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翌日,孫哲平按着吳羽策給的地址,尋去了肖時欽的住處。頗為出乎意料,他原想過應是個偏僻的處所,卻沒成想是在整個上海最喧鬧擁擠的地方——或者說,最破舊潦倒的地方,這裏的人大多是在戰時從蘇州河以北的地方逃進來,沒有財産也沒有家業,住不起租界那些昂貴的房子,買不起體面的衣服,甚至吃不起一頓飽飯,二三十個人七八戶人家都擠在一間小院裏住,男的出賣力氣,女的出賣身體,以此艱難為生。

孫哲平不動聲色的躲過了一個奔過來想要撞上他偷錢的小乞兒,卻也沒做什麽的,只是邁了大步子往前走。他今日換下了那身車夫的行頭,雖然不是西裝革履,卻也算是穿着體面,手裏還提着一個小皮箱,在這——可相當容易的就被當成了跻身上等人行列的人,一路上明裏暗裏的遇到了不少同那個小乞兒有着同樣心思的人,他也沒有多做計較,一來不想惹事,二來心下不忍。

他雖然是個行事強硬狂放不講常理的主,卻也不是那種熱血上湧就不顧東南西北的二愣子。這麽些年裏,為了完成任務混跡三教九流,看的太多也明白的透徹。說到底,好死不如賴活,能有條活路的時候,誰不是拼了命的也要去搏一搏呢?那些個滿腹經綸滿口大義的人尚且為了偷生而輕易出賣國家和靈魂,又如何能夠強求這些大字也不識一個的人做到不為五鬥米折腰?理想、信念、堅持,很多東西說的雖然漂亮,但其實和命一比往往會被人棄之不顧。

他這麽想着,微微一哂,擠過紛紛攘攘的人群,走到了一家低矮的店鋪門口。這是一家有原先的木宅子改出來的店鋪,二樓應是住人的,一樓簡單收拾了下,還在一側挂出了一個牌子,上書“雷霆”二字,大抵是店名,卻看上去和鐘表搭不上半分關系。它大約是和別人同住的一間房子——這個地方,獨門獨院的反而是罕見的。左邊是個賣菜的,店主昏昏欲睡的靠在一側,腳邊上零星攤着些許幹癟的蔬菜。右邊擠着一間日常百貨,淨是些鍋碗瓢盆的東西。這家鐘表店開在這兒,到真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這地方人人都為了一口飽飯而勞碌奔波,鐘表這種可以算是奢侈品的小玩意兒,或許在租界并不稀奇,在這裏卻是難得一見的東西。

孫哲平扣了扣緊閉的大門,裏頭傳來一個活潑的姑娘聲音,“今天關門,不做生意,明天再來吧!”

他不動聲色地對着裏頭說,“是昨天說好的生意,我姓孫。”

裏頭安靜了一會兒,就聽見一陣紛亂而急促的腳步聲,連帶着先頭那個姑娘的聲音,“這就來!孫先生您稍等!”話音剛落,門鎖就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吱呀”一聲響,木門就從裏頭打開了。迎出門的是個年輕姑娘,穿着一身時下女學生裏時興的藍衣黑裙,梳着兩個辮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冒頭。她熱情的把孫哲平迎進店鋪裏頭,邊走邊說着,“肖先生在樓上等您。這樓梯挺窄的,還舊,您悠着點兒走!不急!”

孫哲平心不在焉的應着,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這間鐘表鋪子。一樓的店鋪正對着門的放着一張矮櫃,上頭零散的堆着些鐘表零件和修理的器械,四面牆上挂着各種大小不一的鐘表,看着倒真真是個鐘表店。待得上了二樓,卻別有洞天。二樓僅有兩間房間,一間的房門虛掩着,大抵是那個姑娘住的;另一間房門大開着,裏頭也是如一樓那般一張工作的桌子,一個戴着眼鏡的年輕人正埋首桌前專心致志的修理手中一個小小的零件。

“肖先生,你的客人到啦!”那個姑娘也沒敲門,進了門就直接說了一聲。

肖時欽這才從手中的零件中擡起頭來,忙放下手上的東西站起身來,“孫先生是吧?請坐請坐……哎喲不對。”他環顧四周,才驚覺自個兒的房間裏沒有凳子,一拍腦門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這個……您介意坐床上嗎?”

孫哲平還沒什麽表示,那個帶着他進來的女孩子反而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肖時欽滿臉無奈地說着,“這個……地方太小,沒辦法。小戴,下樓去泡兩杯茶來。”姑娘家脆生生的應了,轉身下樓去,孫哲平放下手中的箱子,毫不介意的坐在了床上,笑說,“這沒什麽,只要生意談妥了,都好說。”

肖時欽也重新坐回了他椅子上,兩手交叉支在自己的下颌處,溫和地笑了笑,“不知道孫先生,是來談什麽生意的?”

孫哲平皺了下眉頭,抱怨了句,“我當李軒已經和你談妥了,原來這事兒還得我來幹?”

“要什麽東西當然是自個兒來說比較妥當,萬一托人買的不合意,這不是砸我們招牌嗎?”還沒等肖時欽回答,那個姓戴的姑娘正端着兩杯茶上來,随口插了一句道。

“小戴,不要胡鬧。”肖時欽接過一杯茶,試了試水溫擱在一邊,又給姑娘家遞了個眼神。女孩子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說道,“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們慢慢談。”幹脆利落的拎着托盤下樓去了。

“這是令妹?”孫哲平開口問道。

“不算吧。只不過一個人做生意,終歸辛苦。”肖時欽避重就輕的回答道。

孫哲平撣了撣自個兒的衣服,說,“肖先生,那咱就明人不說暗話。我要買炸藥。”

聽到這句頗為直白的話,肖時欽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仍舊是溫和的笑着,“那麽,要什麽種類的——要多少?”

