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堂吉诃德
經歷過上一次倒垃圾的烏龍,江雪螢感覺到她和池聲的關系好像解凍了不少。
為表感謝,第二天她特地起了個大早,在校門口買了兩個飯團。
她記得,池聲早上好像總吃飯團,但什麽都沒加。考慮到班上關于他家境的傳言,江雪螢猜測他可能是為了省錢。
所以,她特地讓老板加滿了料,裏脊肉火腿統統都放了進去,一個鹹口的,一個甜口的,準備充分。
她放下書包,從塑料袋裏掏出兩個紙包的飯團,遞了一個給池聲,“給你。”
“這什麽?”池聲明知故問。
“飯團。”
池聲揭開紙皮看了一眼,推回去,平靜地說:“我不吃鹹的。”
江雪螢舉起另一個:“這還有甜的。”
池聲:“……”
這是江雪螢第一次看到池聲被自己噎住。
少年的表情一時間十分一言難盡。好像有點兒不耐,微微皺起了眉。
這并不是什麽感動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個棘手的麻煩。
江雪螢舉着飯團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池聲從兜裏掏出幾個一元鋼镚,一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都皺巴巴的。
問:“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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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螢抿了抿唇,“我不要你錢。”
池聲看了她一眼,“我也不要你施舍。”
“多少錢。”他又問。
江雪螢無法,讪讪地說了個價,往低裏報了幾塊錢。
池聲沒有懷疑,低下眼,數出錢,連五塊紙幣的和幾個鋼镚一并塞到了她那裏。
嘩啦啦的鋼镚像跳珠。
池聲付了錢,拿起了飯團,容色冷淡地看着窗外咬了一口,
這些鋼镚像是流星跳到了她心裏,在江雪螢心上砸下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坑洞。
她好像、好心辦了壞事。
這個價格對池聲來說或許是個負擔。
到了中午,江雪螢果然沒看到池聲去食堂。
可她不敢再做什麽多餘的舉動。
一是上午的前車之鑒,二是柯小筱已對她頗為不滿。
她筷子用力地戳着米飯,“方曉靈她們說你喜歡池聲。”
“你今天早上給池聲帶早飯了是不是?”柯小筱痛恨地質問她。
江雪螢張了張嘴,她其實想替池聲辯解兩句。
陌生的未知的未來,令她卻步了。
她無法想象,如果柯小筱因為池聲離他而去,她是不是會和池聲一起被孤立。
常年的轉學,她對班集體一直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
江雪螢還記得,在上上一個學校時,她飛快地依附了她後桌的女孩子,但她到來的時間可能不太對,彼時後桌的女孩子正在被全班女生霸淩,順理成章地她也成了被針對的對象。
她們不止一次找到她,告訴她別跟她玩了,她沒有聽。
結果自然是顯而易見。稍有不慎就會被抓住小辮子跟老師打小報告。
那天她趴在桌子上哭得很傷心,那些女生卻跑來安慰她,說對不起,她們只是想針對那個女孩子,不想把她牽連其中。
但比起被一起針對霸淩,更讓她傷心的是,事後她才發現那個女生對她也不是出自真心,她們都只是需要一個能結伴的對象。随着後桌的女孩處境好轉,漸漸融入了集體,女孩轉而開始和另一個女生形影不離。
等到江雪螢再一次轉學,這一次,她依然像菟絲子一樣和同組的女孩子攀上了交情,僥幸和她們同進同出,雖然沒了上一個學校的窘境,可是感情分先來後到,她和她們之間依然存在着很難跨越的壁壘。
她停下來系鞋帶的功夫,她們已經說說笑笑走出了很遠的距離。
那時候年級要去大教室開會,她來得太晚,女生附近的位子已經坐滿了。
她故作自然地去找空位子,其他空位子不是男生多,就是坐滿了不認識的隔壁班同學。明明沒有人看她,卻像是所有人都在看她。人人都三三兩兩,結伴坐在一起說說笑笑。
她怕被他們看出來她孤身一人的可憐,她的格格不入。就抿了抿唇,最終坐到了倒數第三排,一條整行空下來的空位上。
對十多歲的內向而平凡的女孩來說,孤懸于集體外,是件十分可怕的事。
她說不出口。
江雪螢只能說,“他前幾天借過我筆記,我不好意思,就謝謝他。”
柯小筱覺得她不該被池聲的小恩小惠蒙蔽了雙眼。
江雪螢微微抿唇,答應下來。
女孩子們卻因為柯小筱對池聲的耿耿于懷,而笑鬧不止。
“這麽關注池聲,那讓你嫁給池聲好不好。”
柯小筱叫起來:“神經!要嫁你們嫁!”
