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梅公公在宮裏的地位似乎頗高, 昭華宮裏的宮女太監都認識他,戚靈靈和祁夜熵跟着他順順利利進了公主的寝殿,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質疑和盤查。

寝殿中門窗緊閉, 簾幕低垂, 博山爐裏燃着很濃郁的香,似乎是為了掩蓋藥味和病氣, 然而适得其反, 只是令殿中的空氣越發渾濁, 四周煙霧彌漫, 幾乎讓人窒息。

兩人屏住呼吸往裏走去, 公主的卧榻前擺着十二牒紋石屏風, 看不見裏面的情形,只隐約聽見沉悶嘶啞的呻.吟聲,似乎是隔着很多層織物傳出來的。

一個臉色憔悴、雙眼通紅的茜衣侍女繞過屏風走出來, 驚訝地瞅了戚靈靈和祁夜熵一眼,然後低頭向梅公公行禮。

梅公公道:“這兩位是原道而來的高人,聖上請來為公主禳災祛病的。”

侍女點點頭,似乎并未起疑。

梅公公又問:“公主目下如何?”

“折騰了半夜,剛睡下, 還是睡得不安穩。”侍女答道。

正說着, 屏風裏忽然傳出一聲慘叫, 那聲音聲嘶力竭,十分瘆人, 簡直像是從陰曹地府裏發出來的。

侍女臉色一變:“公主又魇住了!”

說着也顧不上招呼幾人, 疾步走進了屏風裏。

戚靈靈和祁夜熵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跟着走了進去。

梅公公用袖子掖掖腦門上的汗, 到底沒敢阻攔, 只能在屏風外幹着急。

侍女把厚重的織錦床幔挽起來,床內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見,突然一只蒼白枯瘦的手伸出來,一把攥住侍女的手腕。

那只手瘦得不成樣子,乍一看簡直像一把剝了皮的枯枝。

昭華公主不過雙十年華,她的手卻像個垂暮老人,沒有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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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顯然吓了一跳,本來就憔悴的臉上僅有的一點血色全都褪盡:“公……公主,怎麽了?可是又魇住了?”

那只手攥得更緊,緊接着一張臉從黑暗裏探了出來,像是一張白色的面具浮出幽暗的水面。

昭華公主的臉也和手一樣蒼白枯槁,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雙眼因驚恐而圓睜,眼球微微凸出,裏面布滿了紅血絲,幹裂的嘴唇大張着,傷口裏滲出血來。

這是一張飽受折磨的臉。

侍女不停地柔聲詢問,公主卻似完全聽不見她的聲音,只顧聲嘶力竭地叫着,指甲深深嵌入侍女的胳膊裏,不一會兒就把她掐出了血。

侍女不敢把她的手扒開,噙着淚、咬着唇,默默忍耐着。

過了好一會兒,公主終于停止了尖叫,瞪圓的雙眼逐漸失神,眼皮耷拉下來,身子變軟,抓住侍女的手也緩緩松開。

她靠在枕頭上大口喘着粗氣,一張臉上滿是冷汗。

戚靈靈打量了她一會兒,突然問:“你在害怕什麽?”

公主仿佛直到此時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眼珠慢慢地轉過來,眼神仍舊空洞失焦:“鬼……有鬼……”

侍女垂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動着,福了福道:“奴婢去替公主打盆水擦擦汗……”

戚靈靈叫住她:“等等,你留在這裏。”

侍女忘了這兩個游方道士壓根沒理由支使她,被戚靈靈的氣勢所懾,乖乖地站在原地。

戚靈靈轉頭問公主:“什麽鬼?”

公主抿了抿唇:“惡鬼……惡鬼……”

戚靈靈:“哪裏來的鬼?”

公主失魂落魄:“夢……夢裏……”

戚靈靈:“鬼要做什麽?”

公主短促地慘叫了一聲,然後突然抓住自己的頭發,用力撕扯:“她要搶我的身子……她來了,她來了……”

戚靈靈目光微微一動,正要繼續問,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一個男人氣憤的聲音:“誰讓他們進來的?不知道公主不能受刺激嗎?”

