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公主的卧榻中傳來沉緩的呼吸, 侍女凜香端着托盤和藥碗,蹑手蹑腳地繞過屏風走出寝殿。
她深吸了一口氣,深秋半夜寒涼的空氣鑽入肺腑, 讓她打了個冷戰。她又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像是要把方才殿中壓抑沉悶的空氣一起排除幹淨。
接着她端着托盤穿過回廊,向倒房走去。這種雜活本來用不着她這貼身侍婢來做, 但她只想離寝殿遠遠的。
想到方才那兩個修士的眼神, 她心裏便湧出一陣陣不安, 先前聖上也曾找過不少僧道方士之流來給公主診病, 其中不乏看起來仙風道骨或凜然生威的人物, 但凜香卻從未如此害怕。
今天來的男女年紀都不大, 女子看起來不到二十,目光含笑,看着很可親, 可那笑意中似乎藏着某種深意。更可怕的是那男子,他看起來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間,似乎比那女子還小些,那眼神卻仿佛寒刃,好像能挖出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好在驸馬來得及時, 自己可以松口氣。凜香只盼着他們早些離開才好。
正想着, 忽然左肩被人輕拍了一下, 身後傳來一道清澈的聲音:“你要去哪兒?”
凜香一聽便認出是剛才那個女修士,頓時吓了一跳, 手中托盤随之一傾, 藥碗眼看着就要落到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 少女足尖輕輕一勾一挑, 藥碗飛起,又穩穩落在她手裏。
“小心。”戚靈靈把藥碗放回她托盤上。
凜香低下頭道了聲謝,便要離開,少女攔住她:“別急着走,我們有點事想問問你。”
凜香道:“奴婢什麽也不知道,且奴婢有差事在身,兩位道長恕罪。”
戚靈靈仍舊攔着她不放:“你們宮裏半年內是不是死過人?”
凜香:“奴……奴婢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戚靈靈擡起頭,往幽深的庭樹之間看了一眼,然後閉上眼,緩緩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死者年紀和你差不多,是枉死的,我能感覺到她的怨氣盤踞在這裏。”
凜香聲音發飄:“奴婢只是個侍婢,這些事兩位還是與驸馬商量吧……”
戚靈靈輕笑了一聲:“一直纏着公主的就是這個東西,不過她怨恨的可不止公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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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慢悠悠地道:“她告訴我,等她纏死了公主,就輪到那些對她見死不救的姐妹了……”
凜香整個身子晃了晃,廊庑下搖曳的風燈映照着她毫無血色的臉龐,如同金紙。
戚靈靈:“當然,如果你當真不知情,想來她也不會來找你。”
她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對祁夜熵道:“那東西兇得很,要是找不出她冤死的原因,我們也沒辦法。要不我們還是去回禀聖上,讓他另請高明吧,別把自己也折了進去。”
祁夜熵颔首:“好。”
說完兩個人竟然幹脆地轉身離去。
剛走出兩步,後面有細碎的腳步聲跟了上來:“兩位等一等……”
兩人頓住腳步。
戚靈靈:“難道你是想起什麽來了?”
凜香四下裏張望了一下,這才低聲道:“半年前死去的是小蓉,是公主的貼身侍女。”
“哦?她是怎麽死的?”戚靈靈問。
凜香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氣道:“奴婢也不知道……”
戚靈靈:“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凜香點點頭,開始講半年前的事。
小蓉和她一樣,從小就在公主身邊伺候,比起木讷內向的她,機敏又會來事的小蓉更得公主的歡心。從小到大,公主有什麽重要的事都會交代小蓉去做,小蓉雖然是奴仆,但在這昭華宮俨然是半個主人,就算犯了些小錯,如打破個花瓶,丢失件首飾,公主都是一笑了之。
“可是半年前的一天,”凜香道,“公主不知因為什麽緣故,突然對着小蓉大發雷霆,連她平日最喜歡的那套茶杯都砸了……”
戚靈靈若有所思:“不知因為什麽緣故?”
凜香點點頭,目光卻有點躲閃。
戚靈靈:“你們沒有私下猜測過原因嗎?”
