才意外有孕,生下了在俞家行四的俞眉遠。

俞眉遠才剛出生,便又逢南充徐家大難,她外祖徐桦行商被山賊所擄,死無葬身之地。徐家家産被觊觎,徐家旁系與南充知府勾結,給徐桦安了個通敵賣國的罪名,以至家人流放西疆,徐家家産充公,被瓜分得一幹二淨。

徐言娘雖因嫁入俞家而躲過一劫,卻也因此而大受打擊,加上她失了娘家依恃,在俞家後宅更如無根浮萍,內外煎熬。俞宗翰與孫嘉惠恩愛,哪聞舊人愁腸寸斷,失寵失勢的徐言娘絕望之下,自請出宅,以養病為由帶着俞眉遠搬到了揚平莊上,落個眼不見為淨。

這才有了俞眉遠六年的清淨日子。

呵……

俞眉遠咧唇笑起,貓似的眯了雙眼,遮去涼意無限的光芒。

當時年少,海誓山盟地哄着,怎敵他日新人花容?男人啊,愛着的時候如珠似寶地捧着,轉頭也不過是殘紙舊墨任人踩踏。

她嫁進魏家十二載,替魏眠曦做了多少事,恐怕在他眼中也只是精于算計、争寵奪愛的伎倆,那些付出于他而言,重不過他心底那綿軟無力的皓腕為他撐過的一次傘。

歲月荒蕪在日複一日的嗟怨與孤獨中,到頭來只有她自己心疼自己。

罷了,她有自己,也夠了。

突然間車身一震,馬車急停,俞眉遠向前傾去。

“啊!”青嬈睡得迷糊,撞到了木幾尖角,疼得嚷起。

“出了什麽事?”俞眉遠很快穩住身體,問道。

“我去看看。”周素馨掀了簾下車。

不多時,她便和慧媽媽一起回來。

“四姑娘,前頭道路被落石堵了,恐怕是這兩日雨水太多,引至山體傾塌所至。”慧媽媽向她們解釋道。

俞眉遠聞言掀了窗上布簾,探頭出去。

她們已經行至魚腸道的出口處,只差幾步便能拐進馳道。

“那該如何是好?”周素馨眉頭緊蹙,思忖着自語,“路被堵實,一時半會過不去,莫非要改道建梁?”

“改道建梁要多耗一倍時間,且回頭的話距離上個鎮要花大半日時間,如今時日不早,我們趕不及在入夜時找到客棧。”慧媽媽搖搖頭,并不贊成這個建議。

俞眉遠收回腦袋,沖着愁眉苦臉的兩人道:“山上是不是有個寺廟?”

慧媽媽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從林間斜出的青瓦飛檐。

“普靜齋!”慧媽媽臉上一喜,雙掌合什,“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這裏與官道相接,又是往來必經的要道,相必官府很快會派人來清理落石。我們就借宿這庵堂,待落石清理後再走,總比我們繞行建梁要強。”

俞眉遠笑了笑,天真不知事的模樣。

……

普靜齋是個尼姑庵,庵堂不大,掩在萬隆山繁盛草木間,一派清幽。

庵裏正殿供着瓷白的觀音大士,是遠近聞名的有求必應,是以香火頗旺。普靜齋主持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尼,法號妙真,聽聞她們遭遇,又見是京城俞家的家眷,便同意她們借宿。

殿後西面就是供香客小住的廂房,俞眉遠幾人便被安置在此處。

這一住便是三日。因春雨不斷的關系,直到第三日才有匠人前來清理落石。

俞眉遠每日裏聽着女師父早課時的頌經聲而起,夜裏枕着雨打草木之聲而眠,心境竟有豁然開朗之感。她本以為自己再回舊地會受影響,初入普靜齋時還有些觸景傷情之意,可呆得越久,舊事便越遙遠。恍惚間竟像輪回大夢一場,愛恨悲苦都淡去。

她在這裏救了魏眠曦,換來自己半世掙紮,如今再憶,除了心疼自己外,她竟無絲毫痛意。也許在上輩子那個冬夜,魏眠曦大醉之後與她纏綿床榻,在她耳邊吐出那聲“阿初”時,她就已經死心了。

