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燃燈

俞眉遠的腦袋在片刻的空白之後回了神。

她用力掙了掙,仍舊動彈不得,反倒讓他更加力地抱緊她,兩人之間就連最後一點距離都不複存在。

霍铮的唇已然緊貼在她唇瓣之上,輕薄的蛟絲不止無法阻擋他的氣息,甚至讓他的唇在貼來之時帶了幾分蛟絲的滑膩。她臉瞬間漲得通紅,動也動不得,說也說不出,難堪羞澀至極,而他卻睜着眼看她,似乎将她此刻模樣盡收眼底,她愈發羞惱急怒,只能将唇抿得死緊,眼珠子往旁邊斜去,想看老李是否已把燈拾過來。

雖然她并不知道這燈能起什麽作用,但眼下情勢危急,她已顧不了太多,只想着要尋個辦法打破眼前這局面。

老李已将燈拾起,可他的身體被“顏色”控制,每做一個動作都艱難萬分,因而走來的速度僵硬而緩慢。

霍铮在她唇上蹭了蹭,忽眉頭一皺,從她唇上離上。

俞眉遠松了口氣,才要喚他,卻不料這家夥竟将她的下颌輕輕一捏,逼她張了口,而後他再度貼上她的唇,朝她唇中緩緩送氣,倒沒有多餘的、更加溫存的動作。

但是……俞眉遠被他惹毛了。

他渡完一口氣,稍離她的唇換氣,再湊過來的時候,俞眉遠先發制人,不由分說往他唇瓣上十分用力地咬了過去。

狗急還跳牆,貓急還咬人!

霍铮的唇被她的小尖牙咬破,鮮血頓出。

唇上突如其來的刺疼讓霍铮神情一怔,他離了她的唇,疑惑望去。

俞眉遠察覺到他手臂的力量有些松去,便奮力一掙,将他的手震開。

那廂老李終于把燈送到她手邊,泛着古怪笑容的嘴裏仍舊只重複着一句話:“點燈!”

四周的陶俑越靠越攏,而霍铮的目光又漸漸猙獰,她無計可施,情急之下伸手接過那盞古燈。

接燈之時,她的手指觸過老李的手背,燈的提梁雖然入手,然而老李身上的“顏色”竟就趁着這一點點的接觸瞬間游到了她的手上。手被一股怪力吸住,無法抽回,老李身上的“顏色”宛如妖豔的彩虹,一絲一縷慢慢游覆到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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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密而尖銳的痛意從手上傳來,這“顏色”順着皮膚的細孔鑽入,俞眉遠的手仿佛被鍍上一層鮮豔的色彩,很美,卻十分恐怖。

她咬牙忍痛,試圖用力收回手,卻徒勞無功。

“點……燈……”老李還在說着。

“燈要如何點?”俞眉遠厲聲道。她的手已經被“顏色”侵蝕,身上又無明火,如何去點這燈?

那廂霍铮又拉住了她,只不過他神色雖還猙獰着,可眼中目光卻現掙紮之色。他已意識到自己中了墓中之物的招,神智漸漸回歸,可眼前幻覺仍舊未褪。他只能憑着直覺伸手,依舊想要護住她。

“燈……芯……”老李斷斷續續說着。

俞眉遠聽不明白,正要開口,老李的手卻動了。

他僵硬的手粗魯地捏起她的食指。俞眉遠瞧見他臉上古怪的笑終于收起,仿佛拼盡了最後一口氣。他捏着她的手指移到了銅燈燈罩正上方一只蟲形雕刻之上。

蟲雕雖小,卻極為精巧,蟲形似蜂非蜂,似蝶非蝶,背生六翼,以薄銅而制,偏僻随時要振翅而飛。

俞眉遠的指腹被重壓在這蟲雕身上,指尖尖銳的疼痛突兀而起。蟲雕看着打磨光滑,可她的手一壓下去便察覺到有針似的銳物刺進了她的指腹。

鮮血從她指腹綻開,頃刻之間将蟲雕的身體染得殷紅。

很快的,蟲雕身上的鮮血又倏地隐去,她看到一線紅芒從燈罩中心落下,沒入燈座。

霎時,銅燈裏綻起六道殷紅光芒。

俞眉遠的心在那一瞬間如錘重落,再也顧不上周圍一切。

燈座裏傳出的細微的翅響,她的呼吸心跳似乎都随着這翅響起落。明明是極快的振翅聲,在她耳中卻比呼吸還綿長。也不知是這翅響的力量,還是別的原因,她的心忽然平靜萬分,周遭動靜清晰可聞,像猛然放大了數倍,比先前單靠《歸海經》時還要強烈。她聽到細蟻爬行似的聲音,扣着脈動,一點點游移。