凜香遲疑了一下,低下頭:“是有人傳……說小蓉對驸馬……有非分之想……”
戚靈靈:“你和小蓉關系好嗎?”
凜香點點頭,眼角沁出淚水:“小蓉和奴婢是同時進宮的,從小一起長大,和親姐妹差不多。”
戚靈靈:“那她有沒有跟你提過自己對驸馬的非分之想?”
凜香:“這……”
戚靈靈:“有還是沒有?”
凜香幾乎把頭埋到了胸口:“小蓉開玩笑似地問過奴婢,要是公主把奴婢給驸馬做侍妾,奴婢願意不願意……奴婢讓她別亂說,叫公主聽見了發火,她嘻嘻笑着說她倒是很願意……”
她連忙又補上一句:“當然,那些只是玩笑話,小蓉膽子大,又活潑愛鬧,私底下一向口無遮攔的。”
戚靈靈:“所以你們都猜測,是小蓉勾引驸馬,被公主知道了,所以才大發雷霆?”
凜香露出為難的表情。
戚靈靈:“那我換個問法,根據你對小蓉的了解,她能做得出這種事嗎?”
凜香沒回答,但表情已經給出了肯定答案。
戚靈靈:“我明白了,後來呢?她是怎麽死的?公主當場殺了她?”
凜香連忙搖頭:“沒有,小蓉死是第二天,公主那天發了一通脾氣,然後把她關在了倉房裏。”
祁夜熵道:“你如何知道是公主殺了她?”
凜香慌亂道:“奴婢不曾說過……”
祁夜熵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凜香卻覺得那雙漂亮的眼睛好像能把她五髒六腑都剖得明明白白,隐瞞已沒有意義。
“小蓉被關在倉房那晚,奴婢半夜偷偷去看過她……”凜香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她說這次她犯了大錯,觸到了公主逆鱗,公主一定不會放她活的,要奴婢放她出去……”
祁夜熵:“你信麽?”
凜香:“奴婢那時候自然不信,公主那麽器重她,而且也從未打殺過下人,怎麽會要她的命呢?于是奴婢安慰她,明日幫她去向公主求求情,過幾天說不定公主的氣就消了。”
祁夜熵好整以暇:“如果知道她真的會死,你會放她出來麽?”
這話問得十分誅心,凜香愣了愣,随即捂着嘴恸哭起來。
戚靈靈瞟了眼祁夜熵,這個問題無關案情,她覺得大佬會這麽問,純粹是個人興趣。
把別人的痛苦當樂子,說到底還是個反社會啊,她正想着,祁夜熵仿佛心有靈犀似地朝她看了過來。
戚靈靈趕緊心虛地移開視線,安慰凜香道:“就算你冒險把她放出來,她也逃不出皇宮的。”
她頓了頓,等凜香情緒穩定了些,繼續問道:“你安慰她,她怎麽說?”
凜香:“小蓉不信,她反複說公主一定會殺了她,還給奴婢看她胳膊上的傷……”
戚靈靈:“傷?”
凜香:“是公主用笞杖打的,燭光太暗,奴婢看不太真切,但有幾條血杠子是無疑的。”
戚靈靈:“她是怎麽死的?”
凜香搖搖頭:“奴婢也不知道,第二日早晨,有人在後院的井裏發現了她。”
戚靈靈:“是公主下令殺的?”
凜香:“下人們是這樣傳的……但是沒人敢提這事……”
戚靈靈:“所以到底是不是公主殺的,其實你并不能确定?”
凜香點點頭。
戚靈靈接着問:“那段時間公主和驸馬大吵了一架,是因為這件事麽?”
凜香:“奴婢也不知情,不過确實是在發現小蓉的屍骸後……”
戚靈靈:“吵得很兇?”
凜香點頭:“驸馬平日溫文爾雅,奴婢從未聽過他那樣高聲說話。”
戚靈靈:“他們吵些什麽?”
凜香猶豫半晌才道:“公主将我等都屏退了,奴婢只聽見一兩句……”
“是什麽?”
