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洪流

“你說,等仗打完,我們到四處去走走如何?”李軒邊擺弄着手中精巧的打火機,邊說着。初春微涼的風從敞着的窗戶裏吹進來,撩起窗紗的一邊,月光透過窗紗照進屋來,融在床頭臺燈昏昏的光裏,顯得益發朦胧而不真實。

“我以為你這幾年天南地北的跑多了,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正斜倚在床頭的吳羽策從文件裏擡起目光,挑了挑眉,看向正靠在床頭百無聊賴的男人。

“嘿,一個人跑都是公事,可沒機會好好玩——當然要定下來。你說,咱倆尋個屋子,就你那小院也挺好的——安頓下來,空的時候一起出去玩玩,感受下天下太平,不是很好?”李軒索性也走到床邊,踢了鞋子,頗沒風度的仰面躺在了另一半的床上,自顧自的說着,“你接着唱戲,我跟着家裏做做生意,賺點小錢,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聽起來不錯。”吳羽策像是也被挑起了興致,“把我那院子翻整一下,就差不多了。”

“對啊,你看——到時候我們能在院子裏放把躺椅,冬天呢,曬曬太陽看看書,買個收音機還能聽聽小曲兒什麽的;夏天呢,把西瓜放井裏頭冰着,晚上在院子裏乘涼的時候吃。”李軒興致勃勃地說起來,“進門邊上那片地還能種點花,或者你想種菜也行。屋裏也能放兩盆花,你那屋子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忒寒碜了。”

“放兩盆建蘭吧。”吳羽策邊翻着文件,邊随口接了一句。

“你喜歡建蘭?”李軒翻了翻身子,側過身來,單手撐着頭看向吳羽策,“以前怎麽沒聽你說起過,我那還有兩盆一品梅 ,你要中意我給你拿來呗?”

“養大點根能入藥 。”吳羽策瞥了一側躺的襯衫都皺成一團的人和手裏還在把玩着的打火機,“少抽點。”

李軒愣了半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幹笑着咳嗽了兩聲,“這不,應酬的時候要抽嘛——我可不比你,嗓子要好生養着。再說了,你當養蘭花是養蔥嗎,要用的時候還随手掐點啊?”

吳羽策抿了抿唇,沒再說話,只把文件翻了一頁。

“阿策?生氣啦?”李軒笑着逗他,猛地撲上去掐着他的腰撓他癢癢肉,“你愛掐就掐行不?掐壞了咱再買呗?”

“李軒!”吳羽策氣急敗壞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對方的胸口,“別鬧!”

“不行。”李軒笑着說,“我今兒個好容易才從武漢回來呢。再說,這破玩意兒你都看了一晚上了,分明早就看完了。”

他說完又接着笑,像是那個被壓着撓癢的人是他一樣,笑聲在這深夜裏顯得格外活潑。

“副隊!副隊!不好了!”這個時候遠遠的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吳羽策只覺得被李軒鬧的整個人頭暈目眩的,一時竟有些想不起來這是誰——直到一雙手搭上他的肩膀,使勁的搖了搖他。

吳羽策在一片耀眼的日光裏驚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鋪天蓋地的陽光撲入眼簾,一時竟刺的他幾欲流淚。

是夢啊。他慢半拍的反應過來。沒想到竟然能夢到幾個月前真真發生過的事情,無外乎讓他覺得自己不在夢中。只不過這白日裏日頭正好,原只想眯着眼休息片刻,竟沒料到真的睡着了,還睡的那般死——

他一手扶着躺椅的把手,另一手一伸,卻摸到了原先被折好了藏在袖子裏的電報。他不動聲色地将電報往袖子裏頭推了推,轉頭看向手裏攥着一張紙一臉焦灼的李迅,“出什麽事兒了?”

“急、急電。”李迅說話帶着點喘,大約是一路從門口跑進來的緣故,“和談破裂了。對岸正在集結軍隊,看樣子,是要打過來了!”

