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昭華宮中帷幔沉沉, 宮人們都蹑手蹑腳,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因為昭華公主昨夜折騰了大半夜, 直到天亮才又睡過去。

即使在白晝, 她睡得也并不安穩,雙眉微蹙着, 時不時急喘幾聲。

蘇屹無聲無息地走到她的卧榻前, 隔着紗幔凝視着裏面的睡顏, 他已經習慣了透過這張臉看到另一個人, 然而……

他将手伸進衣袖中, 絹布柔滑的觸感從指腹傳來。

“昭華宮裏的, 真是你以為的那個人麽?”

他的心仿佛變成了鉛塊,重重往下一墜。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紗帳中的人似有感應, 乍然睜開了眼睛,片刻的茫然之後,她認出了他,向她露出虛弱的微笑。

這是阿念的眼神嗎?這是阿念的笑容嗎?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就在他的心底生根發芽, 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都變得似是而非起來。

“怎麽了?阿屹哥哥?”“公主”坐起身, 撩開帷幔, 露出憔悴的臉,“什麽時辰了?”

這是阿念的聲調嗎?蘇屹努力回想, 可是當年那個為他送行的少女好像隔着江南的絲絲煙雨, 怎麽也看不清楚, 聽不真切。

“沒什麽, ”他勉強笑了笑, “還不到午時。”

“公主”眼中流露困惑:“今日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臺中無事麽?”

蘇屹定了定神,在床邊坐下:“想早些回來陪陪你。”

“公主”如釋重負地一笑,垂下眼簾:“今日是怎麽了,說起這些怪話。”

蘇屹目光微動:“有什麽不好意思,以前不也常說麽?”

“公主”用袖子掩住臉:“啊呀,還未梳洗,我如今這樣子很難看罷?”

蘇屹遲疑了一下,握住她細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手腕,将她遮臉的手拉開,看着她的眼睛道:“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在我眼裏都是最好看的。”

明明是脈脈的情話,可兩人都想起另一層意思,一時無言。

蘇屹向她俯下身,用臂膀環住她,女子身上的氣味萦繞在他鼻端,她得病後服了很多藥,為了掩蓋藥味用了更多熏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很陌生,既不是昭華公主也不是阿念。

蘇屹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得見的聲音道:“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我進京赴考,你來渡口送我,說等我高中進士,一定要我陪你去游一游大名鼎鼎的白龍寺,還記得麽?”

懷中人柔聲道:“自然記得。”

蘇屹驀地一僵,胸膛裏那顆鉛做的心髒在下墜,一直下墜,仿佛要下墜到無盡的深淵。

阿念當然沒有說過這種話,自從定下親事,她每次見到他都低着頭,多說一句話都會臉紅。

蘇屹努力克制着不讓自己顫抖。

“怎麽了?阿屹哥哥,你在想什麽?”女子不安道。

蘇屹:“我只是在想,你來了這麽久,竟然一直沒能踐諾。”

女子道:“都怪我不争氣……”

蘇屹低聲安慰她:“慢慢來,那高人說,一開始是會這樣的……”

女子輕輕“嗯”了一聲:“往後我們永遠不再分離,有的是時間……不但是白龍寺,所有地方,我們都要一起走遍……”

半晌得不到回應,她不安地問:“好不好,阿屹哥哥?”

蘇屹回過神來:“當然好。”

他松開她:“時候還早,你再睡會兒,我帶了些文牍回來處理,先去書齋。”

女子點點頭:“好,阿屹哥哥處理完公務也歇一會兒,別太勞神了,若是公務太多,我去同聖上說一說……”

蘇屹斬釘截鐵道:“不行,你能避着聖上便避着。”

“好,別擔心,我一定會小心的,不會露出破綻。”

你當然不會,蘇屹心道,因為你從小與昭華公主形影不離,當然能将她的言行舉止模仿得天衣無縫。

這麽一想,他在這裏竟然一刻也待不下去,為了不被識破,勉強敷衍了兩句,然後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邁出昏暗的寝殿,乍然傾瀉的陽光讓他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他當初為什麽認定是公主殺了阿念?是小蓉告訴他的,起初他也是将信将疑,直到小蓉死後。

她一死,他理所當然以為是公主殺人滅口,因此也坐實了公主殺害阿念。

可是從始至終都只有小蓉的一面之詞而已。

難道他冤枉了那個女人……一股寒意像毒蛇一樣沿着他脊背爬行,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揭開,被他刻意掩埋的東西噴湧而出,她那趾高氣昂的姿态,那刺眼得像是要在他心上灼出焦痕的笑容,她念他表字時做作的煞有介事,還有那些支離破碎、颠倒迷離,交織着罪惡、羞恥和瘋狂的記憶……

他驚訝地發現,那女人的記憶如此鮮活,如此真實,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

他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陽光下,後背上冷汗如雨。

他定了定神,努力把思緒拉回來。

小蓉到底是誰?

