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幻象
還沒等她看清腳下的燈是何物,遠處伏倒在地的人卻忽然貼着地面動起。
俞眉遠吓了一跳。
霍铮皺了眉,對她說了句:“站着別動。”
他自己則朝着那人掠去。
俞眉遠站在原地縮回腳,她沒有動,只是展眼四望。這墓室從上往下看時感覺并不大,跳下來之後她才發現墓室裏面大得吓人。
墓室的正前方是棵巨大的古樹,樹杆粗壯,有一半已融進墓壁之中,而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樹杆也需四、五人牽手才能圍起。從這樹生長的方向可以看得出,剛才他們在外面所遇冥螢的巢穴,正是築在這棵樹穿透懸崖的老枝上。
這樹枝繁葉茂,遮掉了天洞射進來的大半光線,因此雖然開了天洞,但墓室裏的光線依舊幽暗,且透出淡淡的碧光,将一切都染得詭谲難辨。
古樹上垂吊下許多紅幡,這幡不知用何布制成,在這陰冷潮濕的地方挂了許多年也不見一點褪色,反而在這詭光中顯出妖異的豔色來。俞眉遠仔細看去,這些紅幡的下端都綁着東西,都是陪葬用的珠玉金銀冥器,就算不用她湊近了細看,也能從其光澤中看出,都是些價值不菲的物件。
古樹再往下,便是偌大的墓殿,殿上按着四方各設了四尊獸象,獸形兇悍,面目猙獰,俞眉遠從未見過。獸象之間的地面有數十尊合什跪拜的陶俑,男女老幼皆有,身上衣飾紋路顏色絢麗。而最奇怪的是,陶俑上挂的配飾全都貨真價實,玉腰帶、明珠鏈、金翠冠……華貴非常。
這些陶俑面容栩栩如生,尤其那些眼眸裏的漆黑眼珠,似乎會跟着闖入者的行走而動。
俞眉遠只盯了兩眼,就覺得地上這些陶俑像要活了一般,那眼裏的古怪目光似要望到她心裏,她忙收回眼,不敢再看。
墓室四周的石壁都繪了壁畫,畫的內容倒沒什麽特別,無非是些傳說故事,譬如神女飛天、童子放蓮等。除此之外,墓室的地面也繪着龐大的紋路,繁複精妙,一路延展到墓壁之下。
墓室雖大,卻并沒太多東西遮蔽,俞眉遠可以一眼望盡四周,然而除了最開始時看到的伏倒于地的人之外,她并沒看到第二個人,倒是靠近封龍壁的地方散落着幾個包袱,像是俞宗翰他們背下來的東西,可人卻都不見了。
他們一共下來五個人,有四個人憑空消失?
正疑惑着,霍铮已經從遠處飛掠而回,朝她搖搖頭。
俞眉遠心裏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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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抓住那人?
“追到前面樹的陰影裏,那人就突然失了蹤跡。”霍铮開口。想起剛才情景,他便覺得古怪。那人趴在地上蹿進樹的陰影中便忽然消失,仿如一塊融于影中的墨漬。
五個人全都失蹤了。
“奇怪。”俞眉遠想了想道。
“奇怪什麽?”霍铮問她。
“這地方雖然将玄龍湖的水阻隔在外,但仍舊潮濕陰冷,又不隔絕空氣,這些壁畫、幡布、金銀物件以及陶俑的顏色,怎會簇新至此,竟一點都沒變化?”俞眉遠想不明白。
就算古往今來墓中的顏色多以特殊顏料所繪,也絕不可能在開放并且潮濕的環境中保存得這樣好。
“是。”霍铮也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這些東西有古怪,千萬別碰。還有,那棵樹是墓主的樹棺,墓主屍身就安于其中,怕是機關重重,你別靠近。”
俞眉遠點點頭。
“跟緊我。我們去那裏看看。”霍铮指着遠處散落在地的包袱道。
俞宗翰幾人應該在那個地方遇到意外,沿着他們包袱掉落的位置與火把落地的方向,應該能大概探出他們消失前的行跡。
“嗯。”俞眉遠邁開步伐。
“咚”的一聲,她的腳再次踢到那盞燈。
燈在地上轉了圈,滾到霍铮腳邊。
霍铮俯身将燈拾起,遞到她面前,道:“這好像是俞大人的東西。”
俞眉遠望去,那是盞陳舊的六角銅提燈,燈座為三重蓮形,上面罩着镂空鑲琉璃的銅罩,樣式是坊間常見的提燈,沒什麽特別。這種提燈的照明範圍不大,一般用于摸黑起夜或行短途夜路,在這偌大的墓室裏這燈火的光芒幾乎算得上是長夜螢火,毫無用處。俞眉遠不明白,他們既然帶了火把下來,俞宗翰怎又帶了這盞提燈?