“哦,知道了,昨日就收到信報說是不打算談下去了。”吳羽策擡眼看了電報和附在電報裏的《國內和平協定最後修正案》,慢騰騰的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

“副隊你……不急?”李迅怔怔地看着面色仍舊波瀾不急的吳羽策,說着。

“急?急有用嗎?”吳羽策掃了他一眼,眼中的狠戾一閃而過,站起身來慢慢踱着步子慢慢說着,“做我們這行的,兩軍交接時候最是無用,而‘急’則更是大忌。你能做什麽,你想做什麽?穿着西裝扛着槍去城門口和人打?還是有那個自信潛入敵營千軍萬馬裏斬人首級?”

“那怎麽辦……?”李迅抿了抿唇,沒好意思說拿到急電的時候有那麽一會兒,真是想着抄着家夥就去軍部報道去了。

“等。”吳羽策走到正廳門口,負手而立,只說了這一個字。

“等……?”

“等消息,等命令,等結果。”他轉過身來,陽光俱被遮在他身後,拉的身前的影子無比的長,他一字一頓地說着,“贏,便可部署人手,安穩民心;輸,也可暗中運作,伺機而動!若是持久戰,亦少不得情報支持,你現在眼巴巴的跑過去暴露自個兒,像什麽樣子!”

李迅聽的愣了神,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嘿嘿……是我沖動了。那什麽……副隊啊,我哥呢,他什麽時候回來啊。”

“上一封信報裏說在鎮江‘談生意’,歸期未定,不過也就這幾日吧。”吳羽策皺眉想了想說。

“哦這樣啊……那你忙啊,我去和底下知會知會。”李迅說着,像是被先生訓了的學生一樣,有些急迫的便奪門而出,像是逃一樣。

吳羽策站在原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平着長衫上因為午睡而壓出來的褶皺,斂眉思索了片刻,将袖子裏頭的電報拿出來,小心的壓在了茶幾花瓶底下扣出的暗格裏頭,從矮櫃上抓起帽子,匆匆帶上了,便跨出了門。

他一路走的謹慎,小心避開了人群,七彎八拐繞進了一座小院。院子頗為破舊,肮髒的燈泡貼在屋檐底下,黑峻峻的挂着。兩扇老舊的木門上還貼着在風吹日曬裏已經變成暗紅色的春聯,顯是許久沒有修繕過了。他沒太在意門上蒙着的些許灰塵,只擡手叩門,三長四短。不多時,裏頭由遠及近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來啦!”

話音才落沒多久,門便從裏頭開了,只見得一個秀麗的女孩子俏生生地站在門內,眉眼彎彎笑着說,“吳老板啊,裏面請。”

吳羽策對着她點了點頭,跨步進屋,反手就關上了門,“莫凡不在?”

蘇沐橙斂了方才有些刻意的笑容,擡手撩了撩從耳側垂下的頭發,淡笑着說,“當東西去了。這地兒,差不多也沒什麽用了,沒用的東西便當了,省的帶走也麻煩。”

吳羽策勾了勾唇角,“挺好的。你一個女孩子,做這些難為了。”

“說哪兒的話。”蘇沐橙笑了笑,引着人進屋坐了,邊泡茶邊說,“我打小就看我哥做這些,沒什麽好怕的——更何況,我們都在暗頭,如你和李先生那樣整日抛頭露面,兩邊算計的,才是真危險。”

吳羽策微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沒什麽差別的。”

他抿了一口茶,頓了頓說,“我想再請你發份電報,轉給李軒——你知道,現在風聲緊了,我不方便。”

蘇沐橙怔了一下,像是有些沒明白,說着,“今日的通電你沒看?”

“自然是看了。”吳羽策擡眼看了她一眼,說,“那又如何?”

“嗳……今天我共軍都壓到長江邊了,解放南京指日可待,更不要說上海了——再說了,這種時候,我們還能幹些什麽?”

