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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睡到天明,看看時間也才剛六點。
蘇伊洗漱完下樓,曲老太已經在廚房忙碌,蘇婉婷等人昨天旅途勞頓,還沒起來。
“外婆,早上吃什麽?”蘇伊從曲老太身後探出頭。
電飯煲裏已經飄出粥香,案板上有和好的肉餡,曲老太正手腳麻利地擀包子皮。
“醒了?又沒上學,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蘇伊洗了手幫忙,“昨晚很早就睡了。”
曲老太偏頭仔細看了看她,只見她臉色如常,沒瞧出什麽異樣。
她的女兒和外孫女,看着都柔柔弱弱的,卻一個比一個能抗住心事。
婉婷出事那會兒,才二十出頭,大學尚未畢業,頭一天打電話回來,說找到了周末兼職,以後能給家裏省錢了,第三天學校老師就語氣沉重地通知她,婉婷失蹤了,極有可能被人拐賣。
曲老太現在回憶起來,都一陣陣心悸,手腳發涼,仿佛天塌了下來。
那段日子到底是怎麽挨過去的,現在竟想不起來了,大約太過痛苦,腦子下意識選擇遺忘。她更不敢細想,失蹤的一年多裏,婉婷都遭受了什麽。
好在老天有眼,将女兒還了回來。
婉婷回家時,整個人幾乎不成人形,花一樣年紀的小姑娘,被折磨得像一把枯柴,精神更不好,整日躲在房裏,如驚弓之鳥,除了曲老太,誰也不敢見。
曲老太悲喜之餘,又心驚膽戰,生怕她想不開。
可她竟也慢慢熬了過來,眼見着有了點血色人氣。
她的遭遇,整個小漁村,乃至整個鎮的人都知道,一開始許多人唏噓可憐,等時間一長,有些嘴碎的人就開始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甚至某天竟有人上門來,說要給她介紹對象,對方已經四十多歲,遠近有名的老光棍,整日游手好閑,活了半輩子還靠他老娘養着。
就這種條件,被拒絕後,介紹人還話裏話外透露出婉婷這樣的情況,不好太挑剔的意思。
可憐曲老太一輩子好脾氣,破天荒發了火,把人趕出去,站在門外大罵,罵得整個村子都聽得見。
第二天,婉婷下樓來。她已經很久不出房門了,那天卻衣着整齊,梳洗幹淨,穿着曲老太給她買的新衣服。
曲老太現在還記得,女兒面色蒼白,一字一頓說的話,她說:“媽,我不甘心,我的人生,不該是這個樣子。”
曲老太知道,能殺人的從來不是只有刀,軟刀子更叫人生不如死,把女兒留在這裏,那些閑言碎語早晚會毀了她,所以就算舍不得,就算不放心,也只能讓她離開。
婉婷離家後,她身邊還有蘇伊。
對于這個孩子,不說婉婷那時見不得,就是曲老太自己也是不喜歡的,畢竟這是女兒受苦受罪的證明,她身上更流着一半可恨的血。
可人年紀越大,心腸就越軟,看她一個小娃娃,小手小腳蜷縮在那,哭起來跟貓崽子一樣,誰能狠下心不管不顧?
曲老太有時想想,這孩子命也不好。投了這樣的胎,爹不疼媽不愛,磕磕絆絆長到這麽大,連一句完整的爸媽都沒叫過。
像她,也像婉婷,都是苦命人。
可世上這麽多人,有幾個是不苦的?只要還活着,熬啊熬啊,總有熬出頭的一天。
她緩緩出了口長氣。
“伊伊,別怨你媽媽,她心裏是最苦的。”
蘇伊輕輕點頭,“我知道。”
她對蘇婉婷當然不會有怨,本來就是遭遇強迫生下的孩子,即使心底再厭惡,也默認曲老太将她養大,一直寄錢回家,既沒讓她餓,也沒讓她冷,蘇伊覺得,就算在這裏的不是她這個魔頭,任意來個其他人,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曲老太又擀了幾片面皮,語氣松快起來,“昨晚你媽媽跟我說,她和你蕭叔叔已經領了結婚證,這次來接我們,回去之後就要辦婚禮,把你轉去那邊讀書好不好?”
