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那個膽大妄為的殺手的身影消失在窗邊以後,場上反而陷入了一片寂靜。大廳裏全是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間或夾雜着女人抽噎啜泣的聲音,卻沒什麽人敢開口高聲說話。然而這并非劫後的平靜,反而使得不安的氣息在整個大廳裏迅速的擴散開來,像是生怕一旦大聲說話,就會引爆下一個炸彈一樣。誰也不知道襲擊是不是已經結束,場上是不是還有沒有引爆的炸彈。
吳羽策方才被李軒猛的壓在桌子上,桌角咯着他的後腰,大約是有些撞傷,鈍鈍的痛着。李軒這時仍沒有起身,雙手繞過他的腰撐在桌上,下巴擱在了他的肩上,近的能感覺到對方呼吸的溫度。吳羽策試圖以手撐着桌子直起身體,卻在桌上摸着一灘溫熱而滑膩的液體,他心下難得的閃過一絲慌張,雖然知道張佳樂下手有分寸,但子彈可不長眼睛——
他蹙緊了眉,一手環上李軒的腰,一手撐着桌子,用肩膀支撐着李軒直起身來,開口低聲問着,“你怎麽樣?”
李軒“嘶——”的長長抽了一口氣,右手從他腰間抽出來搭着他的肩膀,聲音顯得有些飄忽,“問題不大……就是疼。”
吳羽策還想開口問些什麽,“啪”的一聲頂燈突然亮了起來,大廳裏頓時又是響起了一兩聲驚呼,然而很快又平複了下來。
遲遲沒有到的保衛人員終于到了。
吳羽策第一反應便是扶着李軒尋個位置坐了下來,他匆匆看了一眼,子彈打在左肩上,沒有穿透,黑色的西服已經洇濕了一大片,連僅僅露出一角的襯衫都有可見的紅,沿着袖管而下,血液仍舊從右手緩緩的滴淌下來,在方才撐着桌面上留下了一小灘血跡。雖然不致命,卻也是相當棘手的傷,李軒的臉上雖然強撐着笑,臉色卻是比之方才可見的蒼白。
吳羽策飛快的脫下了自己的西裝外套,同時解開了李軒西服的扣子,露出了左邊已被鮮血浸透的襯衫。他原想扯下領帶縛住傷口,再用自個兒幹淨的西服遮在傷口上,卻在伸手的那一刻硬生生地止住了動作——如他這樣普通的戲子,不應該懂得也不能這樣幹脆利落地處理傷口,這念頭只在他腦中轉了一瞬,手已然捏緊了自己那件昂貴的西服外套,擡頭和李軒對視了一眼,看到對方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吳羽策下意識的咬了下唇,毫不猶豫的伸手将已然被他捏作一團的西服不知輕重的狠狠按上了李軒左肩的傷口,就像一個第一次見到槍傷慌亂無措的人一樣。他耳邊聽着李軒長長的抽氣聲,手下的力道卻沒有放松分毫,頭更是高擡着,翹首望着門邊沖着剛進門的保衛人員喊道,“有醫生嗎?!醫生在哪裏!”
吳羽策應該慶幸自己的冷靜,在這個時刻,他仍舊記得用餘光看了一眼身側、謝芝庭所在的位置。方才或許是太過緊張,會首同樣焦急的呼救聲音甚至并沒有聽入耳朵裏頭,這個時候他微微側臉看了一眼,雖然會首仍舊竭力用衣服甚至自己的手按着謝芝庭的胸口試圖堵住那不斷往外冒的血水,但是謝芝庭的胸膛卻沒有絲毫起伏,那槍打得極準——這麽近的距離,張佳樂不可能失手——謝芝庭顯而易見的已經沒救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個拎着急救箱的醫生匆匆趕進來——連同警察。到場的警察動作十分效率,場面迅速被接管,沒受傷的人們站在一起接受着一個小警察的詢問,醫生則趕赴受傷的人的地方進行緊急處理。當醫生走近示意吳羽策松開按在李軒傷口上的手的時候,吳羽策才徹底的松了一口氣,他沒注意到自己松開手時那雙因為長期的練習手勢而一直很穩定的手甚至有些微的顫抖,這個時候的李軒因為傷口的疼痛,表情有些難看,但是他仍舊試圖勾了勾唇角,安撫性的對吳羽策笑了一笑。吳羽策只覺得心中有什麽情緒叫嚣着要沸騰起來,如果、如果這一次張佳樂失手,如果這一槍再往右偏一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站起身來環視四周。
整個大廳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氛圍。舞臺上的布景由于歌女和舞女的四下逃散而東倒西歪,南面的玻璃全都震碎了,落了一地的玻璃渣子,靠近舞臺一側的地板上海零星有着幾個黑色的彈孔和散亂的木屑。商會會首呆坐在謝芝庭的屍體旁邊——幾分鐘以前趕來的醫生在看到謝芝庭時便宣告了他的死亡——表情木然,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除了謝芝庭和李軒,也有別的站的離舞臺近的人受傷,但都不過是子彈劃過的擦傷,并不嚴重,只是這些從來沒經歷過暗殺的上流人士顯然被這場無妄之災吓的不清,捂着包紮好的傷處仍舊哆嗦個不停,像是在後怕什麽。女人們抽噎着、男人們驚恐着或是憤怒着回答着警察的詢問。