凜香:“驸馬說公主蛇蠍心腸,是毒婦……”
戚靈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是因為公主殺了小蓉,驸馬這麽說倒也合情合理。
她又問:“公主和驸馬的感情怎麽樣?”
凜香又躊躇起來。
戚靈靈一看她的神色,便有了答案:“他們感情不好?”
凜香點點頭,又搖頭:“也不能這麽說……起初是公主心儀驸馬,驸馬并無此意,成婚一段時間裏驸馬态度都有些冷冷的,但後來漸漸緩和了……”
戚靈靈:“我看你們驸馬對公主很體貼啊。”
凜香:“那是公主得病後,驸馬從城外道觀回宮,許是因為公主的病感到愧疚,所以盡力彌補……”
戚靈靈:“道觀?”
凜香:“驸馬出身寒門,入京考科舉時曾在城外道觀借宿過數月,驸馬在城中并無宅邸,與公主失和後,一氣之下又回了道觀。”
戚靈靈:“聽你方才話裏的意思,驸馬對這樁婚事似乎挺多不滿?”
凜香支支吾吾半晌,還是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簡單說來,公主和驸馬的婚姻就是強扭的苦瓜,公主在新科進士馬球會上對一表人才又擅騎射的驸馬一見鐘情,對他百般示好,但驸馬當時在家鄉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堅決拒絕了公主。
公主也不知道是因為不甘心還是實在對驸馬情根深種,竟然在一次宴會上灌醉驸馬,然後在客房下迷香,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這下驸馬不從也得從了。
但驸馬雖然含恨尚了公主,卻始終不能原諒公主用這種手段拆散了他與青梅,成婚以後一直對公主不假辭色,甚至不願和公主同榻而眠,拒凜香暗示,除了迷香那次,驸馬和公主成婚好幾個月都沒有同床。
公主把心上人搞到了手,倒也很有耐心,每天雷打不動地噓寒問暖,也許是女追男隔層紗,在她锲而不舍的攻勢下,驸馬的态度漸漸軟化,在為了小蓉事件鬧崩前一兩個月,驸馬已經從書齋搬回了寝殿,态度雖然還是冷淡,但也不像起初那麽抗拒公主了。
可以想見,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水滴石穿只是時間問題,然而好巧不巧,驸馬家鄉的未婚妻卻找來了京城。
戚靈靈一聽頓時來了興趣:“驸馬尚了公主,難道未婚妻不知道嗎?”
凜香:“自是知道的,驸馬與公主……那樣以後,便修書一封寄回家鄉,告訴未婚妻自己移情別戀、貪慕虛榮,婚約就此作罷,公主也給了姑娘家裏不少財帛當做補償。”
戚靈靈:“那姑娘到京城來,驸馬知道嗎?”
凜香搖搖頭:“公主先得到了消息,派人用重金把那姑娘打發了,驸馬一直蒙在鼓裏。”
戚靈靈和祁夜熵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懷疑,有決心千裏迢迢到京城問個明白的姑娘,那麽容易就能用錢打發嗎?
祁夜熵問:“公主派去的是誰?”
凜香:“就是小蓉。”
祁夜熵又問:“她住在哪裏?”
凜香搖搖頭,随即皺眉道:“奴婢聽小蓉提過一嘴,似乎是城西的哪座尼寺……”
祁夜熵忽然話鋒一轉:“公主平日怎麽稱呼驸馬?”
凜香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不過還是回答:“公主有時稱驸馬表字,有時稱他‘阿屹哥哥’……”
祁夜熵:“一直是混用的?”
凜香想了想:“經道長這麽一說,奴婢想起來了,從前公主都稱驸馬表字,是驸馬從道觀回來後,才偶爾稱哥哥的。”
她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同尋常,只道是兩人經此難關冰釋前嫌,關系變得親密,稱呼随之改變也是常情。
戚靈靈又問了幾個問題,問不出更多的信息,便将凜香打發走了。
待她走遠,戚靈靈看了一眼祁夜熵,見他若有所思,問道:“小師弟,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祁夜熵往寝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公主還是公主嗎?”
話音未落,忽聽牆外傳來淩亂急促的腳步聲。
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将所有宮門都關上,務要将那兩個妖人緝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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