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庸醫之見
梧桐院,雕花窗戶下,寧櫻懶洋洋靠在窗棂上,望着院子裏進進出出的丫鬟,她和黃氏回來大半個時辰了,不曾遇着寧府的任何人前來,走了有些年頭,院子透着淡淡的荒蕪,像是沒料到黃氏會帶着她回來,一時,院子裏的丫鬟忙得手忙腳亂,掃地的掃地,除草的除草,動作慌亂而狼狽,哪裏大戶人家下人的有條不紊。
“櫻娘……”象牙刻湖光山色屏風外,黃氏低沉的嗓音傳來,寧櫻扭頭,黃氏已轉入屋內,輕蹙着眉頭與她說道,“趕路你也累了,去床上睡會兒,傍晚去榮溪園給你祖母請安。”
寧櫻心不在焉,見黃氏臉上并無惱意,她卻略有不平,淡淡應了聲,“好。”
老夫人派佟媽媽去接她們,下人們卻毫無準備,弦絲雕花架子床,楠木嵌螺钿雲腿細牙桌以及黃花梨透雕鸾紋玫瑰椅到處蒙了層灰,佟媽媽圓滑,将責任推到偷奸耍滑的下人頭上,然而老夫人掌家嚴格,沒有她的應允,下人們哪敢偷懶?
分明是老夫人故意給她們難堪,黃氏竟能裝作不知,她撇嘴,想起什麽,突然問黃氏, “娘,大夫什麽時候來?”黃氏這會神采奕奕,說不準什麽時候就不好了,她一顆心不上不下。
黃氏挪了張烏木七屏卷書式扶手椅坐下,溫煦道,“待會就來,你身子不舒服,趕緊關了窗戶,別又發燒了。”
寧櫻搖頭,新月似的眉彎了彎,悵然道,“我好着呢。”
語聲剛落,門外傳來秋水的通禀聲,“太太,張大夫來了。”
寧櫻擡起頭,幾不可察的擰了擰眉,張大夫是寧府家養的大夫,祖祖輩輩都替寧府的主子們看病,上輩子,黃氏的病也是張大夫看的,她眼中,張大夫醫術并不高,甚至說得上只略懂皮毛,開的藥都是些貴重之藥,補身子還行,對病情沒好處。
遐思間,只聽黃氏不疾不徐道,“進來吧。”
黃氏進寧府時張大夫就在了,張大夫其人,三角眼,鷹鈎鼻,瘦骨嶙峋,其貌不揚,寧櫻半垂着眼,靜默不言。
越過屏風,張大夫眼觀鼻鼻觀心的彎腰行禮,“老奴見過三太太,六小姐。”
黃氏颔首,拉過寧櫻,從容不迫道,“起來吧,六小姐舟車勞頓身子不适,你給他瞧瞧。”
寧櫻倔強的扭過頭,張大夫醫術平平,即使身子真有毛病他也看不出來,她記着上輩子,老夫人生病都是遞了牌子請宮裏的太醫,張大夫不過是糊弄她們這些不受寵的主子罷了,左右她在老夫人跟前名聲不太好,也不怕多一條,倔着性子道,“我不讓張大夫看病,我要宮裏的薛太醫。”
薛太醫如華佗再生,醫術甚是了得,哪怕她病入膏肓藥石罔顧,薛太醫也想法子延長了她兩年的壽命,她聽薛太醫嘆氣,說退回去幾年,她的病情是有法子控制的,可惜拖太久,補得太過,裏子被掏空了。
念及此,寧櫻害怕起來,手捂着自己腦袋,語氣充滿了驚恐,臉色煞白,“娘,找薛太醫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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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準,她和黃氏都生病了,只不過身子沒反應罷了。
黃氏不在京城走動也聽過薛神醫的大名,那是給皇上看病的,哪輪得到她們,黃氏輕握着寧櫻小手,安慰道,“張大夫醫術了得,府裏誰生了病都是他給治好的,讓他給你瞧瞧,待會,娘讓秋水去抓藥。”
寧櫻也知道自己想多了,她如今不過是寧府名不見經傳的鄉野來的小姐,哪請得動薛太醫,望着張大夫,寧櫻不情不願的伸出了手。
見她臉色好轉,黃氏挪了下椅子,抱着她坐在酸枝木镂雕桌前,輕輕撩起她的袖子,方便張大夫把脈。
張大夫斂着眉,對寧櫻的輕視心有不悅,端坐在凳子上,低下頭,見着的是一只蔥白如玉毫無瑕疵的手,肌膚瑩白如雪,光滑細膩,不比府裏的小姐差,和邊上那只蠟黃粗糙的手有着雲泥之別,他不由得想起五小姐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六小姐該長得不差。
有寧櫻懷疑他的醫術在前,張大夫把脈的時間格外長,寧櫻眉梢隐有不耐之色他才抽回了手,慢吞吞道,“六小姐沒行過遠路長途跋涉,身子吃不消,休息幾日即可。”
果真是醫術平庸之輩,寧櫻暗道,拉着黃氏的手,字正腔圓道,“張大夫再給我娘看看吧,她路上挨餓受凍的,身子不太好。”說話間,手順着黃氏手腕,拉起了一小截衣袖。
黃氏欣慰她的貼心,柔聲道,“都多久的事兒了,全好了。”
“娘讓張大夫給您瞧瞧吧。”