不過疑惑歸疑惑,這半天時間她也看出來了,俞宗翰對墓葬之事很有經驗,既然是他随身帶的東西,便自有他的道理,她還是接下了那盞提燈提燈中的火光早已熄滅。墓裏光線黯淡,她看不清這燈座裏是以何物引火,便拎在手上,不作多想。
……
幾個飛縱,俞眉遠跟在霍铮身後一起掠到了包袱散落之處。
霍铮從地上拾了根火把,拿火折子引燃後照着地面一路循跡而去。俞眉遠緊随其後,她依舊将真氣運轉全身,仔細感知周圍一切。
可除了風聲與隐約水聲之外,這墓室裏竟真的一點聲息都沒有。
俞眉遠心裏奇怪,便越發專注聆聽。
“阿遠……別動。”霍铮忽在她耳邊響起。
俞眉遠腳步一頓,疑惑擡頭,望見霍铮正蹙緊了眉頭,死死盯着她的後面。
她後面有東西?她怎麽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霍铮已緩緩朝她伸手,俞眉遠不疑有他,屏住了呼吸,不敢回頭,只是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中。
他猛地收力,把她拉到自己身後,另一手化掌劈出一陣掌風,朝着原來俞眉遠身後的方向揮去。
俞眉遠卻愕然。
霍铮前方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怎麽回事?
“阿遠,別怕,乖乖站着。”霍铮眉頭卻皺得越發緊了,他轉身朝她叮囑一句,人便化作離弦之箭而去。
“霍铮!”俞眉遠驚得高喊出聲。
霍铮頭也沒回,沖進了前面的陶俑之中。
她快步沖上前,卻見到陶俑竟在他沖入之時退到一旁,将霍铮圈在其中。霍铮俊顏之上只剩急怒,目露殺氣,竟似換了個人一般,不斷出招,像在應對看不見的敵手。
莫非還有冥螢?
可是不對啊,她并沒聽到冥螢的聲音。
俞眉遠心急如焚,目光四望,忽然發現圍着霍铮的陶俑面容已變,竟是齊齊笑起,漆黑的眼珠跟着霍铮的動作而左右移動。她心頭大駭,連聲疾呼霍铮之名,奈何他像聽不到外界聲響般,對她的叫聲毫無反應,仍舊對着空氣揮掌出拳,像個發瘋的人。
發瘋?
莫非,他中了毒?
可他先前明明說過他不怕毒的。
那會是什麽?
俞眉遠将唇咬得死緊,逼着自己冷靜。
四周陶俑忽又緩緩收攏圈子,向霍铮逼近。
俞眉遠望去,陶俑身上的顏色似乎又更鮮豔了些。
她心憂霍铮,便再顧不上許多,先将手中銅燈朝陶俑狠狠擲去,再從腰上解下了碧影鞭。
銅燈“咚”一聲砸中其中一尊陶俑後又被彈開,滾到了陶俑中間去。
俞眉遠飛身而起,長鞭揮落,朝着最近的那尊陶俑揮去。
鞭響驟起,在寂靜墓室裏尤其清脆。碧影鞭揮在那尊陶俑身上,陶俑紋絲不動,可它身上卻被砸起了一片晶粉。
随晶粉飛起,這尊陶俑身上的“顏色”仿佛霎那之間褪去般,原本絢麗的模樣成了灰沉的朱色。沒了顏色,陶俑就是普通的陶像。
顏色一去,這尊陶俑便忽然不再動彈,宛如死去般靜立原地。
這些顏色有問題?
