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戚靈靈注意到, 蘇屹一開始講述神情就開始變得空洞,好像講的是別人的遭遇。

“……那天小蓉突然來找我,她看起來臉色很差, 很害怕, 我不明所以,問她發生了什麽, 她開始哭, 哭了好一會兒, 突然對着我跪了下來……

“我吓了一跳, 問她究竟怎麽了, 她支支吾吾很久, 似乎才終于下定決心,說她幾天前見過阿念。我自然吃了一驚,我根本不知道阿念來京城的事, 便問她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又遲疑了很久,才告訴我,阿念來京城找我,但公主不知怎麽早一步知道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用一種麻木的語氣道:“也許她一直在留意着阿念的動靜吧, 她就是這樣的人, 把人牢牢地捏在手心裏才會心安。”

戚靈靈:“小蓉告訴你,公主讓她悄悄殺了阿念?你相信麽?”

蘇屹眼中閃過愕然:“為何不信?她就是這樣的人。”

戚靈靈總覺得他這麽言之鑿鑿, 反複強調“她就是這樣的人”, 與其說是為了說服別人, 毋寧說是為了說服自己。

蘇屹接着道:“更卑鄙的是, 她讓婢女告訴阿念, 要她死的人是我,是我貪戀驸馬的地位權勢,所以對她棄如敝履,要将她這‘絆腳石’踢開。”

他眼中終于浮現出淚光,目光轉向黑沉沉的棺木:“阿念就是帶着這樣的誤解離開人世的……”

戚靈靈蹙了蹙眉,正想說什麽,祁夜熵淡淡道:“蘇驸馬,聽說你是進士科榜首,皇帝欽點的探花郎?”

蘇屹一時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怔怔地點了點頭。

戚靈靈卻已隐約明白他的意思。

祁夜熵接着道:“所以想必你不是個傻子。”

至此蘇屹也已知道他想說什麽,但只是皺了皺眉:“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

祁夜熵:“你知道。”

戚靈靈也道:“你就沒懷疑過公主沒殺人嗎?”

蘇屹忽然拔高了聲調:“我為什麽要懷疑?她就是這種人!”

他雙眼通紅,脖頸上青筋凸起,憤怒地喘着粗氣。

戚靈靈知道他是在虛張聲勢,只是無聲地笑了笑:“她是哪種人?”

蘇屹:“她……”他的怒氣忽然消失,整個人就像個癟了氣的怪獸氣球,看着可笑又可憐。

昭華公主是哪種人?驕傲,張揚,跋扈,她是個惡人麽?他很想斬釘截鐵地回答是,可是心裏有個微弱的聲音問他,真的嗎?你自己相信嗎?

“事到如今,是不是她殺的又如何?如果不是因為她,阿念就不會死。”蘇屹道。

戚靈靈點了點頭,這點倒是無從否認,一切事端都是因為公主榜下捉婿引發的,阿念的死不能說她沒有責任,但是她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顯然也不太公平。

“你繼續說。”她道。

“起初我當然不會相信小蓉一面之詞,當即要去與公主對質,小蓉立即拉住我,說要是讓公主發現她将此事告訴了我,公主一定會要她的命。”

戚靈靈:“那她為什麽告訴你?”

蘇屹避開她探詢的目光:“她說被迫為虎作伥,于心難安。”

祁夜熵帶着一種淡淡的興味觀察着蘇屹的神色,仿佛他是什麽實驗樣本:“她不止說了這些吧?”

蘇屹破罐子破摔似地道:“她說她心悅于我,所以不忍心讓我蒙在鼓裏。”

戚靈靈:“你聽了這話就更相信她了吧?”

男人對喜歡自己的女人總是少一些防備,哪怕他并不喜歡這個女人,說到底是虛榮心作祟。

蘇屹沒有回答,卻将頭埋得更低。

祁夜熵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戚靈靈道:“但是口說無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連阿念姑娘的屍體都沒見到,怎麽就相信她已經死了?”

蘇屹:“她說阿念被毒死後屍體便沉入了洛水中,沒有留下任何遺物。我當然也懷疑過,但小蓉把阿念的相貌舉止言談都說得分毫不差,也提到了她腕上的镯子,至少她是真的見過阿念。”

他頓了頓:“所以我執意要去問公主,小蓉情急之下抱住了我的腰,就在拉拉扯扯之際,公主回來了,剛好看見了這情形。”

戚靈靈:“于是她就懷疑你們兩個有私情?那你為什麽不趁此機會向她問問清楚?”

蘇屹遲疑了一下,答道:“本來我想問的,但小蓉恐懼哀求的眼神讓我改變了主意。我想無論如何不該把無辜之人牽扯進來,先保住她的命再說。”

戚靈靈:“就算真如小蓉說的那樣,是公主命令她殺了阿念,也是她動的手,你就不怪她嗎?”

蘇屹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對待喜歡自己的女人,男人總是難免有幾分心軟,如果這女子再弱勢一點,就更憐惜了。說不定他還在心裏為這可憐的小侍女開脫,她也是迫不得已。

不會憐香惜玉的男人畢竟是鳳毛麟角,戚靈靈想到這裏,忍不住瞥了眼鳳毛麟角的大佬,只見他冷若冰霜的臉上隐約透着一絲鄙夷。

斷情絕愛的反社會大佬想必很不能理解吧。

戚靈靈接着問:“後來呢?”

蘇屹:“公主自是氣瘋了,我向她解釋事情不是如她所見,她說此事與我無關,讓我離開。公主将小蓉打了一頓,關進倉房中,第二日早晨,就有人在井中發現了她的屍體。”

戚靈靈:“所以你就相信是公主殺人滅口了?”