“請問您是否記得那位行兇者的樣貌特征?”身側冷不丁的傳來一句問話,吳羽策收回視線,看着眼前已經問到自己面前的小警察。他蹙眉搖了搖頭,裝作一副後怕的樣子說着,“太黑了……看不清楚。好像……是個長頭發的姑娘。”那小警察失望地點了點頭,敷衍地道了謝,走到下一個人處去詢問。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叫喚,“這位先生?”
吳羽策聽出是醫生的聲音,急急地轉回身去,“醫生,他怎麽樣?”
那個看着似乎是英國人的醫生皺了下眉頭,用生硬而刻板的中文說着,“您是他的同伴嗎?這位先生需要馬上去最近的醫院做手術把子彈取出來。”
“我是。這兒旁邊就是家診所,能現在過去嗎?”吳羽策邊說邊用眼神向李軒示意着,李軒捏了捏拳,定定神,他聲音帶着些力竭的嘶啞和虛弱,“阿策……你……和我世伯說一聲。”
吳羽策颔首走向仍舊呆坐着的會首,那漢子方才如夢初醒一樣,只臉色明顯憔悴了許多,他遠遠地看了眼李軒的傷口,嘆了口氣,起身走向守在門口的那個警官,不知說了些什麽,又喊了那英國醫生過去,又是問了一番,那警官方才點頭放行。
吳羽策扶着李軒往門外走去,商會的會首陪着他們走到門口,一邊走一邊像是喃喃自語一般地說着,語調裏透着股顯而易見的心灰意冷,“世侄啊……你好好的去治傷,世伯今天這裏走不開,改日再來看你——唉,好好的……誰成想……”
“我明白……世伯你也多保重。”李軒勉力笑了一下,告辭出了門。
醫院就在舞廳的隔壁,想來平時也沒少做舞廳裏頭那些個喝多了打架受傷的生意。只這次難得的是槍傷,加之又是深夜,倒是好生驚動了一番。因為子彈嵌在了肩膀裏頭,雖然萬幸沒傷着骨頭,卻仍舊要做個手術把子彈給取出來。這手術并不危險,是以李軒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仍舊沖着吳羽策笑着。
吳羽策之前先是繳費又是簽字,待終于空了下來,才驚覺手心裏頭不知什麽時候全是汗。他問了護士,想着手術剛開始還要花些功夫,便走去醫院的盥洗室匆匆洗了洗手,順帶用冷水潑了潑臉。擡頭的時候看見鏡子裏頭那張臉上挂着未幹的水珠,雖然表情平靜,眼底裏頭卻已經滿是疲倦。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太急,饒是和計劃全無出入,可以說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卻仍舊讓他感到無可言說的疲憊。想起李軒在黑暗中的那一聲悶哼,吳羽策心裏總是止不住的後怕,他清楚的明白着他已經無可否認的被李軒的一舉一動給影響到了,這影響是如此的強烈而又無法抵抗,以至于占據了他全部的心神讓他沒有辦法再去顧及到旁邊的任何事物。
吳羽策又往自己臉上潑了一把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能、也不應該再深想下去。
他匆匆離開了盥洗室,回到手術室前的長凳上坐着,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他腦中仍未放松的弦又再度緊繃起來的時候,手術室的門被打開了。被推出來的李軒安靜的躺在那張床上毫無聲息,吳羽策猛地從凳子上站起身來,雖然明知這樣一個小手術不會發生什麽意外,他的心髒仍舊劇烈的鼓動了起來,然而雙腳卻像是紮根在了地方,無法往前挪動一步。他聽見自個兒的聲音在走廊裏頭響起來,帶着令他驚異的顫抖,“醫生……他……”
推車的小護士擡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取子彈的時候打了麻醉的,不過只是局部——他大概是太累了睡着了。傷口已經清理包紮好了,醫生讓挂一瓶水,等會兒挂完了你再喊醒他回去就行。隔天記得來換藥。”