“我剛剛還和那邊的人說了。”吳羽策笑了一下說,“贏,便可部署人手,安穩民心;輸,也可暗中運作,伺機而動;若是持久戰,亦少不得情報支持。如今更是要冷靜持重,一如往常運作才好。”

“可你我都知道,這勝負不過是時間問題。”蘇沐橙詫異地說,“平津、遼沈、淮海三場打下來,大局早就定了,如今不過收拾殘局罷了——更何況,半月前,李先生不是已經帶着這帶水文和地理的資料悄悄過去武漢了嗎,這可是你倆做的局,怎麽臨到收官了,反而不自在了?”

吳羽策又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睛,輕描淡寫地說着,“我自然是騙他們的。不然,那邊應急起來,緊急運作之下發現了什麽,雖然于大局無礙,難免多生變數。”

“更何況——”他的話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麽一樣,複又同剛才一般語調開口,“更何況你也說了,我和你不同。我和李軒都是半只腳跨在那邊的人,我不過孤家寡人一個,便是暴露了也沒什麽大礙。李氏除了李軒,不說他本就瞞着家裏做事,他那一大家子估摸着都得跟着那邊走,我總要把這裏都收拾妥當了,才能安心。”

“你倒是想得多。”蘇沐橙怔了一下,笑着打趣道,“李軒有你給他當副手倒是省心,公事不用多說,便是連私事,也替他想的妥妥當當的。”

“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總沒人想看到親人因為自己負累而死的。”吳羽策放下茶盞,罕見的嘆了口氣說道。

“好啦好啦,說吧,要發什麽電報?”蘇沐橙聽着門口遠遠的傳來腳步聲,便止住了這一話題,“再磨蹭,我可要趕人做飯了。”

“便說——”吳羽策沉吟片刻,說道,“便說,一切順利,在杭等我,勿回,勿念。”

蘇沐橙便嘴上低聲重複着內容,便在随手拿的紙片上寫着,寫道末尾反而皺了皺眉,“勿返?”

“你也說了最遲明天便要開戰,南京若是下了,跟着便是杭州和上海,兵荒馬亂的想要脫身反而不方便,不如留在長江附近,到時候捏造戰時失蹤,也不容易落下把柄。”

“那你呢?”蘇沐橙說,“我和莫凡準備這幾日收拾完了便尋個法子離開這邊,你準備怎麽脫身?”

“我自有安排。”吳羽策不動聲色地說,像是有十足的把握,“那邊的事情還沒了,暫時脫不開身,但總能尋個亂子走。”

“好罷,你們總有你們的法子。”蘇沐橙笑了笑,擱下了一直捏在手中的筆,将紙條疊着塞進外套的口袋裏,“我今兒就幫你去發報——過幾日我便要動身,我們解放全國後再見!”

“恩,日後有緣再見。”吳羽策聽了她的話,像是也被話裏“解放全國”的圖景所鼓舞到一樣,淡淡地笑了一下,起身戴上帽子,“那麽,我便告辭了。”

“不送。”蘇沐橙話音剛落,大門忽然就開了。一個穿着一身有些老舊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的年輕人推門走了進來,他擡眼看了一眼屋裏兩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蘇沐橙便開口道,“你回來啦?瓜子給我帶了嗎?”

年輕人怔了一下,沉默地點了點頭,把手裏拎着的裝瓜子的小袋和菜籃子一并遞過去,“還有菜。”

“嗳,我有‘任務’要走一趟,等會人做飯,不如你先替我送吳先生一程?”

“危險嗎?”年輕人一眼也沒看一旁的吳羽策,只追問道,“要不要一起去?”

“發個電報而已啦,我肯定比你早回來,快去快去。”蘇沐橙笑着拾掇好菜和小食,推着年輕人跟着吳羽策直到門口,“回來就能吃飯啦。”

“哦。”年輕人想了想,點頭應了。

而他們說話這片刻光景,吳羽策已然走了好一截路。那年輕人也不急,小跑了兩步便跟了上去,卻沒并肩,只不近不遠的跟在後頭,看似和一個順路的路人并無二致。而兩人也毫無交流,便像是毫不相識的陌生人一般。

直到吳羽策行至自家門口,那年輕人才幾個跨步追了上來,擦肩而過時,低低地說了一聲,“保重。”

吳羽策微微一怔,勾了勾唇角道,“一路順風。”

“唷李少爺,忙什麽呢?”方銳那晃晃悠悠的身影還遠遠的在門外頭,聲音便搶先一步傳入屋裏。

正埋頭在行李箱裏的李軒站起身來,松了松自己的領巾,“方銳大大啊,有什麽事情找我嗎?”