“外婆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蘇伊道。
曲老太便笑了,“明後天我們就走,你看看要不要跟朋友同學道別。”
她不打算讓女兒在這兒停留太久,也不想讓她再次面對漁村其他人的眼光,只能倉促些。
她在漁村住了大半輩子,這裏有許多好,也有許多不好,但總歸是故鄉,要搬走不免有些不舍。
但她更不放心婉婷,不知道她婆家怎麽樣,光看蕭家父子言談舉止,還有他們昨天帶來的禮品,感覺家境很不一般。那樣的人家,會不會嫌棄婉婷的出身?會不會介意伊伊的存在?家裏人好不好相處?
身為母親,總是有太多太多的憂慮,不親眼去看看,怎麽能放下心。
包子包好,曲老太把一半上鍋蒸,一半用來煎,确保照顧到每個人的口味。
樓上三人下來時,豬肉蝦仁餡兒的包子正好出鍋,加了蜜棗的粥熬得香甜軟糯。
曲老太又煎了幾個蛋,裝兩盤自己做的腌蘿蔔和醉泥螺,還洗了兩串葡萄,餐桌擺得滿滿當當。
“小蕭和小彥昨晚睡得怎麽樣?咱們這兒離海太近,一天到晚吵得厲害。”她招呼蕭行蕭彥父子。
蕭彥點了點頭,蕭行慚愧笑道:“伯母把被子曬得太軟,我們一覺睡到大天亮,要不是聞到早飯香味,現在還舍不得起來。”
雖然他和蘇婉婷已經領證,該叫曲老太一聲媽,但本地習俗,新人頭一次叫爸媽,長輩得給個大紅包才行。昨天進門前,蘇婉婷預想曲老太沒準備,就讓他先按伯母稱呼。況且他第一次上門,猛地就叫媽,多少也有點唐突。
曲老太樂呵呵地說:“家裏沒什麽好東西,随便做了點,你們看看合不合胃口。想吃什麽盡管跟我說,小彥也不要跟阿婆客氣,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小漁村沒有固定的菜市場,平時想買點肉什麽的,都得從一個用三輪車載着的流動肉攤那買,像剛剛包包子用的肉餡兒,就是一大早,人家載到家門口賣的。
說是肉攤,也搭着買點菜啊蔥啊的,但畢竟種類太少,平時自己吃也就算了,現在家裏有客人,曲老太便打算吃過早飯去鎮上,多買點東西回來。
蘇婉婷要陪她一起去,蕭行自願充當司機,大人們都走了,總不好留兩個孩子在家,最後索性五人全去了。
蘇伊和蘇婉婷、曲老太并排在後座,曲老太坐中間,她一手牽着女兒,一手牽着外孫女,早晨的太陽從車窗外照進來,暖得人忍不住犯懶。
她恍惚想起,許多年前似乎也有這麽一個早晨,她跟母親兩人在晨光中趕路,那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躲在樹下偷看她,被人起哄後,臉色更加紅黑,只有一口牙齒白得晃人。
那幾乎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他沒了将近三十年,她快要記不清他的模樣,只有那股從身體裏往外湧出的暖意,今天回想來,依舊似曾相識。
她緩緩眯起了眼,眼角的褶皺越發深刻。
幾人一起到了鎮上,雖然只是個小鎮,但靠着海邊,又是十一,來往人流不少。
菜市場裏更是鬧哄哄的,人擠着人,地面潮濕泥濘。曲老太便對蘇伊說:“裏頭髒,又有味道,伊伊,你跟小彥在外頭等着吧,帶他在附近逛逛,小彥你看怎麽樣?”