“你嫁!”
“你嫁!”
“謝依依昨天收作業和池聲說話了!謝依依嫁!”
謝依依大叫:“啊!!你們好惡心!!”
等她從食堂回來,池聲正趴在課桌上睡覺。
江雪螢看了又看,還是沒忍住心底的愧疚,答應了柯小筱是一回事,可內心的良知又是一回事,她問:“你怎麽不去食堂?”
池聲被她吵醒,擡起臉來,露出個有點兒不耐的表情,
少年睡眼惺忪,皮膚白,烏黑的頭發有些亂糟糟的,隐約可見那雙好看的眉眼。
那雙眉眼一壓,池聲換了個邊繼續趴着,好半天,冷淡懶倦的聲音才随之響起。
“不餓。”
怎麽可能不餓呢?
青春期的男生,向來胃口大得驚人。
江雪螢忽然意識到池聲為什麽這麽病恹恹的,弱不禁風了,他可能壓根沒得到過充足的營養。
※※
柯小筱的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
因為池聲在三班被集體排擠,江雪螢作為同桌這個時候和池聲一些正常的人際交往,也顯得格外顯眼了起來。
一開始倒是能以轉學生的身份來解釋,但漸漸地,她喜歡池聲的傳言風起。
江雪螢感覺到班裏一部分女生對她不着痕跡地敬而遠之。
這天她從體育課回來的時候,看到幾個女生聚在一起說話。
“啊?怎麽可能啊?”
“她竟然喜歡池聲?”女孩子們噓聲四起,“她喜歡池聲什麽啊?”
“那她還去貼他冷屁股?”
江雪螢一愣,像被人兜頭打了一拳,抱着校服外套頓在了教室門口。
她喜歡……池聲??
這個念頭立刻讓她像是被火燎到了,心髒也開始咚咚咚敲起了大鼓。
不是因為害羞,而是被這些難聽露骨的話給氣的。
……她沒想到她們真的會私下裏編排自己,還被她給撞了個正着。
更要命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是走進教室,還是調頭就走……
正抿着唇不知所措間,一道熟悉的嗓音忽然在腦後響起。
“借過。”
是池聲。
少年也剛從體育課上回來,提着個水杯,穿着件藍白色的校服短T和長褲,頭發被汗濕了軟軟地貼着瓷白的肌膚。
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澈。
那張臉冷不丁地在眼前一晃,江雪螢有種被什麽東西擊中了的錯覺,抱着校服外套,匆忙往後倒退了半步。看了眼那幾個女生的方向。
她有點兒不安。
……池聲應該是沒聽見吧?
那幾個女生一看到池聲倒也知趣地閉上了嘴,只不過教室後排的吳捷好像抓住了什麽新聞,朝着池聲的方向,揚聲道:“喂,池聲。”
四目相對間,吳捷挑了挑眉,眼神示意江雪螢的方向,又露出個挑釁的表情,“你女朋友?”
心髒好像被一只大手攥緊。
江雪螢擡起眼,不自覺地關注着池聲的動靜。
眼角餘光,她瞥見,少年冷淡地垂下眼皮,把水杯放到桌子上。
語氣裏的疏離顯而易見,
“不熟。”
這并不是江雪螢意料之外的答案,可池聲神情的無動于衷,冷淡漠視還是如一記重錘砸在了她心上。
教室裏響起發出隐約的噓聲,池聲語氣中那股唯恐避之不及的味道太讓人在意了,他們們這才意識到了站在門口的另一位當事人,像是在為這個不起眼的姑娘而感到唏噓。
衆人或同情、或好奇、幸災樂禍的視線組成一朵朵浪花,一片片浪潮,難堪如潮水般朝江雪螢湧來。
江雪螢面上的血色急速褪去,指甲幾乎掐出了青白。
她盡量讓自己故作鎮定地低下眼穿過過道,頭發遮住半張臉,一路回到座位上。
趴了下來。
旋渦在她頭頂盤旋,她在這片旋渦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像個小小的螞蟻。
她喜歡池聲才做這些嗎?
江雪螢不知道,她只是覺得他的眼睛很好看。
她只是覺得,她努力了這麽多天,至少,也總有點兒革命友誼了吧?