“多少你都賣?”孫哲平挑了挑眉,這個人倒是有點意思。

“那當然不是了。”肖時欽不動聲色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有多少,賣多少——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情,可不好玩。”

“我要的不多,力道也不用太足,不需要傷人。”孫哲平沉吟了一下開口道,“但若是能定時爆炸,就更好。”

“看不出來,孫先生還是個宅心仁厚的。”肖時欽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盅,起身拉開了靠牆的書櫃,把那一整排的《資治通鑒》取下來以後,露出了裏頭嵌在牆上的保險箱,他三兩下擰開了密碼鎖,打開了箱子,從裏頭取出些看上去頗為精巧的小玩意兒。他把兩個三分之一個箱子那麽大小的做的頗為精巧的西洋座鐘遞給孫哲平,“這個,裏頭裝的是炸藥,量不多——不結實的土牆或許能炸個窟窿出來,不過別的就不行了。”

孫哲平翻來覆去的看了看手中的座鐘,卻也沒看出什麽名頭,“這玩意兒怎麽用?”

“這裏。”肖時欽指着背後的旋鈕說,“就和座鐘一樣,扭這裏調整時間——當然是設置爆炸的時間,然後按上邊那個按鍵,就可以了。”

“唷——還真看不出來。”孫哲平贊了一聲。

肖時欽謙虛地笑了笑,“閑的沒生意的時候做着玩的——你知道,這種地方,鐘表生意總不是那麽好做的。”

“肖先生就沒想過……換個地方做生意?”孫哲平仍舊低頭把玩着手裏的座鐘,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了問。

“小本生意,上不了大臺面。”肖時欽仍舊溫和地笑着,“肖某閑散慣了,不耐煩和人去算計些什麽,這地方鐘表店獨我一家,自在些。”

孫哲平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着對方,“肖先生這是想着大隐隐于市麽?我看……不過是沒找着合适的下家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肖時欽也不和他再打什麽機鋒,只笑了一下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個道理——孫先生應該也懂。便是要給人當槍使,也得找個愛槍的人。”

孫哲平頗為遺憾地攤了攤手,将那兩個座鐘小心的放到自己帶來的皮箱子裏頭,“那麽就告辭了——帳記在李軒頭上啊。”

樓下的戴妍琦正有一搭沒一搭的坐在櫃臺前頭翻着書,看着孫哲平下樓了殷勤地将之送出門,孫哲平也沒多說什麽,簡單的告別了一句,便消失在屋外頭擁擠的人群裏。“啧啧,真是連客套兩句都不稀罕啊。”她一邊嘟哝着一邊鎖好門,回頭卻看見肖時欽從樓梯上走了下來,裝作一副驚吓到的樣子拍着自己的胸口,“哎喲先生你怎麽也下來了,可吓死我了。”

肖時欽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大門,“這個人可不簡單……或許該認真考慮下下家的問題了啊。”

“先生你說什麽呢?”戴妍琦跑近了兩步,伸出手在好似走神的肖時欽眼前晃了晃。

“我說……”肖時欽笑着搖了搖頭,轉身又往樓上走去,“這回的客人可不簡單,該和李軒多收點報酬。”

而被如此評價着的孫哲平,此刻正站在自個兒家門口,他掏出鑰匙開門,裏頭卻冷冷清清的像是沒什麽人在,反而是卧室裏頭發出些奇怪的布料的摩挲聲,“樂樂?在嗎?”

卧室裏頭迅速傳來張佳樂的聲音,好像還帶着點兒急切,“在呢在呢。哎你現在別進來聽見沒,進來我跟你急!”

孫哲平摩挲了下下巴,走到卧室門口從沒關上的門縫裏頭瞅了一眼——裏頭張佳樂背對着他站着,正在和一件精致的、繡花的旗袍互相折騰,那頭半長不長的頭發這會兒亂七八糟的耷拉在額頭上、貼在脖頸上,看他側過臉用一種別扭的姿勢扣着腰側的盤扣時候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簡直像是要把衣服給生生撕了。

孫哲平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就看見張佳樂像是給踩了尾巴的貓兒一樣猛地扭過身子,也沒管套了一半的衣服有多別扭,張牙舞爪的就要蹦起來似的,“哎哎哎說了你別進來你幹啥呢!好笑是嗎好笑你自己穿啊!”

“咳,不好笑……”孫哲平把右手抵在唇邊佯裝着咳嗽了一下掩蓋了那一點沒來得及褪下的笑意,索性推開房門走了進來,蹲下身幫着扣後腰那處不容易扣的盤扣,“不就是個衣服嗎,你怎麽這麽能折騰……”

“啧,你自己試試。”張佳樂沒好氣的說着,既然有人幫着扣,他也索性放手不管,轉而去扒拉自己那頭亂糟糟的頭發,“這位置刁的很,那盤扣又只有那麽點大——哎哎孫哲平你摸哪呢!”

孫哲平低沉地笑了一聲,替他扣好在大腿一側最後一個盤扣,沿着腿和腰側的弧線一路摸了上來,順勢将人擁在了懷裏,“挺好看的啊。”

“滾滾滾。”張佳樂紅着耳根子掙開了孫哲平的擁抱,低頭就要脫了這身礙手礙腳的衣服,卻被孫哲平一把拉住,“別啊,看看像不像。”說着還真認真打量了起來,半晌脫口而出一句,“……胸怎麽辦?”

張佳樂随手抄起一個枕頭往他臉上砸去,“用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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