蘇屹又現出怒容:“是那女人親口說的!”

他頹然地低下頭,将額頭在阿念的棺木上抵了抵,然後擡起頭:“既然小蓉已經死了,我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便徑直去質問她,是不是她殺了阿念,又殺小蓉滅口。”

戚靈靈:“她怎麽說?”

蘇屹用一種孩子般蠻不講理的口吻道:“總之她親口承認的。”

“既然你認定是我殺了他們,還來問我做什麽?”

“沒錯,就是我殺的,你滿意了?反正在你眼裏我就是這種人。”

“為什麽?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想要的就算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現在想來,那些話完全可以理解為氣話,可是他寧願相信這是真的。

戚靈靈嘆了口氣,從乾坤袋裏取出一個木盒,遞給他:“這是我們在阿念屍骨旁找到的。”

蘇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盒子,盒子比他預料的沉得多,差點不小心掉在地上。

“打開看看。”戚靈靈道。

蘇屹依言揭開蓋子,他怔怔地望着月光下閃着微光的珠寶,然後迅速将蓋子阖上,仿佛裏面裝的不是珠寶,而是什麽妖怪。

他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盒子終究掉在地上,木頭裂開,珍珠寶石散落一地,像是誰的眼淚。

“她有的是財帛,出手又闊綽,這又算什麽?”他道。

戚靈靈:“殺人兇手不是公主,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呢。其實你早知道吧,在你心底深處,你一直知道吧?你只是覺得把責任都推到公主身上能讓自己好過點,這樣你配合別人奪舍公主就不會良心不安了,對吧?”

蘇屹整個人一顫,他臉上的表情忽然消失,仿佛靈魂在一瞬間被人抽空了。即使是在月光下,也能看出他臉白如紙。

戚靈靈:“說下去,後來怎麽樣了?”

蘇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和公主當面對質,大吵了一架,我便出了宮,回到當年入京赴考時寄宿的白雲觀。”

他擡頭望了望山門的輪廓:“在這裏,我遇到了一個游方道人。那段時日我過得渾渾噩噩,每日借酒消愁,那道人在觀中住了幾日,偶爾與我聊兩句,言語尚算投機,一來二去也就熟稔起來,時常一起飲酒。有一日我喝得有些多,他問我日日如此消沉,是不是遇上了什麽苦悶之事?”

他頓了頓:“那些事幾乎要将我壓垮,我也想找個人傾訴一二,便借着醉意一吐為快,只是隐去了身份。那道人聽完沉吟許久,說有個法子可以讓阿念還魂,但不知我有沒有這個膽量。”

戚靈靈:“是奪舍公主,然後鸠占鵲巢嗎?”

蘇屹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祁夜熵:“人一死就有人送上門出主意,真方便。”

他語氣沒什麽波瀾,但嘲諷之意很明顯。

戚靈靈:“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就不怕這些都是陰謀嗎?”

蘇屹:“只要能讓阿念回來,就算是陰謀,就算被人利用,我也無所謂。那時候我就是這麽想的。”

祁夜熵無法理解,戚靈靈也無話可說。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戚靈靈問道:“他是怎麽施術的?”

蘇屹:“他問我身上有沒有兩人的物件,我就将公主繡的香囊和阿念臨別時贈我,一直沒舍得穿的鞋襪交給了他。翌日酒醒後,想起前夜的荒唐事,我去找他要回那些物件,他卻告訴我他已趁夜去皇宮附近設壇作法,短則半月,長則三月,當能成事。”

戚靈靈:“那道人後來去哪兒了?”

蘇屹:“他在觀中逗留幾日便不告而別了。”

祁夜熵:“那人多大年紀,長什麽樣?”

蘇屹回想了一下:“看模樣似乎三十來歲,但給人的感覺卻不止這點歲數。至于長相,很普通,現在想起來,面目有些模糊。”

戚靈靈和祁夜熵對視了一眼,都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既然對方有本事奪舍,改變一下本來面目或者施點法術讓凡人記不住是輕而易舉的事。

“後來呢?”戚靈靈問道。

蘇屹:“自那日以後,我便寝食難安,等着宮裏的動靜,又害怕當真發生什麽,風平浪靜地過了一個多月,宮中忽然傳旨召我回宮,說公主重病。我趕回宮中……”

戚靈靈:“那時候公主已經被換了?”

蘇屹搖了搖頭:“還沒有。”

他見到那個毀了他一生的女人,卻幾乎認不出她來,短短兩個月,原本光彩照人的天之驕子被夢魇折磨得骨瘦如柴。

可她見到他時,眼中依舊像是燃着兩團火焰,她抄起榻邊的燭臺便朝他扔過去。

“你還來做什麽?想看我有沒有死?沒有遂你的意,真是抱歉了。”

然而因為無力,燭臺沒能扔出多遠,更別說砸中他了。

燭油灑在絲綢地衣上,像一串斑駁血淚。

然後他第一次看見她哭了。

沒想到這樣一個嚣張又剛強的女人,哭起來卻是不聲不響。

他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着她哭,沒有上前安慰也沒有離開,因為他擔心阿念“來”時見到一屋子陌生人會害怕。

她不一會兒就哭淚了,轉身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那已經不是她了。

戚靈靈見蘇屹怔住,問他道:“小蓉的身世你查過了吧?”

蘇屹:“她是……”

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我是前任國師的孫女。”

一個穿着黑鬥篷的身影憑空出現在幾人面前,那人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憔悴凹陷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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