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雪梅
晚上燈火明亮,銀盆一樣的月亮懸在紅梅院的正上方,一團月光籠罩着整個院子,像是披上了銀衣。雪梅用紅色的雕花銀筷夾了一塊虎皮鹦鹉肉,的确很是爽口入味,欣喜的雪梅叫玉瓶兒和夏惠都嘗了嘗了,夏惠猶豫着吃了兩口,連忙一邊吐舌頭一邊道:“好辣。”
雪梅笑問玉瓶兒:“你覺得呢?”
玉瓶兒一手放在下巴下面,謹防鹦鹉肉掉到地上,一手夾着肉送進嘴裏。咀嚼片刻,玉瓶兒說:“很好吃,姨太太。”
很好吃,雪梅幾乎都猜中了,她評價自己的東西和食物,都是“很好吃”“很好看”“很養眼”“很賞心悅目”,而夏惠的評價都是“很酸”“這珠子的色彩不怎麽光亮”“紅色配着綠色,倒是有些不好看了”“這勞什子看得眼花缭亂”。
所以說,有時候雪梅更寧願問夏惠,她現在已經改變了那樣緬甸木讷的性子,畢竟離老太太也有一段時光了。
其實雪梅覺得她們兩個說得都不好,這鹦鹉肉很酸,不知道為什麽,廚房炒菜的人炒什麽東西都是一股酸味,甚至上次送來的蜂蜜鴨湯,都是酸的,雪梅還懷疑那是放着放壞了。
早知道就不把炒菜老婆子送走了,雪梅對着一桌子酸菜如是感嘆。吃了一些,楊長清穿着銀色的絲綢衣裳走進來,笑盈盈的,當望見鹦鹉肉之後,神情明顯呆滞了一下,接着用眼光将房裏處處都掃了個遍,雪梅知道他在找什麽,不由眉開眼笑地指了指碗。“在桌上呢。惠姑娘說辣,瓶姑娘說好吃,我覺得有些酸溜溜的。”
楊長清極為尴尬,脖子上青筋暴起。“我送來給你打發時間的,你怎麽和丫鬟們一齊吃了?這東西也是給你吃的?”
“哦,我做錯了嗎,”雪梅盡可能地用會惹怒楊長清的語調說話,“你送我一只鹦鹉,給我消磨時間,原意也是讓我開心,我如果吃了會開心,你還管什麽。”
雪梅沒有一刻忘記過仇恨,然而她現在還不能行動,所以她便在不惹來殺生之禍或者牢獄之災的情況下,盡可能惹怒楊長清,看他面色通紅,心情不爽,雪梅覺得很開心,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和老太太一樣是個變态。
“這樣啊,”楊長清的臉色登時緩和下來,“明日我再叫小厮送幾只給你吃,這只其實是我幸苦訓練了一段時間,吃了倒是可惜。”
訓練它叫梅兒,梅兒?自己可是只用了一會兒功夫就讓它叫“去死,去死”。雪梅當然沒有說出來,只是感嘆楊長清太不配合自己了,好歹也生生氣,讓自己開心開心才是。
從黑夜到黎明,雪梅也從睡夢到清醒。如今府裏到處都是慶祝的歡喜,因為某個老婆子逢六十大壽,整個府邸的下人都忙着打理。張燈結彩,進菜籴米,忙得熱火朝天,有些丫鬟笑端着菜,暗地裏卻坐做着咬牙切齒的模樣。
全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和楊長清(楊長清的态度雪梅不知道),每個人都衷心地期盼着老太太去死,雪梅也是一樣。
花園裏飄來歌聲,雪梅只帶着玉瓶兒在這游蕩,因問玉瓶兒:“誰在唱歌?”
