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見龍骨被毀, 劉啓明昏黃的老眼中流出淚來,他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喘,竭力伸着手, 像是要把什麽抓在手中。

龍骨的粉末随風飄散, 化作一道道白影,四周響起孩子的聲音, 笑聲、哭聲、牙牙語聲回蕩在洞窟中, 那些白影朝着劉啓明擁過去, 有的拉有的拽, 将劉啓明的魂魄拖出體外, 轉眼之間就把他扯成了碎片。

做完這件事, 白影們飄出洞外,漸漸隐沒于濃雲滾滾的天際,“哐”一聲震雷, 大雨傾盆落下,沖刷着天地,像是要洗去這裏曾經發生過的罪惡。

衆人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地看着劉啓明的屍骸。

曾經斬妖除魔、扶危濟難的一代宗師,就這樣死在了這黑暗的洞窟裏, 終将遺臭萬年。

良久, 舒靜娴道:“與其這樣還不如當初就死了, 不知道他臨死前有沒有後悔過。”

沒有人回答,但所有人都明白, 他是否後悔過其實都不重要了, 在向那兩個無辜稚子伸手的時候, 他已經作出了選擇, 或者當他将人命放在秤上稱量的時候, 結果就已經注定了。

柳素卿身為嵩陽宗弟子,心情比其他人更複雜,在他心目中,劉啓明一直都是個值得敬仰的前輩,誰知真相竟是這樣。

秦芝道:“柳道長,劉啓明是貴宗門人,他的屍首如何處置,你定奪吧。”

柳素卿想了想:“在下先将此事禀報宗主。”

秦岸雪輕笑了一聲,雖然什麽話都沒說,但諷刺意味十足。

柳素卿想起自家掌門和師尊,臉不由一紅,他們一定會為了宗門聲譽隐瞞真相,說不定還會使手段威脅湯元門幾人。

他嘆了口氣:“還是禀報玉霄峰執法堂吧。”

玉霄峰執法堂是由七大仙門輪流執掌的,三年一輪,如今的名譽堂主是兩儀門掌門,他和沐漾泉一向不和,一定很樂于将嵩陽宗的醜聞公之于世。

這樣處理,衆人都沒有異議。

林秀川當即傳訊給執法堂,簡單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幾人将劉啓明的屍骸留在原地,出了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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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小了,雨絲如簾幕籠罩了寂靜的山中秋夜,秦芝給施了個避水訣,衆人在雨中默默走着,沒人提議禦劍或乘金翅大鵬,好像所有人都需要走一走來排遣心中說不出的郁悶。

回到大槐村時天已破曉,袅袅炊煙彌漫在晨曦中,晨風送來雞湯的香氣,人間煙火的氣息直入肺腑,大槐樹下村社裏,一群孩子在嬉戲,雨水從茅草屋檐上淌下來,像無數條歡樂的小溪。

幾個人看見這一幕,仿佛重回人間,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聽說“仙人”們凱旋,從今往後再也不用向“山神”供奉,村民們欣喜若狂,四處奔走相告。從來摳門的李三嬸忍痛又宰了一頭羊,村民們有的拿來剛從地裏拔的菜蔬,有的蒸了稻米飯,有的煮了雞蛋,都往李蓉家裏端。

戚靈靈等人這時候卻都沒什麽胃口,只是村民們盛情難卻,勉強用了些酒菜,便即起身告辭。

李蓉挽留:“幾位不如在村裏歇息一日再走。”

戚靈靈道:“我們有些急事要去趟西海,等回到羅浮再相聚。”

李蓉無法,只能與村民們将他們送出村外。

道別了衆村民,戚靈靈召出白姨娘。

林秀川向柳素卿作了個揖:“柳道長要回羅浮吧?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幾人紛紛與他道別,戚靈靈本來對這原書裏的大師兄沒什麽好印象,不過一起打龍影和劉啓明,也算建立了初步的革命友誼,便也向他揖了揖。

柳素卿含糊地支吾了一聲:“在下也要外出辦事。”便即捏訣禦劍。

畢竟已經收了雇主一半定金,戚靈靈讓白姨娘全速飛往西海。

約莫飛出上百裏,她發現柳素卿仍然不遠不近地墜在金翅大鵬後面。

她讓白姨娘放慢速度,柳素卿便也慢下來,始終離他們約莫一裏的距離。

戚靈靈狐疑:“柳道長,你是在跟着我們嗎?”