他在腦海中搜尋,但關于這個侍女的印象少得可憐,他甚至不記得她長什麽模樣,那只是個侍女而已。他對她的身世當然也一無所知,但是有個地方一定有她的檔案,因為禦史加驸馬的雙重身份,他要調閱一個宮女的檔案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

蘇屹恍恍惚惚地向掖庭局走去。

……

子時已過,戚靈靈擡頭望望天,夜空中沒有片雲,只有一輪孤月高懸在樹頂。

“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戚靈靈不禁有些擔憂,秘境試煉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不能盡快解決,他們可能會輸給別的隊伍。

雖說戚靈靈不在乎那點獎金獎品,但她隐隐覺得大佬有些過分在意,她這種社畜無法理解,只能理解為強者的勝負欲。她也不知道大佬要是輸了會怎樣,會提前啓動毀滅世界的計劃嗎?

正胡思亂想,祁夜熵忽然叫了一聲“小師姐”,戚靈靈吓了一跳:“怎麽了?”

祁夜熵見她一臉見了鬼的模樣,面無表情指指山坡下:“我只是想告訴你,蘇屹來了。”

戚靈靈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蜿蜒的山路在月光下像一條銀蛇,一人正騎着馬從蛇尾向這山坡上的小道觀奔來。

那人很快到了他們眼前,的确是蘇屹。

他翻身下馬,把缰繩系在觀前的桂樹上,向兩人走去。

他一走近,戚靈靈就知道他為什麽來這麽晚了,豐神如玉、溫文爾雅的驸馬腳步踉跄,一身酒氣,下巴長出了一層胡茬。

原來他是去喝酒了。

祁夜熵還是一張撲克臉,但戚靈靈從他眼裏分辨出了一絲厭惡和鄙夷,與其說是看出來的,倒不如說是直覺。

驸馬看到兩人愣了愣,眼裏的醉意散去些許:“是你們……”

戚靈靈:“是我們很驚訝嗎?”

驸馬沒有回答,皺着眉頭道:“你們是誰?究竟想要什麽?”

戚靈靈反問:“你想要什麽?”

驸馬似乎被問住了,眼神又渙散起來,喃喃自語:“我想要什麽……我想要……”

“阿念!我想要阿念……”他就像個想起選擇題正确答案是C的中學生,一臉如釋重負。

原來她的名字叫阿念,戚靈靈心想。

“想見她可以,但是你要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訴我們。”她道。

驸馬露出躊躇之色。

戚靈靈:“你不想知道阿念是怎麽死的?”

驸馬一聽這“死”字,臉容頓時扭曲起來,在白慘慘的月光下看着有些駭人。

“誰說她死了?她明明活着……”他一邊說一邊朝着戚靈靈伸手,似乎想揪她的衣襟。

反而他連她一片衣角都沒碰到,祁夜熵便将戚靈靈攔在了身後。

這明顯的保護姿态讓戚靈靈十分意外。

但是眼下沒空細想,她便将大佬的異常暫時擱在了一邊。

“你已經見到了她的遺物,那镯子是我們從她屍骨上發現的,”她冷靜道,“她千裏迢迢到京城來找你,連你的面都沒見着,就被人害死了推進井裏,你不想知道害死她的是誰嗎?”

蘇屹雙眼失焦,像是完全聽不見戚靈靈的話,只是堅持道:“阿念還活着……”

“因為你用了什麽手段讓她奪舍了公主嗎?”戚靈靈道。

驸馬身子一顫。

“你其實已經知道宮裏鸠占鵲巢的那個是誰了吧?你也查過小蓉的身份了吧?”

少女的話像一把刀,冰冷刀鋒割出血淋淋的事實。

“你可以繼續騙我們,但是你騙得了自己嗎?”

她念了個法咒,從乾坤袋裏“請”出一副棺木,那是他們白天去市坊棺材鋪買的。

棺蓋慢慢打開,露出了裏面的屍首。

阿念的骸骨用淨決洗幹淨了,換上了新衣,按照原來的模樣端端正正擺在棺木裏,雖然對蘇屹的沖擊力也許沒有直接将沾滿污泥的屍骨擺在他面前那麽大,但戚靈靈還是想給這個客死異鄉的可憐少女一點體面。

她一定不想以那樣的面目出現在心上人面前吧。

蘇屹往棺中看了一眼,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假的,是你們找來騙我的……我不會上你們的當……”

祁夜熵抱着胳膊靠着樹,冷酷地指出:“不信你可以看看她左臂的骨頭,小時候折斷過吧?”

他頓了頓:“還有,衣襟裏有你寫給她的信。”

驸馬聞言終于崩潰,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吼叫,跪倒在棺木旁。

“要是想替她報仇,就把來龍去脈告訴我們。”祁夜熵公事公辦地道,語氣中有一絲不耐煩,戚靈靈仿佛看到他腦門上寫着“必勝”兩字。

驸馬失神地望着前方,緩緩說道:“大約半年前,有一日,小蓉偷偷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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