吳羽策應了一聲,慢慢松開下意識捏緊成拳的手,幫着護士把李軒推進輸液室,将他從推車上搬到座椅上挂水。吳羽策自個兒則在一旁的座位坐了下來,将先前因為手術而脫下來交在他手裏的西裝外套蓋在李軒身上,單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撐着頭看向他。
李軒像是睡的很沉,呼吸悠長,閉上的眼睛上那不甚明顯的眼睫随着規律的呼吸而有些微的顫動。他臉色依舊不是很好,卻也沒有剛送進醫院時候那樣明顯的慘白。吳羽策凝視着李軒的安靜的睡顏,下意識的連呼吸都放輕了,像是生怕吵醒他。他腦子裏過着今天的計劃和執行的情況,試圖一條一條去分析,以判斷下一步是不是還要多加動作,然而越想卻覺得思緒越加紛亂,他盯着那緩緩的、機械而又呆板的滴下的輸液,只覺得方才那股疲倦感更加強烈,像是浪一樣卷了上來,沒過頭頂,試圖将整個人都吞沒在海水裏。
吳羽策輕輕的搖了搖頭,用手指抵在眉心揉了兩下,索性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休息。方合上眼睛,原只打算小憩片刻,卻不成想立刻被拽入了不知時間的睡眠裏頭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吳羽策朦朦胧胧地聽見像是有人在喊他,他在黑暗裏掙紮了下,忽然想起李軒還在挂鹽水,猛地睜開眼睛扭過頭去,卻看見李軒帶着笑意的漆黑的眼睛。他瞥了一眼那瓶鹽水,裏頭已經空空如也,只剩下一點液體仍舊留在輸液的軟管裏頭。他拍了拍臉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頭腦清醒了許多,開口時發現自己的嗓音帶着些微嘶啞,想來也已經有好幾個時辰忘了喝水,“你什麽時候醒的?”
“沒多久。”李軒看了眼吊瓶,正想再說什麽,吳羽策卻立刻站起身來,往不遠處的值班室走去,“我去喊護士。”
李軒坐在原地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其實在挂上水以後沒多久就醒了,或許是輸液的速度太快,手背上有些疼,加之麻醉的效力慢慢的退去,他在右肩傷口強烈的疼痛下醒了過來。一側過臉就看見了坐在一旁睡着的吳羽策。比之他自己,其實忙了一晚上的吳羽策臉色一樣沒好到哪裏去,眼底微微泛青,帶着難掩的憔悴。李軒沒有去驚動他,自己調了調輸液的軟管,從蓋在身上的外套裏頭掏出了懷表。這會兒已近淩晨十二點,整個醫院只有值班室裏頭仍舊有人,輸液室裏也只剩下他一個病人。他合上懷表,将之重新放進懷裏。左右無事,又沒有人可以講話,便百無聊賴的看着他其實看過許多次的吳羽策的睡顏。睡着時候的吳羽策并沒有白日裏頭那樣冷淡的氣質,那雙黑沉而冷靜的眼睛合上的時候,那細密的睫毛、微微帶着上挑弧度的眼角和那顆不甚明顯的淚痣,其實是帶着幾分柔情缱绻的意味的。然而這整張臉因為那挺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輪廓依舊是英氣的。李軒邊看着,邊這麽心不在焉的想着,時間就飛快的淌了過去,直到手背上傳來輕微的刺痛,他才驚覺鹽水已經快挂完,一個小時已經過去,而吳羽策恰好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
護士來的十分迅速,這個時間值班的護士也因了疲倦而帶着些不耐煩,拔針的動作大了些,手背上立時滲出了點血,吳羽策眼疾手快的用棉球摁住了,順勢扶着李軒起來。聽完護士交待的來醫院換藥的時間,兩個人便走出了醫院的門。
外頭比之醫院裏又要冷上許多,兩個人沉默不語的往舞廳的停車場走去,耳邊便只聽見了風嗚咽着刮過的聲音。吳羽策顯是有心事,但是李軒有一肚子的話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這麽沉悶的走完了一程路。
待到了停車場時候,裏頭已經沒幾輛車停在那裏,碎了的那牆玻璃有些碎片落在外頭地上卻還沒被清理幹淨。舞廳裏面黑沉沉的一片,已經是沒有人在了。今天晚上鬧出了這樣一場事情,原本該是徹夜笙歌的地方也早早的歇業了。李軒用沒受傷的那只手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遞給吳羽策,後者接過了鑰匙便去開了車門。
他二人剛坐上正副駕駛座,關上車門,後座就響起了張佳樂的聲音,“哎——你倆幹啥去了?這麽久才回來,我在這窩的腰都痛了!”