柳素卿:“不是……在下……在下只想出去走走……”

他只是不想回嵩陽宗,一來他在醉月樓撞見同門師叔,他在醉月樓陪酒的事肯定已經傳遍了宗門,他實在沒臉回去,二來經過劉啓明的事,再想起師尊和宗主平日的做派,他的三觀遭到了沖擊。

他忽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原本明晰無誤的“道”,變得模糊而暧昧,他不知道自己追尋的道在哪裏,但肯定不在嵩陽宗。

“柳道長要往哪裏去?”林秀川問。

“在下……”柳素卿遲疑了一下,目光忽然變得堅定,“在下打算離開羅浮。”

這下連戚靈靈都吃了一驚,柳素卿是嵩陽這一輩中的翹楚,留在宗門裏前途無量,怎麽說辭職就辭職。

林秀川道:“柳道長可是因為在醉月樓唱曲遇到師叔,感到無顏回去與同門相見?其實柳道長大可不必介懷,柳道長這是自食其力,雖有出賣色相之嫌,到底并未突破底線,比起貴宗劉啓明宗主不啻霄壤。”

戚靈靈:“……”大師兄不愧是你。

柳素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戚靈靈道:“柳道長有沒有想過,今後以什麽為生?”

柳素卿一怔,他只想着離開嵩陽,完全沒有思考生計問題。在嵩陽當弟子不用太操心這些事,每個月有月例,鑄劍、法器、丹藥的費用也可以找宗門報銷,可若是離開宗門當一個散修,那麽這些都得他自己來承擔。

柳素卿大致算了算,要養活自己和劍,一年再摳搜也得幾萬靈石。

難道從此就要賣唱陪酒為生了嗎?

柳素卿心中酸楚,委屈地盯着戚靈靈,眼眶漸漸發紅。

戚靈靈:“……”你盯着我幹嘛?

柳素卿:“望戚仙子指點迷津。”

系統忍不住道:“不會吧,都這樣了他還敢叫你做職業規劃?”

戚靈靈也不太理解,又不是她讓他失足的,難不成還要負責他一輩子?

不過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失足,這件事确實是她不太厚道。

她想了想道:“既然你也沒想好要去哪兒,我們這裏有一單尋人買賣,你想不想賺點外快?”

她雖然仍舊不喜歡這個人,但不得不承認,柳素卿很能打,他的綜合實力甚至超過了白姨娘。

衆人心裏直呼好家夥,小師妹的腦子果然轉得快,他們這次去西海黑市,賺錢多,風險也大,有柳素卿加入的話,成算就高多了,五十萬就算分成八份,也有不少賺。

正想着,就聽戚靈靈道:“本來尋人任務也沒多少錢,不過我們和柳道長共患難一場,也算有了過命的交情,就給你個友情價,一萬靈石。”

衆人:“……”不愧是小師妹,活該她發財。

這報酬已經大大超過柳素卿的心理價位,他甚至連任務地點、內容都沒問,直接點頭:“好。”