未等她仔細察看,嘹亮蟲鳴響起。

“呿”——

古燈光芒大作,紅光炸開。

俞眉遠眼前一花。

四周揚起滿天彩砂,從她指尖、老李身上、陶俑上成片飛起。“顏色”被驅散,老李現出本來模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痛苦蠕動着。

“唔。”霍铮發出聲極痛苦的悶哼,雙手猛然抱住頭。幻象被紅光打碎,幻覺消失,他只覺得頭似要炸開。

他不知發生何事,目光掃過身側,便發現自己已被陶俑圍住。他還有些渾噩,危險的直覺讓他本能地出手。

騰躍到半空,他旋身出掌,掌風卷作狂龍,四散攻去。

俞眉遠正拎着燈站在他身後,這盞銅燈讓她的思緒異常清晰,不受任何侵擾,五感敏銳驟然提升,她已經感知到這墓室中的古怪了,可忽然間身前氣流陡變,剛猛掌風襲來。

她來不及飛離,只能就地趴下,狼狽躲避,卻仍舊被他掌風的尾勁掃中,人在地上滾了兩圈,最終撞上了一尊陶俑。

“咚”地一聲,古燈離手。

她倒在陶俑之前,好在古燈所到之處,“顏色”四散逃離,她沒再受到“顏色”侵蝕。

霍铮聽到身後異動,轉身望去,臉色驟變。

“阿遠——”他急吼一聲,飛身到她身邊。

俞眉遠咳了幾下,正緩緩從地上爬起。她雖狼狽,然而避得及時,并沒大礙,只是背部撞到陶俑,一陣生疼。

才用手臂支起身體,她便看到霍铮飛來,伸了手要扶她。

“別碰我!”她猛地拂開他的手。

霍铮心髒一縮,手頓在半空,看着她自己從地上艱難爬起。

俞眉遠拍拍身上的塵土,走了兩步拾起燈,回頭看時,發現霍铮蹲在原地。

“你發什麽愣?我知道失蹤的人在哪裏了。”她道。

“我傷到你了。”霍铮聞言跟了過去,豈料才靠近她,俞眉遠便往後退了兩步。

她的抗拒如此明顯,她在怕他?

“沒有,我沒事。”俞眉遠避開他的目光。

一看到他的臉,她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唇上被她咬出的傷口,進而想起剛才的情景。他們才認識半日,她卻被他奪了吻,怎能不恨不氣不怒?

可偏偏……她又怪不了他。

他中了墓室陷阱,身不由己。

這氣她就只能自個咽下,真叫一個憋屈。

“阿遠。”霍铮只當她被自己無端打了一掌在發脾氣,又怕她受了傷憋着不說,便心裏難受得喚她名字。

俞眉遠不理睬他,只提醒道:“一會小心些。這裏的‘顏色’是很小的蟲子,可以鑽進人的皮膚之中,千萬不要觸摸。不過我手這燈好像是這些蟲子的克星,燈一點亮這些蟲就被吓跑,或者被燈光照死。”

她說着蹲到地上,将燈照向地面。

地上果然一片斑斓色彩,卻不再游動。

她剛才聽到的微小聲音,就是這些小蟲子所發出的。

比針尖還小的蟲,成千上萬,鋪滿這個墓室。

霍铮也随之蹲下,看了眼地面後道,“這是毒螨,外界也有,只是不會聚集到這麽龐大的數量,也沒有如此顏色。想來這些蟲子被人以特殊的方式喂養祭煉,再刷于牆壁、陶俑、紅幡上作為顏色,讓人無從分辨。只要有人貪心幡上綁的與陶俑身上挂的陪葬品,以手去觸碰,這些毒螨便會爬到他身上,将他作為宿主噬肉蝕骨,再游入他的軀體控制他的行動。”