方銳背着雙手頗有首長架勢的踱步進來,笑眯眯地說着,“這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唠嗑嗎?哎喲今天晚上可就要渡江了,我小心髒可緊張的很吶。”

“就你?緊張?哄鬼呢你!我來這可還沒幾天呢啊,我都知道了!知道師裏怎麽說你們嗎?他們都說葉修帶出來的兵,從來就不知道‘怕’字怎麽寫!”李軒站起身,給人拉開一張椅子,笑罵道。

“嘿嘿,這可不是哄你這‘雙鬼’之一嗎!”方銳頗帶着點無賴和調侃的笑着,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心安理得的接受着李家大少爺的服務,順勢對着地上那一小堆疊好的衣服擡了擡下巴,“怎麽,急着走啊?”

李軒回望了眼收拾的差不多了的行李,點了點頭說,“恩。我來鎮江時間不短了,該送到的東西也送到了,是時候回上海了。”

“這麽急,等着回去見你小情兒嗎?你這家夥好歹也是個大少爺,是不是在大上海金屋藏嬌了啊?”方銳摸了摸下巴,有點不懷好意地笑出聲來。

“啧,就你滿腦子猥瑣的念頭。”李軒也不生氣,只勾了勾唇角,“上海那邊事情還未了解,阿策一個人在,我怕他不好做。”

“啧啧啧,不知道還以為吳羽策是你小情兒呢。”方銳笑着說,“要我說呀,你們這趟就該一起來,背地裏苦心經營這麽久,這會兒就該跟着大軍風風光光的打回長江對岸去!”

“術業有專攻嘛。我們可受不了這種大陣勢,還是靜悄悄的做事就好了。”李軒說。

“你看你看,還說我猥瑣。明顯就是你們更猥瑣嘛,什麽靜悄悄,就是喜歡暗地裏桶刀子,對不?”方銳嘿嘿笑着說,把一直背着的右手伸了出來,将手裏夾着的折好的電報拍在桌上,“喏,給你帶的電報——我先自證啊,拿到手我就折起來了,一眼沒看過,不會洩露情報的。”

“又沒人審你,自證個什麽勁兒啊。”李軒笑着拿過那份電報,“再說,都這個時候了,也不會有什麽大事兒,你這個身份的,也不是不能看。”

“啧啧啧,李軒同志,你不能誘拐我無組織無紀律知道嗎?”方銳嘴上說着,卻還是忍不住好奇之心,在李軒話裏首肯了以後迫不及待的湊上去看電報的內容,“……勿回,勿念。嘿嘿李軒你看看,你這邊急巴巴的趕回去,你家‘小情兒’還不讓你回去呢。”

他一如往常的随口開着玩笑,卻不料想這句話出口,李軒卻沒有接他的句子,瞬間便冷了場,方銳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李軒的肩膀,“怎麽,生氣啦?哎我随口說說而已你不是來真的吧……?”

“……阿策那兒估計出事了。”李軒皺着眉,沉默了老半天方才開口說道。

“哈?”方銳一下子跳起來,“李軒你不是吧,這麽十二個字也能讓你看出來出事?還是你們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溝通方式啊?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啊。”

“……沒有什麽方式。”李軒說,“直覺。”

“你直覺……準過沒?”方銳有些不确定的問道。這事兒雖然聽起來有些扯,但到底還關乎着他這兩個朋友的身家性命,也由不得他不舉輕若重。

“我說不上來……”李軒喃喃道,“按着習慣,他從來不會在一切順利的時候給我遞消息,因為到時候能平安相見,就是一切順利。”

“你是不是想多了啊。”方銳想了下說,“畢竟這回不同以往,其實你回不回去都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了——你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要我是吳羽策,我大概也會知會你聲讓你別回去,反正打過去也就這兩天,也免得你來回趕,路上萬一還出什麽波折,就不好了對不?”