……

一行人日夜兼程,終于在兩天一夜後來到了西海沙洲。

西海并非真正的海,而是西域邊陲沙漠中的一片浩瀚無垠的湖泊。

這裏是修仙界和魔域的交界處,又靠近鬼門,是名副其實的三不管地帶。

黑市位于湖下的一個秘境中,每個月通往秘境的“鑰匙”符咒都會改變,一行人跳入湖心,找到門石,按照聯絡人給的方法施咒,片刻後,湖心出現一個旋渦,将幾人吸了進去。

衆人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雙腳已經站在了一條石板路上。

今天他們所在的地方并非湖底,而是另一方天地。

夜空晴朗,沒有片雲,只有一輪血紅的月亮高懸樹梢。

四周的空氣陰冷、潮濕,彌漫着一股甜膩的氣味,像是開始凋零的薔薇混合了香料和血液,讓人有些窒息,又忍不住想探究。

街道縱橫交錯,兩旁店鋪鱗次栉比,但沒有一家鋪子外懸挂招牌,也沒有人吆喝叫賣。

買賣雙方都壓低聲音,交易靠着手勢、眼神和各種暗號、切口達成,堪比特務接頭。雖然集市上熙來攘往,卻并不顯得喧嚣,四處彌漫着詭異又隐秘的氣氛。

戚靈靈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忍不住好奇地四處張望,她看到一家鋪子門口挂着一溜白布樣的東西,喲店主正給其中一張畫上五官,客人是個爛了半邊臉的僵屍,一邊看店主畫,一邊指指點點:“眼睛再大點,嘴巴小一點……哎!兩條眉毛怎麽一高一低……”

店主把筆一撂:“你那麽能,你自己畫!”

僵屍刷刷幾筆畫完,把那東西往身上一批,化作個杏眼桃腮櫻桃小口的美人,扭着腰肢走開了。

旁邊的攤子上則擺了一條條胳膊和大腿,一個不知名的怪物正把胳膊往自己肋骨上接。

也有一些店鋪賣刀劍法器和法衣甲胄,看着和修真界的一般店鋪沒什麽兩樣,但想也知道賣的東西肯定不一般。

還有很多鋪子賣的是活物,有奇形怪狀的禽獸,也有妖和僵屍,甚至還有裝在琉璃瓶子裏的魂魄,更多的是人和半妖,有醜有美,有老有少,只有想不到,絕沒有這裏找不到的。

戚靈靈正看着,忽然有人在她頭頂上輕拍了下:“別瞎看,小心被歹人抓了去。”

戚靈靈一個激靈擡頭,看見一把毛茸茸的胡子。

她松了一口氣:“福瑞叔。”

張福瑞咧嘴一笑,對衆人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先跟我來。”

他輕車熟路地帶着他們穿街過巷,不知轉了多少個彎,來到一座偏僻的小樓前。

張福瑞道:“這地方僻靜,咱們先進去歇歇腳,我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你們。”

他說着叩了幾下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卻是個做工粗糙的紙人。

幾人進了門,裏面卻是個酒樓。紙人帶着他們進了包廂,幾人落了座,紙人很快端來了酒菜。

張福瑞呷了一口酒道:“來這黑市的沒有善茬,千萬多加小心。”

舒靜娴道:“福瑞叔,你是什麽時候到的?”

張福瑞:“我昨天夜裏就到了,來了之後就四處打聽消息。”

秦芝:“有那狐妖的消息麽?”

張福瑞苦笑:“狐妖不是沒有,是太多了,鬥妖場每三天開一次,每次少則三場,多則七八場,每一場下來都要折損十來個妖獸,所以這裏的妖奴商長年往裏面送妖奴,最多的就是狐妖、兔精之類,就最近送進去的狐妖少說有幾十個了,天曉得哪個是雇主要找的。”

秦巍不解:“狐妖之類又不擅長搏鬥,這有什麽好看的?”

張福瑞道:“這你就不懂了,這類戰力低下的妖怪都是用來熱場的,每場正戲開演前,先讓猛禽猛獸撕兩個貌美而力弱的小妖,場子就熱起來了。”

秦巍吃驚地張了張嘴,實在沒法理解這種變态的癖好。

“雇主丢失的狐妖有什麽特征嗎?”戚靈靈問。

張福瑞嘆了口氣:“左腚上有顆痣。”

衆人:“……”難道要讓他們把所有狐妖的褲子都扒一遍嗎?

張福瑞:“五十萬靈石哪有那麽容易賺的,總之我們先裝作普通客人,混進去再說。”

正商量着,只聽一屏之隔的包廂裏傳來兩個男人高談闊論的聲音。

“聽說了嗎?今晚鬥場裏有好戲看……”

“哦?”

“前日不是有條鐵尾鲛出人意料地鬥死了一只獅妖麽?那只獅妖是杜三郎花重金從獅子洲買來的,卻被個低等鲛人給弄死了,他能咽得下這口氣?”

“杜三郎肯定氣瘋了。”

“可不是,他這次不知從哪裏尋摸了一條魔蛟來,據說在魔域鬥了數百場,從來沒有輸過。杜三郎現在四處放話,要把那條鐵尾扒皮抽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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