梅公公似乎在辯解,但聲音淹沒在了男子憤怒的指責中。

緊接着,一個人快步走進屏風,瞪了戚靈靈和祁夜熵一眼,上前握住昭華公主的手,把她摟在懷裏:“別怕,別怕,沒事了……”

戚靈靈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男人,這位顯然就是驸馬了。

也難怪公主會對寒門出身的驸馬一見鐘情,這男人生得劍眉星目,玉樹臨風,一身清潇的書卷氣,身形颀長但不文弱,應該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類型。

聽酒樓裏那些混混說,驸馬不僅作得一手好詩文,騎射也是一把好手,公主對他一見鐘情就是在新科進士的馬球會上。

昭華公主帶着哭腔告狀:“她又來了,她又來搶我身子了……”

驸馬輕撫着公主的背,哄孩子似地安慰道:“不會的,這只是你做的噩夢,一切都結束了……”

“當真?”公主抽噎着問。

“當然,”驸馬溫柔似水,“我幾時騙過你?”

驸馬的安慰似乎很有效,公主聲音裏的驚懼漸漸平複下來:“我很怕,你別再離開我好嗎?阿屹哥哥……”

“放心,從今往後我永遠都會陪着你,一步也不離開。”驸馬堅定道。

公主點點頭,在他懷中啜泣了會兒,漸漸閉上眼睛。

公主睡着後,驸馬又抱着她拍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她平放在床上,又細心地掖好被子,放下帳幔。

這些事情他做得很熟練,顯然是平日做慣的。

做完這一切,驸馬方才轉過身來,他的怒火已經完全消散了,清俊臉龐上滿是疲憊。

他向兩人點了點頭:“抱歉,方才失禮了。”

戚靈靈道“無妨”,祁夜熵則用無機物般的眼睛打量着他。

“是聖上派我們來替公主禳災的。”戚靈靈道。

驸馬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不過很快又消失不見。

他點點頭:“梅公公已同在下說過了,只是方才公主這模樣……在下一時關心則亂,請兩位道長恕罪。”

戚靈靈:“公主這種情況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驸馬看了一眼帳幔,低聲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兩位移步堂中詳談。”

兩人跟着他來到廳堂裏,驸馬命人奉茶,然後屏退仆人,捏了捏眉心道:“公主大約是從半年前突然發病的。”

戚靈靈:“具體是什麽情況?”

驸馬微微低下頭:“公主第一次發病時……在下與公主有些小龃龉,出居北郭真慶觀,故此當時的情形在下也未曾親見。不過聽侍婢說,公主一日睡至中霄,忽然魇住,驚呼有鬼魂要奪她的身軀……”

戚靈靈若有所思:“公主每次發病都是同樣的說辭?”

驸馬點頭:“是。”

祁夜熵問:“多久發作一次?”

驸馬:“第一次發作後,公主神思倦怠,聖上派了醫官和宮中的術師替她安神、圓夢,卧床三五日便似痊愈,便沒有多想,不料過了月餘,又一次發作,情形比第一次更重,自那以後,發作越來越頻密,從半月到一旬,漸至隔三差五發作,接着夜裏只要一合眼便會夢見厲鬼索命,公主夜不能寐,不思飲食,日漸消瘦憔悴下去,聖上不得已,這才發出诏令,征召八方能人異士入宮為公主診病。只可惜……”

驸馬看了兩人一眼,沒有說下去,許是顧忌他們的身份。

戚靈靈:“聽說聖上這幾個月斬了不少‘能人異士’啊。”

驸馬面有愧色,仿佛那是他的錯:“聖上愛女心切,見公主日漸憔悴,難免心急如焚,就使出了雷霆手段,也是震懾之意。”

戚靈靈看了眼祁夜熵,笑道:“我們倆要是治不好公主的病,恐怕腦袋也保不住了呢。”

祁夜熵一臉無所謂,好像脖子上的東西和他毫無瓜葛。

驸馬道:“道長說笑了。既然聖上派兩位前來,兩位必定是得道高人。”

他頓了頓:“不知公主的病,究竟是因何而起?”

