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親爹相見

天不亮,黃氏就起了,替熟睡中的寧櫻掖了掖被角,套上鞋子,恰好,秋水掀開芙蓉花色的棉簾走了進來,黃氏沖她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從黃花梨雕祥雲架子上取了衣衫,示意秋水去罩房,耳語道,“時辰還早,讓櫻娘多睡會兒。”

秋水躬身應下,伺候她穿好衣衫洗漱好,去外邊吩咐傳飯。

灰蒙蒙的天,像要下雨似的,寧櫻睜開眼,床畔空蕩蕩的,她撐着身子,見秋水坐在床前的矮杌子上,眉目溫柔,她伸出手臂,秋水當即望了過來,笑道,“六小姐醒了?太太在外邊等着您一塊用膳呢。”

秋水找出早前準備的衣衫替寧櫻穿上,寧櫻本就生得不差,肌膚瑩白如雪,秋水剪瞳,眼波盈盈,眉目甚美,在莊子裏,黃氏雖不曾如寧府嬌養孩子那般待寧櫻,但夏季甚少讓寧櫻出門,怕曬黑了不好看,這麽些年,寧櫻皮膚一直白着。

一白遮千醜,何況寧櫻本就長得好看。

飯桌上是清淡的粥,和莊子裏差不多,寧櫻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包子和四五個餃子,接過秋水遞來的巾子擦拭嘴角道,“府裏的飯菜不如吳媽媽做的好,明日,還是讓吳媽媽下廚吧……”

話沒說完,被秋水捂住了嘴,秋水略有忌憚的瞥了眼門口站着的丫鬟,低聲道,“小主子,咱回了府,膳食都是大廚房準備的,讓吳媽媽做飯,可是小廚房的事兒,這話萬不可在外邊說,會惹來是非。”

寧櫻一怔,是了,她忘了,上輩子梧桐院有自己的小廚房也是後來的事兒,黃氏病久了,大廚房那邊抱怨藥味重,膳食裏有淡淡的苦藥味兒,老夫人這才開了口,讓黃氏在梧桐院造個小廚房,由吳媽媽管着。

“咱該出門了,大房二房的人也會在,記着娘和你說的規矩。”黃氏回屋替寧櫻找了件披風出來,天冷,榮溪園離得不算近,小半會的時間才能到。

落木蕭蕭,百花凋零,有秋菊綻放其間,寧櫻卻神色恹恹,聽黃氏在她耳邊叮囑府裏的人情世故,她眉峰微蹙,一路緘默。

七拐八繞,許久才經過榮溪園的拱門,入了拱門,不由得眼神一亮,鵝卵石小徑旁,桂花蔥郁,香味萦繞,耳側流水聲輕輕淺淺,隐于樹叢怪石間,仿若人間仙境,而榮溪園則立于仙境盡頭。

門口守着兩名灰色衣衫婆子,見着她們,伸手攔住,面露陌生之意,“這是老夫人的院子,還請二人速速離去。”

寧櫻頓足,似笑非笑的看着兩人的衣衫,毫不留情道,“一大把年紀,三等丫鬟都不如,何時守門的婆子都敢對着主子指手畫腳了?”

寧府的丫鬟等級以衣衫區分,橙黃綠乃一等二等三等丫鬟,灰色最末,奴才則以青藍紫區分,仍以灰色為末,老夫人好面子,院子裏伺候的人起碼是三等,眼前之人明顯是老夫人從其他院子叫過來給她和黃氏下馬威的。

黃氏拉着她,垂眼,秋水走上前,沉聲呵斥道,“哪兒來的刁奴,連太太和六小姐都不認識?”

兩人面面相觑,聲音軟了下來,屈膝微蹲道,“奴婢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太太和小姐大人有大量,別和奴婢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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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讓她們守着無非刁難一下,誰知,六小姐性子潑辣,哂笑的盯着她們二人,好似能看穿她們龃龉的心思,二人不敢端着架子,故而開口求饒。

“和老夫人通禀聲,我帶着櫻娘給她請安來了。”黃氏臉上無悲無喜,并未因二人的無理露出半分不愉。

很快,老夫人跟前的佟媽媽走了出來,笑吟吟道,“是三太太來了?”話完,看向門口的兩人,訓斥道,“你們不長狗眼,三太太和六小姐都難攔着?”一邊俯身行禮,“老夫人剛還說起六小姐,想念得緊,三太太快進屋吧。”

老夫人屋裏的裝飾金碧輝煌,富貴大氣,和她記憶裏的沒什麽差別,大房二房的人已經在了,正圍在紫檀水滴雕花的羅漢床前說笑,黃氏盈盈上前,雙腿着地,給老夫人磕頭磕頭道,“兒媳帶着櫻娘給老夫人磕頭請安來了。”

屋內,各種聲音戛然而止,意味不明的望着額頭着地的黃氏,一時之間針落可聞,寧櫻學着黃氏,中規中矩的磕頭道,“孫兒櫻娘給老夫人請安。”

好一會兒,屋裏沒人說話,老夫人保養得當的手搭在寧靜芸手臂上,熱淚盈眶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讓祖母好好瞧瞧你,這麽多年,你在外邊受苦了啊。”

