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月十八日晚上,大都會舞廳門口熱鬧非凡,門口早早的站着身着筆挺西服的侍應接待客人,并幫忙将那些開車而來的客人的車開去舞廳後頭一塊不大的停車場。雖然有侍應,但召集并主持這次同鄉會的陝西商界會首同樣西裝革履的站在門口,笑容可掬的同每一位攜伴而來的客商寒暄着。一時之間,大都會舞廳門口都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談的商人和往來迎送的侍應,連進出都有些不方便。

這時,只聽得一聲因為有些急促而略顯刺耳的剎車聲,一輛漂亮的四輪轎車停在了門口。李軒打開駕駛座的位置,沖着過來接手汽車的侍應笑着點點頭,姿态優雅的邁下了車子,旋即走到後座,打開了車門,想要将裏面坐着的人攙了出來,姿态謙卑而小心,像是一個最溫柔體貼的情人。

“哎呀這不是李家的大少爺嗎!”門口原本聚在一起的客商眼尖的看見了從駕駛座走下來的李軒,俱都圍了上來套近乎。一個穿着洋服的女子笑着用扇子掩着半邊臉,看着李軒去接坐在後座的人的模樣,語帶暧昧,直笑着說,“喲,你們可別急,李大少現在可沒功夫接待你們。”

卻不想着話音剛落,裏頭的人已經邁了一條腿出來,映入衆人眼簾的是被淺色的西裝褲子包裹着的修長筆直的腿,那衣服雖然顏色素雅做工考究,卻十成十的是個男人。沒等衆人反應起來關于“李家大少爺”最廣為人知的流言是什麽,吳羽策已然推開了李軒想要攙扶他下車的手勢,利落的走了出來,沖着圍在四周的衆人拱了拱手。李軒站在他的側後方,緊挨着他,還是笑的一臉溫和的模樣,開口道,“各位,別來無恙。”

“哼,你個渾小子總算難得,肯出來一趟。”一個頗為渾厚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來,李軒擡眼一看,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正分開重重人群向他走來,正是主持這次同鄉會的陝西商會會首。李軒讨饒一樣的沖對方笑了笑,執了一個晚輩禮說道,“世伯就饒了我吧,之前那是真沒空。”

那漢子呵呵一笑,不着痕跡的掃了一眼吳羽策,旋即寬厚的笑着拍了拍李軒的肩膀,“你們年輕人哎,對家裏的産業總還是要多上點心思。”說着,帶着他往裏頭走,不忘招呼着立在門口寒暄的衆人,“都杵在門口算個什麽事兒?走走進去啊。”旁的人趕忙笑着湊上前去,跟着一快往裏頭進,吳羽策冷眼看着,不卑不亢的跟在李軒後頭走了進去。李軒倒是想回頭瞅一眼,卻礙着長輩的顏面,只得忍着和人往來逢迎,面上看不出一點破綻,心裏頭卻真真急的很。

他知道那些個長輩都看吳羽策不起。這個年月裏頭,雖有梅葆玖先生珠玉在前,也老是呼喊着什麽民主平等,但唱戲到底不被當做一個正經營生,一個當戲子的,在人眼裏也終究不是什麽正經人。他和吳羽策之前的關系,也無非是被當做一個富家子弟的風流韻事而為人在背地裏頭津津樂道。雖說有他在場,到底要顧忌着些他李家的顏面,這些個腌臜事不會擺上臺面來說,但将吳羽策當成座上賓,好生相待,卻也是絕無可能的。

吳羽策反而沒什麽大反應,像是周圍人的态度都在意料之中,施施然找了一個偏僻的位置坐了,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四周來。

這是舞廳裏頭最大的一個偏廳,雖然是聚會,卻并不是像婚禮之類重要的事項,因而裝飾也一應随意的很,只在靠牆的地方零散的擺着幾張方桌,上頭仿着西式的派對擺着些水果和吃食,其中還有一桌上頭專門擺着碟子餐具和酒杯供賓客取用。這間偏廳是在一樓,朝南是一整面的玻璃窗子,外頭便是位于舞廳後頭的停車場。正對着便是個頗大的舞臺,這會兒绛紅色的幕布正嚴實的拉着,但裏頭不時的傳來搬運東西的磕絆聲音。

和原先計劃中的并無出入,吳羽策垂下眼,低頭端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這個時候李軒也終于從互相寒暄着的人群中抽出身來,他端着一杯葡萄酒挨着吳羽策坐了下來,嘆了一口氣抱怨着,“就知道會變成這樣……真應該帶李迅一塊兒來受罪。”

“接下來還有你受的。”吳羽策随意瞥了眼四周不住的往這邊瞅的各種女眷涼涼地說。李軒苦笑了一下,正想要說些什麽,門口忽然一陣騷動,就聽得會首洪亮的響聲從外頭傳了進來,越來越清楚,顯是正在往裏邊走着,“謝先生裏邊請!裏邊請!”

