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的神明

氣氛好像在這一刻也陷入了短暫的凝滞。

林美子怔怔:“你們……”

她似乎想說些什麽, 又忙止住。

也就在這時,池聲看了一眼林美子, 很平靜自然地松開了手。

肌膚相貼時淡淡的觸感遠去, 江雪螢就像是驟然被按下開關的人偶,僵硬的身軀這才漸漸放松,匆忙地大口吞了口呼吸。

都怪林美子的表情太過古怪, 差點也把她的思緒給一路帶偏,

緩過神來,她忙不疊地擡起眼, 盡量認真自然地跟池聲和陳洛川道謝。

“謝謝,不然我剛剛一定得摔。”

她在以這種方式告訴林美子,他倆剛剛只是不約而同地扶了她一把, 沒那麽狗血淋頭。

只不過似乎表現得用力過猛, 嗓音刻意得有些……過分。

鬼屋裏太黑,她感覺到陳洛川好像低下頭掃了她一眼,眼神很專注,

又好像只是一霎的錯覺。

抵在她肩膀上的手, 骨節用了幾分力氣, 又漸松開。

少年這才微微直起身子,朝她笑了一下, 又是平日裏明朗飛揚的模樣。

道:“舉手之勞, 不客氣。”

梁超和錢霏霏追了兩三步, 趕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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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螢能聽到錢霏霏在問:“怎麽了?”

陳洛川停頓了須臾,才回複:“沒什麽。”

林美子這才回過神來,也朝她笑了一下, 卻沒提剛剛的烏龍:“剛斷電吓到了吧?都找你們呢, 池聲、螢螢我們走吧?”

“嗯。”

話雖這麽說, 但這一路上林美子卻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目光在她和池聲身上轉了幾個來回。

池聲倒是神情散淡,無可無不可的模樣。

江雪螢脊背挺直了,加快了腳步,稍稍和池聲保持了點兒距離。

少年低垂着眼,皙白的手指拉了拉口罩,

她耳畔忽響起一聲輕嗤,很輕,很淡,

仿佛只是她的錯覺,等她循聲看過去的時候,少年業已不帶什麽情緒地目視着前方,

心跳猛然失序,江雪螢臉上火辣辣地燒,忽然想起衆目睽睽之下池聲遞出的小紙條。

“你眼裏,我們之間的關系有多不可見人?”

“才值得你這麽遮掩?”

“江雪螢。”。

哪怕池聲全程沒多說一個字,她能很明确地意識到他這是嗤她剛剛浮誇做作的“表演”。

好像在一字一頓地告訴她,若是心裏沒鬼,何必要在衆人眼皮子底下保持距離,弄得就像是地下戀情?

接下來的路程,

她一方面竭力想要和池聲保持距離,一方面又不敢舍棄黑暗中唯一的熱源,忙硬着頭皮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我……”

她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解釋。

可剛吐出一個字,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解釋什麽?池聲剛剛的輕嗤嗎?

正遲疑間,少年開口,嗓音沒太大的情緒起伏。

“就這麽怕?”

鬼屋的過道太過狹窄,行走間肩膀難免輕輕撞過少年薄而峻的肩頭。

肌膚相觸的剎那,江雪螢能感覺到池聲停頓了一下。

卻未曾避開。

她不太清楚池聲指的是怕林美子,還是怕鬼。

“倒也不是。”她搖搖頭,還是選擇了第二個回答,“其實我怕的不是鬼屋。”

“?”他抓着口罩偏頭看她,琥珀色的雙眼疏冷得像遠山的雪。

“我怕的是自己的腦補。”江雪螢遲疑,“你說會不會有真鬼混入其中?畢竟這兒的環境這麽合适。”

池聲:“……”

江雪螢自顧自地:“我平常還挺喜歡看恐怖驚悚片的,像《招魂》《安娜貝爾》之類的不怕,主要是怕中日韓泰這邊的鬼片。”

“怎麽?”池聲嗓音淡淡,“你怕的鬼還分東西方?”

江雪螢厚顏承認:“确實。”

“其實。”少年忽然垂眸,拉長了嗓音,“我是個道士。”

這回輪到江雪螢摸不準頭腦了:“?”

“我會結印驅鬼你信不信?”

“……”

不是不相信,而是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難以置信。

“雖然沒成年不能皈依,沒道士證,但小時候老家附近有座山,山裏有座道觀,我跟着裏面的道士學過一段時間的道法。”池聲一板一眼地繼續道。

語氣太過正直,讓江雪螢一時迷惑于他到底是不是在一本正經的說胡話。

少年忽然放下拽着口罩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靈活地轉動,捏成了個奇怪的姿勢。

還不忘吐出一個字配音。

“臨。”

“兵。”

近在咫尺的少年眼睫低垂,微弱的燈光照落在纖長的眼睫上,像是有一線微弱的游絲,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被牽引。

聽着他清朗的音色響起,擲地。

“鬥。”

“者。”

“皆。”

“陣。”

“列。”

“前。”

“行。”

“變。”眼睫下瞥,示意她看地上的影子。

江雪螢循着池聲的視線看去,忍不住一愣,噴笑出聲。

地面竟然是一只小狗的影子。

少年拇指相貼微微翹起,動了動。

小狗的耳朵也跟着動了動。

“變小狗。”少年懶懶地直起身子,收回手,“是不是沒騙你?”