寧櫻心中冷笑,面上并不表現分毫,擡起頭,眼波隐隐含着淚花,愈發顯得楚楚動人,老夫人欣慰道,“都長成大姑娘了,快來祖母身邊……”

松開寧靜芸的手便要下地,寧櫻闊步上前,扶住老夫人,緩緩道,“聽說老夫人生病了,哪能讓您下地,好好歇着才是。”

言語之間不卑不亢,端得沉熟穩重,老夫人連連點頭,“可真是大姑娘了,祖母沒什麽大礙,年紀大了,身子骨比不得從前罷了,是你大伯母憂心忡忡,非得我好好養着,否則,昨日就該替你和你娘接風洗塵的。”

“娘可別折煞三弟妹和……”頓了頓,柳氏沒稱呼櫻娘,櫻娘是莊子上的叫法,回了京城,哪能還跟不懂規矩的粗鄙之人似的,斟酌道,“您是長輩,有我和二弟妹在呢,我們給三弟妹接風洗塵即可。”

寧櫻明朗的笑了笑,又一一給柳氏和秦氏見禮,柳氏笑得眉眼彎彎,“真是好孩子,三弟妹怎麽教的小六,嘴兒跟抹了蜜似的甜呢。”

一圈下來,寧櫻停在黃氏跟前,自然而然的扶着黃氏起身,笑容可掬道,“娘,讓老夫人好好瞧瞧您,老夫人也想您了。”

故作不懂老夫人讓黃氏故意跪着是下黃氏的面子。

老夫人面不改色,順着寧櫻的話,慈眉善目道,“是,這麽多年,你受苦了,快讓我好好瞧瞧。”

黃氏在莊子的事兒老夫人知之甚詳,黃氏在莊子上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斂了鋒芒,和下人們一起下地種菜,皮膚黑了不少,一雙眼亮若星辰,乍眼看去,不會讓人覺得黑,只覺得是個健朗的人,渾身透着股幹淨利落勁兒。

沒了大戶人家夫人的雍容,也沒了渾身的潑辣勁。

老夫人收回目光,慈祥道,“瘦了,也黑了。”

“老夫人說笑了,兒媳覺得挺好。”黃氏的目光落在老夫人身側的少女身上,眼眶頓時就紅了,“靜芸,還記得娘不?”

她帶着寧櫻離開的時候,靜芸才五歲,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明眸善睐的少女了,黃氏手動了動,欲上前拉靜芸,不過心有遲疑,并未付諸于行動。

老夫人好似想起靜芸,熟稔的拉過靜芸的手,保養得當的手輕拍了她兩下,“靜芸,那是你親娘,還不過去行禮?”

寧靜芸面無表情,從容起身,拍了拍褶皺的衣角,屈膝道,“女兒給母親請安。”

黃氏心情瞬間跌落,嘴角牽強的維持着笑意,“好,好。”擡起手,輕輕落在靜芸滿頭珠翠的發髻上,被靜芸躲開她也毫無惱意,感慨道,“都長成大姑娘了。”

寧櫻上去扶着身子搖搖欲墜的黃氏,輕蹙着娥眉,“姐姐還記得櫻娘嗎,娘說你小時候對櫻娘很好的。”

黃氏心裏地寧靜芸愧疚頗深,被寧靜芸那聲母親傷着了,在府裏,稱呼母親的多是庶女庶子對正房太太的稱呼,寧靜芸該稱呼一聲娘才是。

寧櫻不想黃氏心裏難受,故意和寧靜芸套近乎。

寧靜芸臉上的神色淡淡的,“記着,六妹妹長高了。”

黃氏穩住心神,在桌前椅子上坐下,這時候,門外響起一聲喧鬧,混着男子清潤的笑聲,傳到屋裏,老夫人臉上的表情生動許多,“老三回來了。”

人未至而聲先至,循着聲音望去,寧伯瑾到了門口,門側的丫鬟低眉順目的替他解披風,态度極為恭順。他還如記憶裏那般眉清目朗,俊逸儒雅,近四十的年紀保養得當,歲月不曾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不像黃氏,眼角已有細細褶皺。

寧伯瑾目光溫朗,眉眼柔和,丫鬟抽回手退下時他還多看了兩眼,眼波流轉,說不出的攝人心魂,丫鬟頓時滿臉通紅,老夫人幹咳聲,他才笑着斂過神,閑庭信步走了進來。

一身暗紫色祥雲底紋直綴,肩寬腰窄,眉目清隽,舉手投足皆透着儒雅,也不給老夫人行禮,徑直挨着老夫人坐下,笑逐顏開道,“娘,上回您不是覺得屋裏悶嗎,我給你尋了只鹦鹉,挂在走廊的樹枝上,沒事兒您就逗逗它,什麽煩心事都沒了。”

寧伯瑾進門,老夫人臉上笑意沒有消過,聞言,佯裝愠怒道,“整日無所事事,又去哪兒胡鬧,昨晚門房說不見你回來。”

“您身子不好,我這不想着逗您高興,費盡手段讨這只鹦鹉去了嗎?”寧伯瑾視線在屋內逡巡圈,起初沒反應過來,多看兩眼,認出是黃氏,他猛地下站了起來,像見鬼似的,“毒婦,你還回來做什麽?”

說完,心有忌憚,惶惶不安地縮了下脖子,臉上溫潤褪去,面目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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