“謝芝庭來了。”吳羽策低聲說着。

“恩。”李軒眼睛緊緊盯着門口處,低低的應了一聲,喝了一口酒。

一個看着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在衆人的擁簇下走了進來,他雖然西裝筆挺,但身材顯是有些發福,使得那身明明裁剪得體的西裝也顯得有些不合身。然而他周身溫和的氣息和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足以掩蓋這點缺陷。

會首終于從門口走了進來,顯然從方才到現在為止他一直等着接待的人只有謝庭芝而已。他大笑着沖謝庭芝拱了拱手,“想不到謝先生竟然也會在百忙之中前來赴宴,在下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啊!”

謝庭芝笑着搖了搖手,“哎,這再忙,同鄉會也是要來的嘛。”

會首頗為欣慰地笑了笑,捋了捋本就不長的胡須,“說來,還沒來得及恭喜謝先生。過幾天便是要上任了吧?”

謝庭芝擺擺手,“沒什麽好恭喜的,不過是份糊口的差事罷了。”

“謝先生哪裏話,可不是人家幾次上門才請動先生的!”一旁忙有人搭上了話,一時之間,真心巴結也好,假意恭維也好,各種聲音不絕于耳。正當衆人交談正酣時,舞廳的頂燈一下子暗了起來,五彩缤紛的小彩燈齊齊亮了,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影子,悠揚的樂聲從幕布的後頭飄了過來,厚重的幕布開始緩緩拉起。

衆人的聲音輕了下來。那首先映入人眼簾的是一雙修長筆直的腿,包裹在水滑的綢緞裏頭,這舞廳當紅的歌女勾着紅唇娉娉婷婷的登場,開始唱起了歌。身後跟着一衆穿着旗袍披着白色羽絨披肩的舞女,舉着各色的彩色羽絨扇子開始起舞,将之慢慢簇擁在中間,用扇子襯托着盛裝的歌者。

臺下衆人或欣賞着眼前的歌舞,或幹脆攜着女伴随着悠揚的音樂也旋着步子跳了起來。只李軒和吳羽策兩人注意的看了其中一個動作不甚協調的舞女,她雖然跟着衆人的動作,走路的姿勢卻不太相仿,只不過因為位置恰好就處在歌女的右後方,總是被擋在陰影裏頭,反而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李軒和吳羽策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明了對方的意思,李軒率先站了起來,同離他們不遠的商會會首攀談了起來,後者免不了将他和謝庭芝互相介紹一番,他們站的離舞臺頗近,雖然在音樂的掩蓋下聽不清聲音,卻足夠臺上的人看清他們的動作。

臺上那個半吊子的伴舞在注意到李軒有意無意的手勢的時候不為人察覺的笑了一下,開始慢慢的向舞臺前移動。

與此同時,吳羽策施施然走出了偏廳到了門口喊住了一個正巧路過的侍應生,“請問有打火機嗎?”

“打火機?”年輕的侍應生正拿着一瓶香槟準備往樓上送去,怔了一下。吳羽策微微笑了一下,禮貌地說,“我的同伴想抽煙,忘帶了。”

“哦……哦!您稍等。”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看見了一個個子高大卻頗為面生的侍應,便沖着對方喊了一聲,“喂那邊的,去服務臺那拿個打火機。”

那個高個子的侍應生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張吳羽策頗為熟悉的臉,“不用,我這裏有。”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打火機遞了過去。吳羽策像是不認識他一樣,淡然的點了點頭,“謝謝。”轉身便走了進去。

孫哲平勾唇一笑,搓了搓額前的短發,反身向二樓走去。

因為關了頂燈,舞廳裏此刻除了靠近舞臺的地方,都是一片朦胧而暧昧的昏暗,吳羽策花了一點時間走回原位,李軒已經站在那兒等着。兩個人裝作去餐車拿水果,低聲交談了起來。

“告訴孫哲平了嗎?”李軒邊在果盤挑挑揀揀,邊問着。

“恩。”吳羽策颔首,“他應該去準備行動了。你呢?”