李軒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麽,終究還是搖了搖頭,“你說的都對——但是我心裏不放心,我得回去,今天就回去。”

“你不是訂了明天出發的嗎?”方銳目瞪口呆的看着已經拍板下了決定的人,想勸又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半天才自嘲地笑了笑,“罷了罷了,你們這些人吶,固執起來都一樣。我勸不了。”

李軒此時心煩意亂,倒也沒聽出他話裏的夾帶的意思,只說,“這幾日有勞你照顧,謝了。我今晚就啓程,咱們上海見罷。”

“啧,早點滾吧。小爺還不稀罕留你呢。”方銳只沖他擺了擺手,竟像是負氣了一樣,擡腳就走了出去。

李軒硬是被他給愣了一愣,在原地啞然失笑。

然而方參謀長說的絕情,到底還是顧念着交情。這日晚上為了作戰部署,方銳自個兒沒法抽身,派了身邊的勤務兵來送李軒,還捎帶了一句話,“看好小命,長江對岸再見。”

李軒笑了笑,只想着這方銳早年也是進步學生出身,幾年軍旅,倒是染了一身匪氣。搖了搖頭,義無反顧的登上了回程的飛機。

阿策,等我。

李軒這趟趕的急,下飛機時,天色還沒暗下來。

他随着人流在大街上疾步走着。這日上海的街上俱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躁動的感覺,顯然也是被長江對岸來的消息打破了長久以來僞裝的平靜,恍惚間竟讓李軒有種回到一九三八年的錯覺。

他熟門熟路沿着早就踏過千百遍的青石路,七彎八拐繞到吳羽策住的小院裏頭。

院子一如既往的安靜,這四周人本就不多,位置又偏僻,平常總也是如這般阒靜無聲的,李軒沒有多想,拿出吳羽策給他的鑰匙開了小院的側門,擡腳便進了屋去。然後屋子裏頭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無,李軒放下行李,試探着喊了兩聲吳羽策的名字,卻一點兒回音也沒有得到。

這屋裏确實是沒有人的。

李軒心下奇怪,這幾日原本就再也沒什麽大事,今兒永和樓也不上戲,按照往常的習慣,吳羽策都該是在這屋裏看書或者練唱的。些微的焦灼感如藤蔓一樣慢慢絞上他的心,他想起早晨收到的那封電報,頓了頓身形,走到吳羽策房間裏頭,四下掃了幾眼。

衣物被褥都在,并不像是有什麽變故的模樣。這屋子裏甚至還留着主人的味道,仿佛他剛剛離開沒有多久。

李軒想不出吳羽策此刻可能在哪,更想不出他不在家的原因,帶着連他都說不上來的惶急在屋子裏四處踱着步子。他仔仔細細翻來覆去的想着,驀地像是想起什麽,幾乎是像撲的一樣走到屋子角落那個茶幾旁邊,拿起花瓶扣開底下的暗格子,一張揉的有些皺的電報慢慢露了出來。

李軒也沒想着把花瓶先放好了,只随手往地上一擱,便有些急迫的展平了那張電報。待得看清了上面的字跡,只覺得眼前一黑,竟是站都要站不穩。電報的落款是昨日,那上面只寥寥寫了十五個字:

急召鬼泣返滬,盡早赴臺。又,親眷俱在。

李軒只片刻便明白了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吳羽策本就孑然一人,這親眷俱在,想必是指的他李軒的家人,既是讓他放心家人安慰,又是逼他一同回去——畢竟一個埋在上海多年的暗線,手裏握着的人脈、辛秘是根本想也想不完,給一口糖再加一棍子,端的是好算計。

只是這樣,吳羽策那封電報又是什麽意思……?

李軒想了片刻,腦子裏忽然閃過方銳之前的話,“反正打過去也就這兩天,也免得你來回趕,路上萬一還出什麽波折,就不好了對不?”