恐懼在這一刻一掃而空,江雪螢忍俊不禁,哭笑不得,“嗯嗯,小道長法術高強。”

可惜池聲并不吃她彩虹屁這一套。

少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确認她的狀态,确定她已經放松下來後,就伸手拽了她一下,輕聲說:“走了。”

上演了一番賣完萌後光速變臉,重新變回了剛剛那個高冷無俦的大拽王。

或許是為了配合鬼屋恐怖詭谲的氣氛,燈光時亮時滅,

撞擊的雙肩,手臂晃動間,無可避免地輕輕擦過少年青筋微突起的手背。

很癢,淡色的青筋就像是一只小蟲子順着掌心一直一直往心口鑽。

江雪螢能感覺到池聲微微曲起了指節,似是不自在。

她忙跟他拉開了點兒距離。

孰料,少年頓了頓,忽然再度抓住了她的手腕,反手輕輕握住。

江雪螢呼吸屏住了,渾身上下,顯而易見地再度陷入了僵硬。

他虛虛地握着,拉得并不緊,指尖輕輕勾起。

皙白俊秀的側臉朦胧在明滅不定的光影中,淡淡的神情看不分明。

光影幽暗,藍色的、綠色的、瑩瑩的鬼火忽上忽下,跳躍飛舞。

還沒等她開口,

待到光漸漸填滿鬼屋,足可照人時,他便松手。

理智告訴他,或許不該繼續下去。

可當流螢漫天,群魔亂舞之際,仿佛內心那頭緊鎖着的困獸,也能沖破牢籠,稍得放縱喘息之機。

于是,

待到光有一點點暗下來時,黑夜可以藏進很多東西,

他可以什麽都不想。

不去想她所想。

不去猜陳洛川又給她造成了多大的觸動。

少年便輕拉着她,目不斜視地淌過鬼火,走過幢幢的鬼影。

江雪螢怔了怔,心髒急促地跳動,也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生在古代,真是一個生活在有着神魔妖怪時代的小道士。

該是什麽樣?

少年該是仙姿玉骨,白皙俊秀,皂色道袍如墨,

他帶着她,長劍揮破妖魔鬼怪,

于是,陰風呼嘯,便作寥寥長風,

鬼火流螢,便作明燈千盞。

荒冢白骨,便作仙家樓臺。

劍光皓皓熠熠,一時霰下,紛揚如雪齑晶輝。

就這樣一齊踏過黃泉路,走過奈何橋,穿過衆生受苦掙紮之無邊苦海地獄。

她一時想說些什麽,一時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太過計較。

她一直都該清楚,雖然平常表現得像個冷淡的拽王,但少年骨子裏向來柔軟,外冷內熱,還十分具有邊界感。

或是黑暗中一時的體貼風度,不該因她出言點破而變得暧昧難解。

只是汗濕的掌心,難免暴露了她的心虛氣短。

于友誼而言,還是太過越界。

虛虛交扣的手動了動,江雪螢不太清楚是不是池聲覺察出了她掌心汗漬的端倪。

她下意識地觀察他的反應。

池聲沒看她,只凝神專注地看着不遠處的十八層地獄場景“複刻”。

不遠處支起一口大鍋,赤身裸體的人們在巨大的湯镬中哀哀受刑。

幾個黑發藍膚的小鬼生起火,舉起尖矛鋼叉,不斷地把企圖爬出湯镬的人往鍋中驅趕。

指尖交扣間,傳來急促跳動的脈搏,一時間分不清你我。

江雪螢心好像被火灼燒,跳得越來越快,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沒來由地覺得慌亂,好像再不松手她即将窺見一個讓自己都無法承受的秘密。

略略後退了一步,江雪螢想掙開池聲的手,眼角餘光一瞥,卻不經意撞見洞壁雕刻的逼真的神像。

牆上的北陰酆都大帝橫眉怒目,氣勢威赫,生殺鬼魂,震懾宵小。

池聲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慌亂吸引了注意力,也循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

有句詩說,“愛上一個人,就好像創造了一種信仰,侍奉着一個随時會隕落的神”。

少年一點點沉默下來,吐息勻長,目光清淡地靜靜凝望着酆都大帝的塑像。淺色的眼底爍爍的光,微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

心火如烹。

黑暗能夠放大心跳。

洞內的山風呼嘯,

而愛,于滾燙無聲處,震耳欲聾。

可神明不說話。

神明什麽都知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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