他說着站起,走到已然倒地的老李旁邊,伸手将其翻過。

老李面目早已模糊,眼耳口鼻中還有些未及散去的毒螨流出,形容可怖。

“別看,已經死了。”霍铮站起,擋去俞眉遠的目光。

“死了?可他剛剛還把這燈交給我,替我們解了這危急。”俞眉遠愕然。

“大概是拼着最後一口氣幫我們解圍,也讓自己從身體被寄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你別看了,死相太吓人。”霍铮阻止她探頭的動作。

俞眉遠聞言遍體生寒

這趟下墓轉眼就死了兩個人,剩下的人生死未蔔。

正想着,她忽看到地面上有許多血點。

“霍铮,你的手?”她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

鮮血正從他袖中一滴滴落下。

霍铮聞言握了右手臂,搖頭:“沒事,小傷。”

“把袖子拉起來。”俞眉遠開口,又是頤指氣使的口吻。

他了解她的脾氣,知道一旦她如此說話,便必然不會善罷甘休,這才把袖子撸起。

“這東西應該是蜇伏在他們落下的包袱裏面。俞大人他們想必是和我一樣,着了這東西的道,才導致有人發狂觸發這墓中機關。”

他說着露出了自己的右臂。

右臂之上有道綻開的傷口,血在不斷湧出,而在這傷口上,又趴着只通體黑青、手指長短的蟲子。這蟲子足多,頗似蜈蚣,蟲足深勾在傷口兩側的皮肉中,乍一看宛如他傷口上結的痂。

俞眉遠看得一陣反胃。

“別怕,這蟲子已經死了。”霍铮見她表情,忙從腰間取出薄如蟬翼的刀片,想也沒想便快速劃開自己的傷口,挑起那只蟲扔到地上,一腳踩上。

蟲子早已死透。他體內有慈悲骨的毒,這蟲子咬着他的傷口,不被毒死才奇怪。

不過這蟲子并不會致人死地,而是帶了會引起幻覺的毒,他雖無懼,卻難免受其影響。

血滴滴嗒嗒地落到地面上,俞眉遠只見他眉一擰,卻沒聽見他呼半聲疼,忽覺得他那刀像割在她心上。

難受到不行。

這男人真的是養尊處優的皇子嗎?

怎麽從他的行事作風一點都看不出來呢?

這樣的傷,別說他一個皇子,就算是常年行軍打仗的将士都忍不了吧。

俞眉遠深深懷疑。

她從随身小包裏掏出一卷白紗布,用牙咬着布頭,另一手拿着布卷展開,以目光向他示意。

霍铮乖乖把手臂伸了過去。

“這蟲子就是讓你發狂的原因?”她嘴裏咬着東西,一邊含含糊糊說話,一邊利索地把白紗纏到他手臂上。東平天災之後,她學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替人包紮傷口。

“嗯。”他點頭。

“那你發狂時,都看到了什麽?”她好奇,他那一聲聲“阿遠”的後面,到底是怎樣的畫面。

霍铮卻一默,偷偷打量起她的表情來。可她垂了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亦無從猜測她的想法。

“是些幻覺,我想不起來了。”他半晌方回道。

“哦。”俞眉遠淡道。

傷口很快包好,她以牙咬着白紗,單手将布條打了結。

大功告成,她擡頭。

霍铮卻又想起一事,便問她:“剛才……除了朝你出掌之外,我還對你做了什麽嗎?”

他對現實裏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俞眉遠臉一紅,反射性開口:“沒有。什麽都沒有。”

“真的?那你可有受傷?”

“沒有。”俞眉遠的口氣并不好。

“可你嘔血了?”霍铮留意到她覆面的蛟紗之上有抹淡淡血跡,就在唇間。

見她不解,他便以指點上自己的唇向她示意。唇瓣卻忽然傳來一絲刺疼,他疑惑地将手指放下。

指尖上有片殷紅血色。

他的唇不知何時破口了。

俞眉遠看得整個人要燒成渣。她适才隔着蛟絲咬他,他的血自然染上蛟絲,位置也在唇上。

“還你。”她大窘,從臉上扯下蛟絲扔回他懷裏。

“阿遠?”霍铮喚了一聲,就見她頭也沒回地朝前走去。

他捏了捏蛟絲,回憶起剛才的幻覺——她受水厄之刑而窒息,所以他渡氣給她……

腦中轟地一炸。

若他真的做了那樣的事,那她……怕要恨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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