一霎那如同醍醐灌頂,他一下子變攥緊了手中的電報。

是了,方銳能想到這幾日來去不太平,吳羽策怎麽可能想不到。只怕是他早已以此為借口,說線報稱鬼泣在返程路上遇害身亡,既可以把李軒幹幹淨淨的從這堆事情裏摘了出去,又能夠把他的家人護的安安穩穩的——沒準還能因為他‘犧牲’而獲得更好的補償。

他越想越是心驚,急不可耐的奪門而出,随手攔了黃包車便往永和樓趕去,卻不料到了目的點,昔日裏風光亮麗的戲臺子只拆的剩下了個空架子,只餘下那樓門口看門迎客的小厮仍在。

“這戲班子怎麽了?人都去哪了?”李軒此時也顧不上什麽風度,只抓着人衣服前襟噼裏啪啦的就問出口來。那年輕的男孩子被他吓了一跳,好一陣才看清楚來人是誰,“李大少啊。唉您有陣子不來了不知道,就不久前,大概八九天吧,這戲樓的老板說這兒也要不太平了,整個班子都準備遷到臺灣去,所以這幾日就忙着收拾家夥,喏,你看這戲臺都拆沒了不是。”

“那吳羽策,吳老板呢?”李軒越是聽,心便越往下沉,紅着眼睛憋出了一句話來。

“吳老板?”年輕人一愣,說,“唉這吳老板也是奇怪的,原本說好了不去的,都說以後不跟戲班子唱了,想換個營生,不知道為什麽昨兒個晚上去找了班主,又說是要跟着走了。這好像,就是今天下午的船吧。”

李軒手一抖,慢慢松開了緊緊攥着衣領的手,只單手捂着眼睛,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應該猜到的,他明明猜到的,那封電報——

今天下午的船,今天下午的船……他狠狠擦了擦眼睛,甚至都來不及整理他方才因為跑下車而歪了的帽子,也來不及再等着攔一輛黃包車,邁開腿就往碼頭方向跑去。這地方離碼頭并不遠,他趕得上的,一定趕得上的——

此時此刻,吳羽策正踏上離開大陸的輪船。船的舷梯很長很高,他一個恍惚,竟有種在攀天梯的錯覺。

然而這路終究是要走到頭的。

他擠在人群中邁過了舷梯的最後一階,徹底地、完全地離開了腳下的土地。

風不大,只吹起了他長衫下擺的一角。他沒有進船艙,只一直站在甲板上望着他剛剛離開的土地。舷梯很快便升了起來,船上的廣播開始響起,請旅客回船艙靜坐等待起航。他有些戀戀不舍的離開甲板,鑽進了船艙,在一陣一陣海浪的颠簸裏,透過船艙狹小的窗戶回頭再望了最後一眼,只看到漸漸縮成一條線的海岸,曾經盤旋在蘇州河兩岸的炮火和硝煙、繁華和笙歌俱都遠去,而藍天如洗,碧空澄澈,像是很久很久的以前、抑或是很久很久的未來才有的和平的天空。

而就在船只逐漸駛出港口,離開海岸線時,一路飛奔而來的李軒氣喘籲籲的到達了碼頭。他的帽子在跑步的中途因為風大而摘了下來捏在手裏,頭發淩亂,然而他只撐着膝蓋休息了片刻,便沖進了碼頭的值班室。可是他既說不出船只的名字,也不知道航班的編號,僅僅知道一個乘客的姓名和一個模糊的發船時間,根本無法從厚厚的名冊裏尋到吳羽策坐的究竟是那一艘船。

他慢慢拖着步子走到碼頭,遠處有三兩艘化成了黑點的遠去的船,他想着或許是近一點的那艘,也或許是遠一點的那艘——但是無論如何,他沒有趕上。他捏緊因為奔跑而拿在手裏的帽子,捂在胸口,看着藍天白雲和盤旋在海面的水鳥,仿佛能看到不遠的未來,能夠永遠平靜下來的藍色天空和赤色的勝利,而他在背後一片勝利的歡呼聲裏,終于落下淚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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