“沒有問題。我和謝芝庭談了快十分鐘,張佳樂要是再看不清,他的招牌也該砸了——哎阿策你吃點東西罷。”李軒說着說着便轉了話題,看着吳羽策仍舊是抱臂站在一旁,便把自己手中裝了些點心和水果的盤子塞了過去。

吳羽策也沒推辭,端着就吃了起來,李軒看着他的樣子勾了勾唇,索性也另去尋了一個盤子給自己也尋了一點吃食。兩個人靠牆并肩站着,就這麽安靜的吃着東西看着臺上的演出,竟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臺上一曲已近尾聲,随着歌女一個高亢的尾音,伴舞着也圍着她轉了半個圈,扇子在四周圍成衆星拱月的花瓣模樣,那個舞女也恰好從最後走到了最前,不過用扇子掩着半個身子,仍舊看不清臉。

就在這個長音落地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像是什麽東西爆炸的聲音,緊跟着就聽到一群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上踩過,大抵是二樓出了什麽事情。衆人一怔之後,正稍稍安心,偏廳南面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一個放在窗邊矮櫃上頭用來當做擺設的輕巧的西洋座鐘不知為何突然爆炸開來,震碎了南面一整排的玻璃,玻璃破裂以及碎片墜地引起了響亮而連續的“嘩啦啦”的聲音。這下子場面徹底混亂了起來,女眷們的尖叫聲和男人們的質詢聲頓時響徹了全場——

有人高聲喊着“警衛、警衛”,外頭卻沒有人理會——方才二樓也同樣發生了爆炸,大半的警衛全都趕去了二樓,一樓此時正沒什麽人看顧着。

會首和謝芝庭被騷亂的人群擠在正中,原本靠着餐桌的李軒和吳羽策三兩步的跟了上來,李軒緊蹙着眉頭,卻已經是一副強行鎮定下來的表情,“世伯,發生了什麽事情?”

會首也是一臉茫然無措并着憤怒的複雜表情,“不清楚啊!”說着轉頭對着已經騷動不安的人群喊着,“鎮靜!大家慢慢往外頭走!”

然而這舞廳裏頭的頂燈沒有開,仍舊是一片昏暗,混亂裏推搡聲和痛呼聲不斷響起來,場面頓時更加的失控,會首此時也顧不上許多,只得不停的高聲說話安撫着驚慌的人群,同時不住的向謝芝庭賠笑道歉着。謝芝庭剛想答什麽,就聽見原本安靜的站在李軒身旁的吳羽策一聲低呼,“當心!”

謝芝庭和會首回過頭來,正正對上舞臺上黑洞洞的槍口。

一個方才伴舞的姑娘不知從什麽地方——或許是別在腿上用旗袍遮掩了的地方,拿出了一把槍,正冷笑着将槍口對準臺下的人。臺上的歌女和舞女顯然也沒有料想到這種情況的發生,頓時齊齊尖聲驚叫了起來,一切都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李軒想也沒想便迅疾的轉身将吳羽策壓倒在旁邊的桌上,用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的護住了對方。他的動作太過迅速,以至于吳羽策只來得及睜大了驚詫的眼睛,槍聲便已經響起——

臺上的人的手指扣着扳機沒有絲毫猶豫的連開了數槍,仿佛他握在手心的只是一把玩具一樣的随意。第一聲槍響的時候整個舞廳都被尖叫和驚呼聲給淹沒,旋即在緊跟着的幾聲連續快速的槍響下變成了持續的恐慌和沒有意義的哀求。整個場子裏都充斥這呼喊“救命”、“不要”的聲音以及一些根本聽不出是什麽話語的歇斯底裏的喊叫。在那一片喧鬧的聲音裏頭吳羽策清晰的聽到李軒一聲低低的悶哼。有溫熱的液體飛濺到他臉上,像是沸水一樣滾燙。與此同時傳來會首憤怒的呼喝聲音,謝芝庭捂着胸口要害的位置猛地栽倒在地,胸前白色襯衫上一片鮮紅的血跡正在緩緩擴大,而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痛呼就已經沒了聲息。

這一系列的事情都發生的太過突然和迅速,以至于在場的人都沒來及——或許也沒有膽量上去抓住那個膽大包天的刺客。

張佳樂站在舞臺上嚣張的笑了笑,将自己心愛的毛瑟 在掌中轉了一圈,他甚至還有時間吹了吹槍口冒出的青煙,旋即随手一撕礙手礙腳的旗袍,幾步沖到了玻璃給盡數震碎的窗臺前單手一撐,一翻身便跳出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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