俞眉遠腳尖在地上輕點,幾個起落就已落到霍铮身邊。
“霍铮,醒醒!”他的招式出得太狠,俞眉遠無法靠他太近,只能隔空喊着。
他卻仍舊蹙緊眉出招,對周圍一切毫無反應。
俞眉遠急得不行。
若不是中毒,霍铮為何會發瘋?
莫非他看到了幻覺?
可為何他出現幻覺,她卻沒有?
她一籌莫展,只能在圈中不斷揮鞭,打散陶俑身上的“顏色”,讓這些陶俑停止聚攏。
“阿遠!阿遠!”
手中長鞭正上下揮舞着,她耳畔卻忽又聽到霍铮聲音。
“我在這裏。”俞眉遠回了一句望去。
霍铮的雙眉擰成結,眼眸用力睜着,臉上的急怒不知為何忽然轉作驚懼,氣息也十分急促。
随着這句話,俞眉遠察覺他的攻勢有減緩的跡象,便将碧影鞭抽回,卷到了霍铮手腕上,她跟着借力一躍,人便躍到他身邊。
“霍铮,你到底怎麽了?”她将長鞭收緊,束縛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按到他右臂之上,阻止他的動作。
這一按,她才發現他右臂的袖上一片濕粘,全是鮮血。
她倒抽口氣,心裏泛起針刺般的疼。
什麽受的傷?她竟然一點都沒察覺。
霍铮卻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接受她的束縛,沒有掙紮,只是低頭看她。
“霍铮?”俞眉遠心裏稍松,“我們快點出去,這些陶俑很古怪。”
她眼角已經看到原本飛散的“顏色”落到地面後,不知何時又聚在一起,緩緩地朝着他們兩人游來,像一道浮在地上的彩虹。她不知道這些“顏色”是什麽東西,只是直覺覺得若是讓這些“顏色”上身,他們都會沒命。
“阿遠,你醒醒,你別吓我!”霍铮卻沒動,他仍是望着她,澄澈的眼眸泛出了一絲絲紅色。
“霍铮,我沒事!”俞眉遠被他的言語弄得莫名非常。
他明明在和她對話,可眼裏看到的卻似乎又是另一番景象。
“阿遠。”他忽又喚了聲,雙手施力,輕而易舉便震開了她的束縛。
“霍铮?!”俞眉遠只覺得腰上一緊,人已經被他緊緊抱住,雙手也被壓在了他的臂彎之中。
“沒事的,我救你。救你……”霍铮呢喃着。
俞眉遠掙了掙,卻無法動彈,實力懸殊太大,她還不是他的對手。
“燈……點燈……”忽有微弱的聲音傳到她耳中。
俞眉遠轉了眼珠,循着聲音瞥去,卻看到旁邊一尊陶俑正俯了身去拾她擲出的那盞燈。
這陶俑與其他陶俑不太一樣,雖然顏色也十分豔麗,可一身衣着看着卻像剛剛俞宗翰他們的打扮,只是刷了層顏色,一時間便讓人難以分辨。
那微弱的聲音便從這陶俑口中傳出。他拾燈的動作極其僵硬,臉上的表情雖和其它陶俑一樣古怪笑着,可眉頭卻緊皺,仿佛在抗拒着某種控制。
俞眉遠再仔細一看,忽然覺得這陶俑的五官極其熟悉。
老李?
俞宗翰帶下來的人?!
她心裏正驚訝,那廂霍铮已改用一只手抱着她,另一手則緩緩擡起,撫上她的臉頰。
“阿遠莫怕,我會救你。”
霍铮依舊喃着。
他眼中的她,已是面容蒼白、雙眸緊閉的窒息模樣,宛如他在月尊教受到水厄之刑後的模樣。那時他不過四歲,被月尊教的人按在池水之中,不斷窒息,被救,再窒息……
像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他不要阿遠也受這樣的苦。
他要救她。
救她……
“你會救你。”他重複着同一句話,緩緩低頭。
俞眉遠的注意力還在那尊陶俑之上,忽察覺一道溫熱鼻息拂過臉頰。她轉回目光,只看到霍铮逼近的臉龐。他目光溫柔哀傷,叫她一怔,剛想說話,可還未開口,便被他封住。
眼睛驟然一睜,她如遭電殛。
霍铮說的救……是用吻?
冰涼的唇,隔着蛟絲貼到她唇瓣上,叫她腦中忽然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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