前幾天的課間,池聲趴在課桌上睡覺。
江雪螢睡不着,也趴在課桌上養神,胳膊下面墊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堂吉诃德》。
她看着池聲優越的側臉弧度。
少年總是一副冷倦的模樣,五官矜冷,漂亮招搖到了具有進攻性,偏偏眼睫很長,密繡的睫絨柔和了那股冷淡嚣張的氣質,閉着眼的時候甚至有些乖。
窗外的香樟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像一場淅瀝瀝的小雨。
她其實只是為池聲冷淡疏離感到難過。
※※
池聲體育課上的冷淡,無疑讓江雪螢迅速跟他并肩躍升成了三班話題的中心。
“那個喜歡池聲的轉學生”就像是名牌一樣被貼在了她腦袋上。
其實,江雪螢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各種意義上都十分“明哲保身”的人,在傳言愈演愈烈,不可挽回之前,她主動找到了柯小筱。
她想跟池聲換座位。
之前柯小筱就百般建議她趕緊跟池聲換座位,她一直沒聽。
現在的态勢已經由不得她再裝聾作啞,更何況他們嘲笑她的“熱臉貼冷屁股”固然難聽了點兒,卻也是實話。
三班是按照月考成績來排座位的,但總體變動不大,柯小筱帶着她去辦公室委婉地表達了想換座位的請求,夏老師很好說話的同意了。
夏老師她真的不知道池聲被全班孤立嗎?跨出辦公室門前的那一剎,江雪螢大腦突然地冒出了這個問題。
不過她抿了抿唇,還是選擇把這個問題又捺了下來,就像什麽都不知道那樣,順理成章地搬到了柯小筱她們那一組。
柯小筱為了安慰她,甚至還跟她說了些池聲之前的事。
“他以前的性格就這麽拽,倒也不是故意針對你。”
不過那時候的池聲算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
成績好,家世好,運動也不錯,甚至都沒人知道他有哮喘。
雖然脾氣不好,得罪了很多人,但也有不少人願意跟着他。
“方曉靈,就是那個bitch。”柯小筱悄聲說,“她以前還追過池聲呢,不過現在打死她都不可能承認了。”
“但你猜池聲當時說什麽?”
江雪螢其實已經不太願意去接觸池聲,了解跟他有關的事了,但八卦是人之天性,她自知沒出息,奈何心裏像貓抓一樣,猶猶豫豫地還是做了捧哏,“說了什麽?”
柯小筱忍不住笑出來,“他說,他不認識她。”
“他不認識她!!”提起這樁陳年舊事,柯小筱還是忍不住幸災樂禍地大笑,“天啊!一個班的同學,他竟然說他不認識!你想想都知道那時候方曉靈臉色有多難看了。”
“所以我估計着吳捷才看池聲那麽不順眼。”
“你看過哈利波特沒有?”柯小筱問。
江雪螢:“看過一點。”
“韋斯萊是我們的王。格蘭芬多經常喊的。”
柯小筱說,“中二點說,我覺得,那時候的池聲就是南城的王。”
“但後來池聲家就不行了。”柯小筱話鋒一轉,“他本來就得罪了不少人,你也懂得。”
所以,池聲變成了這麽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可江雪螢卻好像看到了曾經的池聲。
驕傲、肆意,不可一世的少年,眉眼冷倦,說話風格還是一樣的拽。
衆星捧月般的少年,圍繞在他身邊的星星散去了。
可江雪螢卻覺得柯小筱口中的池聲和現在的池聲其實沒多大差別。
他只是成了沒有軍隊的王。
或者說,堂吉诃德式的王。
流言蜚語是他生鏽的長矛。衆人蔑視的目光是他破了洞的盔甲。
他孤身一人,我行我素,目不斜視地朝風車發動着無用的進攻。
[堂吉诃德說:“你根本不懂得冒險,他們就是巨人。你是心裏害怕嗎?如果你害怕,就請躲開吧,我一個人與巨人們決鬥。”
堂吉诃德說完,就騎馬沖了出去。
桑丘大聲喊道:“主人,它們不是巨人,只是風車,你要去和風車決鬥嗎?”
堂吉诃德根本不搭理桑丘,他也聽不到桑丘的叫喊,只想着向風車沖去,嘴裏不停叫嚷着:“你們不要跑,單槍匹馬的騎士來了,我要和你們決鬥。”]
池聲身邊的座位再度空了下來。
江雪螢再也沒和池聲說過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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