蕭彥沒什麽所謂,雖沒多大興趣,但不至于反駁老人家的安排,略點了點頭。
蘇伊抿着唇,瞄他一眼,又看看曲老太,輕聲說好。
毛團窩在她帽兜裏,心中啧啧有聲:大魔王演技确實不錯,瞧她這內向小可憐的模樣,演得多像?要是能夠一直保持,別暴露本性就更好了。
走前,蕭行還示意蕭彥到一旁,單獨交代了幾句:“伊伊內向,你好好跟人說話,別愛答不理。順便看看她有什麽喜歡的,你做哥哥,按理應該送給妹妹一份見面禮。”
蕭彥神色淡淡,沒說好還是不好。
“要是讓她不高興,回頭我就給你奶奶打電話,說你把女孩子惹哭了。”蕭行使出殺手锏。
蕭彥啧了一聲,轉頭就走。但蕭行知道他聽進去了。
說起來,他這父親當得并不稱職,和前妻分開多年,又總忙着生意場上的事,蕭彥差不多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不知怎麽就養成了對誰都冷淡疏離的性格。
這次拜訪岳母,蕭行請自己母親當說客,說動蕭彥一起來,就是為了讓他和新家人培養感情,以免日後住在一個屋檐下,還跟陌生人一樣。
另一頭,曲老太也悄悄叮囑蘇伊,往她兜裏塞了些錢,“要是覺得曬,就和小彥到店裏喝點飲料,外婆和媽媽一會兒就出來了,咱們在停車的地方會和。”
蘇婉婷站在旁邊,并不看她們,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魚攤上,似乎突然對魚有了興趣。
蕭彥顧自走了幾步,在拐角處停下來,聽到身後蘇伊跟上的動靜,繼續往前走。
雖然家長們交代要好好相處,但這兩人的性格,一個冷冷的,還帶點少年人的酷,另一個本性如何且不說,人設上是羞怯內向的,也不會主動開口,所以一前一後走着,跟不認識一樣,沒半句交流。
蘇伊只是為了完成曲老太的囑咐,并不打算打破眼下的局面,只随着人流,慢悠悠走在建築物陰影下。
毛團忽然蹦跶了一下,“伊伊,你看那件裙子好不好看?”
蘇伊聞言偏過頭,街邊櫥窗裏,模特道具身上穿着件紗裙,很淺的草綠色,看着清新飄逸,跟仙女裙似的。
她神色複雜地看毛團:“你喜歡裙子?我記得你是公的,難道看錯了?”
“是給你穿!”毛團跳腳。
蘇伊哦了一聲,又問:“我沒錢,你有錢嗎?”
她特地後退兩步,仰頭看清楚這家店店名,繼續說道:“我記得蘇小燕說過,這家店的女裝是最貴的,随便一件好幾百。”
毛團便給噎住了,無話可說。
其實這種鎮上的店,又不是正經品牌服裝,價格能高到哪裏去。可偏偏蘇伊一語中的,他們兩個加起來,兜裏連兩百塊都沒有,其中一百,還是剛才曲老太給的。
這個大魔王,是真的窮得理直氣壯,而且毫不羞愧。
兩人無聲說着話,蘇伊眼角看見,本來在不遠處的蕭彥又走了回來。
蕭彥徑直走進店裏,問迎上來的店主:“這件她能穿麽?”
“可以可以。”女店主來回打量兩人,嘴裏說:“小美女皮膚白,人又瘦,穿起來肯定好看,要不要拿下來試試?”
蕭彥道:“包起來。”
女店主頓時眉開眼笑,“帥哥眼光真好,我們家的衣服是最好看的,每個款式只進一件,多了沒有,絕對不會跟人撞衫。你看要怎麽付款,現金、銀行卡、手機轉賬都行——”
“等一下,”蘇伊打斷她,問蕭彥:“是給我的嗎?”
蕭彥低頭,對上她的眼。
自昨天以來,這是兩人第一次說話。
女店主的話并沒誇張,蘇伊确實很白,而且身形纖細,套在略顯寬松的衣服中,看着有種不太真實的剔透感,站得越近越這麽覺得。
蕭彥從未特意去關注女同學,但在他印象裏,別的女生看起來并沒有給人這種感覺。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眼下,他聽她開口,似乎要拒絕,眉頭就皺了一下。
“給你的。”他說。
毛團也以為蘇伊要拒絕,卻見她得了肯定答複後,轉頭看向店主:“多少錢?”
店主笑眯眯道:“原價五百八,五百六給你了。”
這個價格,意料之外的低,蕭彥掏手機的動作略有遲疑,他沒送過這麽便宜的禮物。
蘇伊卻毫不留情,一刀砍下:“太貴了,四百塊賣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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