畢竟她也曾有過一身傲骨,怎容得自己傾盡所有的愛情充滿謊言利用和同情。

心既已定,她便再無桎梏。

這樣靜谧的日子到了第三天,青嬈孩子心性,早已呆不住,在俞眉遠耳邊絮叨半天,總算将她請出廂房。兩人溜出了庵堂,到了後林玩耍。

天才放晴,樹葉上挂着雨水,冷不丁落入發間,刺得人頭皮發緊。

青嬈便拿手遮着腦袋,另一手緊緊揪住俞眉遠的衣袖,拉着她沿着青石小路朝林間走去。青石小路的盡頭是處陡坡,她們無法再上。青嬈松開手,歡脫如兔地跑到一處山岩下。

“姑娘,坐這歇歇,我給你吹曲子聽。”她折了片草葉,眉開眼笑。

“青嬈,別動!”俞眉遠卻突然沉聲肅臉。

“怎麽了,姑娘?”青嬈見狀惶惑,不知所措,只當自家姑娘動怒。

“我叫你別動!”俞眉遠又是一聲厲喝,吼得青嬈扁了嘴怔怔立在原地。

她眼睛死死盯着山岩下游出的小東西——蛇。

春天回暖,冬眠的蛇漸漸複蘇,青嬈驚醒了岩縫間蟄伏的蛇。此時這蛇正緩緩擡了頭,猩紅的蛇信“嘶嘶”吐着,就在青嬈腳邊不足兩步距離處。

眼前的蛇碧翠如細竹,俞眉遠雖不知道是什麽蛇,卻也明白,這蛇必有劇毒,青嬈若是被咬上一口,後果不堪設想。

“青嬈,聽我說。我讓你跑,你就往我身後跑,什麽都別管,聽明白了嗎?”俞眉遠放緩語氣對她說。

青嬈不解,想要問話,卻又看到姑娘在對她搖頭示意,她便忍下疑問重重點頭。

俞眉遠捏捏剛才路上她随手拾起把玩的小石子,沉沉氣,小手朝那蛇旁邊一揮,将石子打入了蛇旁邊的枯枝上,那蛇“嘶”一聲竄上。

“跑。”俞眉遠吼了聲。

青嬈也不管其它,拔腿便往俞眉遠身後跑。

那蛇被吓到,竟有些靈性,很快發現有詐,迅速轉了方向竄來。

青嬈已跑到俞眉遠身後,蛇便盯上了俞眉遠。俞眉遠跟着朝後跑去,不料山間草藤良多,她情急之下便被絆倒,那蛇眼見就要纏到她腿上,她驚出一身汗來。

“咻——”

破空之聲傳來。

意料中的可怕情況并沒出現,那蛇在俞眉遠腿踝處忽然軟趴趴地癱了下去。

有人用青石子打在了蛇的七寸處。

“嘿,小丫頭,膽子不小!”清亮爽朗的聲音響起,有個人從斜坡上利索地跳下。

俞眉遠坐在地上望去,來的人是個貌不驚人的少年,穿了身玄衣黑裳,衣裳并沒夾層,在這料峭春寒中尤顯單薄,但這少年似乎并不冷。他背上還背着人,那人的腦袋垂在他肩上,看上去比他還壯實些,可他卻絲毫不受影響,行動仍舊靈活矯健。

“吓傻了?怎麽不說話?”少年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戲谑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娃。

“姑娘,你沒事吧?”青嬈已從後面飛奔回來,嚼着淚花扶起俞眉遠。

“我沒事。”俞眉遠拍拍裙上的灰泥敗草,有些頭疼回了庵堂該如何向周素馨交代。

少年見她不理自己,眼眸一眯,忽然怪叫道:“唉呀,你後面還有條蛇!”

“啊——”青嬈吓得跳起。

俞眉遠被她的聲音刺得耳朵生疼,不禁按了按耳根,不悅地盯向那少年。

少年早就不作聲地大笑。他皮膚偏黑,臉上五官都看不清楚,這一笑倒是露出滿口整齊白牙。

“你騙人!”青嬈察覺自己被騙,攥着俞眉遠的衣角淚眼汪汪地怒視少年。

“我沒騙人,那蛇游走了,你們沒看見而已。”少年笑嘻嘻地賴皮道。

“好了,青嬈,別說了。”俞眉遠不想再聽這兩小鬼鬥嘴,輕斥青嬈一句,方向朝着少年福了福身,謝道,“多謝公子出手相助,此恩小女銘記于心……”

少年聽了此言,笑容微收,沉默地看她兩眼,忽然兩步竄到了俞眉遠身前。

俞眉遠話沒說完便給吓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小半步後才穩了身子,仰頭望他。

他高她許多,她只到他胸口處,這麽仰頭只瞧得見他的下巴,連他的臉都望不全。

“你這小丫頭,怎麽說起來話來文绉绉的,像我師父一樣!”他一邊說着,一邊低下頭看她,正與她望來的目光撞上。

小姑娘的臉頰又彈又鼓,看着就讓人又想戳又想掐,她抿着唇,唇角微勾,眼裏卻有三分怒氣,他分不清她是在生氣還是在笑,只覺這小臉鮮活生動、宜喜宜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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