張大夫無法,只得又給黃氏把脈,半晌,他如實道,“太太身子健朗,想來病過一場,身子有些虛了,老奴開些食補的藥,調養一陣子即可。”
寧櫻想說真是打胡亂說,黃氏身子明明不太好了,上輩子回來,黃氏礙于老夫人的面子,瞞着自己病情,半個月後才找張大夫把脈,張大夫說的也是這番話,結果越補,身子愈發虛弱,漸漸,連床榻都不能起了。
“張大夫回吧。”寧櫻冷笑,揚手讓秋風送張大夫出去,目光落到秋水清秀的臉上,頓了頓,“吳媽媽,你送張大夫出去……”
“是。”吳媽媽站在門口,躬着身子答道。
黃氏搖頭,待張大夫出了門,她才與寧櫻道,“張大夫畢竟是大夫,往後若有傷風病痛還要找他看病,你一番話怕是得罪他了,府裏比不得莊子,別将人得罪狠了。”
寧櫻不以為然,站起身,緩緩走向門口,經過秋水身邊時,斜眼溫聲道,“秋姨,往後你盡量待在院子裏,其他事兒交給吳媽媽做就好。”
秋水不明所以,輕輕答了聲好,寧櫻嘆氣,她力量薄弱,外院的事兒她管不着,只要秋水寸步不離的待在梧桐院,不懷好意的人想打秋水主意也找不着法子。
秋水垂目斂神,待寧櫻出了屋子,上前扶着黃氏起身,道,“奴婢覺着小姐心思通透,太太別太擔心了。”有其母必有其女,黃氏為人果敢,六小姐也不是泛泛之輩。
“剛回來,怕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性子不受拘束,做事由着性子,佟媽媽在老夫人跟前只怕沒說什麽好話,老夫人手段陰險毒辣,櫻娘哪是她的對手,我手邊事情多,顧不着她,擔心她着了老夫人的道……”黃氏由秋水扶着,叮囑道,“這些日子你守着她,待我清算好院子的事兒再說。”
秋水知曉黃氏的本事,恭敬的點了點頭,說起另一件事,“通知下去了,待會院子裏的管事會過來給您請安,田莊鋪子的那邊也傳了消息,最遲後天就來。”
黃氏帶寧櫻去莊子,十年皆不曾過問手裏的田莊鋪子,無非擔心五小姐在府裏日子不好過,那些錢全給了五小姐,而六小姐在莊子上過得極為清貧,衣衫穿舊了再改,再改,六小姐從未抱怨過,這點,秋水心裏是佩服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六小姐心性堅韌,不會平白無故惹是生非。
“恩,可派人去五小姐那邊了?”想着自己十年沒見的大女兒,黃氏面露思念之色,“她心裏不要記恨我才好。”
“您也是逼不得已,五小姐不會怪您的。”
“誰知道呢。”
不一會兒,院子裏的管事來了,寧靜芸搬去榮溪園和老夫人一塊住,管事是黃氏的心腹,進屋給黃氏磕頭,舊人相見,皆忍不住紅了眼眶,黃氏話多了不少,半個時辰,黃氏才理清楚了院子裏的事兒。
傍晚,黃氏欲領着寧櫻給老夫人請安,榮溪園那邊卻說老夫人身子不爽利,五小姐服侍跟前離不開,改明個兒再讓她們母女相見,黃氏并未多說,打發了下人,夜裏和寧櫻睡一塊。
寧櫻夜裏睡得并不踏實,迷迷糊糊,看見一個禿頭女子站在鏡子前,面容枯槁,神色哀戚,吓得她失聲痛哭。
“櫻娘怎麽了,醒醒,是不是做噩夢了?”黃氏捧着她的小臉,吩咐外邊的秋水掌燈。
暈紅的光忽明忽暗,寧櫻睜開眼,滿頭大汗,眼角濕噠噠的,恍恍惚惚的望着黃氏發呆。
“櫻娘別怕,該是做噩夢了,喝點水,安安神。”病過場後,寧櫻夜裏常常做噩夢,這也是黃氏不放心她一個人睡的原因,她與寧伯瑾的夫妻關系名存實亡,他不會過來,照顧寧櫻才是緊要事。
“娘……”寧櫻聲音沙啞,用力的摟着黃氏脖子,哽咽道,“我不想娘死,娘,您別離開我。”
黃氏心口一軟,順着她烏黑的秀發,輕笑道,“娘沒事,好好的呢。”
秋水遞過天青色舊窯茶杯,頓道,“六小姐夜夜睡不安穩,過些日子,太太帶着三小姐去南山寺拜拜,求個平安福挂在身邊才好。”
南山寺在京城以南,香火鼎盛,祈願甚是靈驗,秋水以為寧櫻是被髒東西纏住了。
半晌,寧櫻才平緩情緒,靠在福壽吉慶如意靠枕上,由着黃氏替她擦額頭的汗,想了想,道,“娘,明日我想出門轉轉。”
薛太醫術了得,不管以怎樣的法子,都要請他給自己和黃氏瞧瞧,對症下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好。”黃氏不忍拒絕她,尤其,見她眼裏水光盈盈,楚楚可憐,黃氏恨不得替她受了所有的苦,哪會拒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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