“去醫院了,做了個小手術,誰知道醫生還要讓挂水——就耽擱了些。”李軒回頭抱歉的笑笑,看向藏在後座,為了不被外頭看清而一直俯在座椅上的張佳樂和孫哲平。
“沒事。”孫哲平直了直身子,不甚在意地搖搖頭,“傷沒問題吧?”
“小傷。沒事。”李軒搖搖頭,一直沉默着開車的吳羽策突然插了一句,“拆繃帶前不能沾水,別不當回事。”
“噗嗤——”張佳樂一個沒忍住笑了起來,“李軒你看人吳羽策多關心你?”
李軒瞅了眼吳羽策看不出表情的臉,無奈的笑了笑應了一聲,倒是孫哲平敏銳的察覺到兩人之間有些不對勁,暗地裏掐了下張佳樂的手,示意他不要多說。張佳樂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兩個人對了幾個眼神,倒是都沉默了下來。
坐在前頭的李軒并沒有注意到他倆之間的動作,只覺車裏一時安靜了下來,不覺有些尴尬,于是笑着換話題說,“你倆搭檔真默契——是我見過最好的搭檔了。今天都沒碰上面卻做得這麽漂亮。”
張佳樂咧嘴一笑,語氣裏滿滿的自得,“那是當然——不過你和阿策也很棒啦。”
反而是孫哲平在這個當口兒像是想着什麽沉默着沒說什麽話。張佳樂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咋啦?”孫哲平搖了搖頭,下意識的抓着張佳樂不安分的動來動去的胳膊,“要說最好的搭檔,我倒是曾經見過一對。”
張佳樂想了想,皺起了眉頭,“你說老葉……?”
“嗯。”孫哲平低聲應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搭檔,忽然笑了起來。張佳樂被他灼灼目光看的人都局促了起來,“你、你幹嘛!”
“嘿!我就想現在這日子也不錯。”孫哲平大咧咧的一笑,舒展開身子放松地靠在汽車的椅背上。“那是。”張佳樂也笑了一下,反手握住孫哲平抓着他的手,“和小爺搭檔是你三生有幸。”
“你們說的搭檔是誰?”一直沒出聲的吳羽策突然問了一聲。張佳樂抓了抓頭發,看着比自己年輕不上幾歲的後輩,“聽說過君莫笑的名頭嗎?”
還沒等吳羽策答話,李軒先“咦”了一聲,道:“君莫笑?那不是出了名的獨行俠嗎?”
“哎……那會兒你倆都還沒入行呢。”張佳樂有點感慨的說,“當年老葉……啊就是君莫笑還用着一葉之秋的名頭呢,他有個搭檔叫秋木蘇,那真是我見過的最棒的搭檔了。”他這麽說着,視線遠遠的投到了車窗外面,像是能隔着這塊灰撲撲的東西看到當年那對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那後來呢?”吳羽策問。
“後來啊……”張佳樂回頭和孫哲平對望了一眼,後者拍了拍他的肩膀,罕見地嘆了口氣接下了話頭,“還能怎麽樣,沒了呗。”
“沒了?”李軒和吳羽策同時開口問了出來,也不知是處于惋惜還是處于驚訝,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啊。”孫哲平點了支煙,夾在手指間抽了一口,吐了個煙圈,表情模糊在一片煙霧缭繞裏,“從那以後,老葉就再也不和任何人搭檔了。”
一時之間車內四個人都沒再說什麽,張佳樂用沒握着的那只手輕輕拍了拍孫哲平的手背,孫哲平驀地勾過他的脖子,毫不顧忌地吻了上去。張佳樂松開兩個人握着的手環上了對方的脊背加深了這個充滿了煙草氣息的吻。
坐在駕駛座的吳羽策從反光鏡裏看到後座兩個吻的難分難舍又肆無忌憚的人,眼裏情緒浮動,卻終究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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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