戚靈靈微微眯起眼,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天機不可洩露。”

驸馬似乎有些失望,垂下眼簾:“那公主的病能治好麽?”

戚靈靈正想着怎麽忽悠他,祁夜熵忽然道:“你希望她治好嗎?”

驸馬皺起眉:“這位道長是什麽意思?”

祁夜熵:“沒什麽意思,只是一問。”

驸馬緊抿嘴唇,唇角下垂,溫潤的表情變得有點嚴酷。

他嘴唇忽然顫抖了一下,微微哽咽:“若是能讓她痊愈,便是用在下的性命去換也無妨。”

戚靈靈輕飄飄道:“驸馬言重了,我們又不是邪魔外道,怎麽會做這種一命換一命的勾當。”

祁夜熵寒冰似的眼睛始終盯着驸馬,每一絲細微表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方才你說,”少年再次開口,“公主夢見厲鬼索命,什麽厲鬼,為何要向她索命?”

驸馬有些不豫:“夢境本就無荒誕不經,未必有什麽緣故。”

祁夜熵冷冷道:“我不妨問得更明白些,昭華公主可曾做過什麽虧心事?”

驸馬拍案而起,怒道:“放肆!你們究竟是來給公主治病還是裝神弄鬼,構陷皇裔?”

祁夜熵絲毫不把他的憤怒當回事:“你只需回答,是或否。”

驸馬:“當然不曾!公主雖然略微有些任性驕縱,但絕非殘酷之人,兩位想必是聽到一些捕風捉影的市井傳聞,在下可以明确告訴兩位,公主并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小蓉的死是個意外。”

祁夜熵:“小蓉?”

驸馬:“小蓉是自幼伺候公主的貼身侍婢,半年前死于意外,坊間有一些不好的傳聞,但那些都不是真的,公主不是那樣的人。”

祁夜熵不再說話。

戚靈靈道:“驸馬還有什麽別的線索嗎?”

驸馬沉吟片刻,搖搖頭。

兩人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站起身。

戚靈靈道:“我們在這宮裏四處轉轉,驸馬可以回去照顧公主,要是想起什麽其它不同尋常的事,可以派人告訴我們一聲。”

驸馬颔首:“有勞。”

他對戚靈靈揖了揖,卻不看祁夜熵一眼,匆匆向公主寝殿的方向走去。

戚靈靈看着驸馬挺拔的背影漸漸遠去,這才對祁夜熵道:“小師弟,你覺得這人怎麽樣?”

祁夜熵:“不老實。”

戚靈靈:“我也覺得他隐瞞了很多事,後面故意提那死掉的侍女,倒像是引我們去查……一般來說妻子出事,丈夫的嫌疑總是最大,不過有件事很奇怪,他對公主的體貼和關心倒不像是假的。”

她沒有用“愛”這個字眼,不過即便不是愛,他的表現也近似于愛了。

如果那些都是裝出來的,只能說這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奧斯卡遺珠。

對比他兩次發怒,第一次沖到公主卧榻前,他是真的憤怒,但是剛才祁夜熵明裏暗裏提到公主殘殺婢女的傳聞,他的憤怒卻像是裝出來的。

戚靈靈忖道:“這人說話謹慎,口風也緊,從他這裏估計問不出什麽來。”

她頓了頓:“剛才公主尖叫‘有鬼’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床邊那個侍女的表情?”

祁夜熵:“她很害怕。”

戚靈靈:“膽子小的人聽見鬼字害怕也正常。”

祁夜熵:“害怕正常,心虛不正常。她一定知道點什麽。”

戚靈靈再次感慨,和聰明人組隊就是舒心,完全不需要解釋,連話都不必說完,對方就能明白你的意思,還經常想到一處。

“那我們就去問問她。”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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