玉瓶兒笑說:“為了增加宴席的趣味兒,童管家從外頭買了十二個歌妓,日夜在前頭的本離院練習歌聲,等宴會兒上唱呢。”
“我從來沒聽過。”
“以前白天的時候,姨太太沒到這兒來。晚上的時候童管家吩咐過的,不許聲音太大,吵着主子們睡覺就不大好了。”玉瓶兒不知疲乏地解釋。
“童管家很無微不至。”雪梅淡然地搪塞,她不喜歡這樣的對話,卻不知道為什麽還要回答她。
戲子們正在唱《春閨夢》。有詞為證:
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算當初曾經得幾晌溫存。
我不免去安排羅衾繡枕,莫負他好春宵一刻千金。
原來是不耐煩已經睡困,待我來攙扶你重訂鴛盟。
雪梅聽着不知怎麽,鼻子泛起酸意,強忍這許久的眼淚登時流下,玉瓶兒連忙遞上手帕,雪梅就着擦拭了眼淚,還出口問:“既然是慶生,只撿喜慶的唱也就罷了,唱這些酸曲兒,配着嫠婦哭號的絲竹,是要鬧哪樣?”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不過這是練習嗓音罷了,練得好,對唱喜慶的也有幫助罷。”雪梅點點頭,牽着玉瓶兒到了院子。
十二個戲子打扮的姑娘在院子中唱曲兒,打鼓的拉弦的幾個老年婦女坐在後頭,前面擺放一張椅子,童管家一面吃豆腐乳一面賞曲。
這老滑頭表面上借着辦宴席的事情鞠躬盡瘁,其實自個兒在這聽曲享樂呢,也是個會耍奸弄滑的人。玉瓶兒推了推童管家,管家看到姨太太,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和雪梅行了禮,用袖子擦了擦椅子,扶着雪梅坐下來。
十二個戲子微微福聲,童管家問道:“姨太太要聽些什麽曲子?”
“悲傷的曲子,越悲傷越好。”
只聽戲子們唱《鎖麟囊 》:
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哭嚎啕。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隐情在心潮。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遇人為什麽這樣嚎啕?莫不是夫郎醜難諧女貌?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鸾巢?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問那廂因何故痛哭無聊?
雪梅聽得痛哭流涕,有幾句直戳心事,抹去了眼淚,春泛奉上了零嘴,雪梅詫異春泛怎麽在這,詫異過後也并未管,一面吃着一面繼續往下聽。
突然院門進來一個姑娘,眉毛粗濃,嘴角下彎,看起來不像是個好相與的。雪梅吃了幾個瓜子,春泛進房切了三股西瓜,奉上去給那個姑娘吃,姑娘突然柔情地拾起一塊,在那裏吃着。
春泛接着送上來剩下的兩塊西瓜,給雪梅選,雪梅嘆了一口氣,像是沒看到一樣,多口的玉瓶兒在一旁提醒:“姨太太,口幹舌燥,春泛給你吃西瓜呢。”
誰要你打圓場,雪梅望向那兩塊西瓜,不由笑道:“喲,果然是兩塊好的,謝謝姑娘幫我挑選壞的瓜兒走啊。”
春泛聽了顫抖着跪下來。“姨太太,奴才該死,一下忘記了,忘記了應該讓姨太太先挑的。”
雪梅并不準備罰他們,只是喜歡給他們下馬威,一來自己開心,二來也不會讓他們以為自己是好欺負的。雪梅随意拿起一塊,春泛将剩下的一塊給了童管家,雪梅突然發現那個打圓場的姑娘此時很尴尬喲。
春泛好像發現了。“幹姐姐,你要是想吃,就自己到房裏去切,還有一些。”
“不用了,”玉瓶兒禮貌地拒絕,“我不渴。”
“爹,我回去了。”那個姑娘對着童管家大呼小叫,然後将瓜皮子一甩,就沖出門外。春泛忙不疊撿起瓜皮,扔到竹簍裏。
雪梅打了一個哈欠,腦袋也有些暈晃晃的,更可氣的是戲子們已經沒在唱悲劇了而是揀起歡喜的唱,雪梅聽着無聊至極。一種虛假的熱鬧,虛假的歡喜,明明顯顯都是杜撰出來的,雪梅告辭,牽着玉瓶兒回院了。
夏惠見到雪梅回來,端着木盆子走上來,玉瓶兒将手絹絞濕了,遞給雪梅,雪梅洗了把臉,又喝了一個粗使丫頭遞上來的茶水,一股西瓜味,雪梅吃完茶水如此評價這杯茶。
回到房裏,玉瓶兒幫襯着雪梅梳發,雪梅嫌棄她手藝不行,叫夏惠過來梳發,夏惠一面梳,一面道:“老太太閉關出來了。”
玉瓶兒正在往香爐裏面添香。“這麽快?”她說。
“丫鬟跟在老太太身邊久不久,”夏惠對老太太了如指掌,“老太太閉關也就久不久。箱姑娘跟在老太太身邊的日子短,所以閉關時間也短。”
“那不是……”雪梅想說又沒說。
“聽說她又找到一個貼身丫鬟了。”夏惠道。
“或許老太太是想,乘着宴會還沒開始的時候,再送一個丫鬟給老天爺。”雪梅想笑,甚至想到,她再閉關,宴席還趕得上嗎?
“不,”玉瓶兒笑說,“或許送的是老太太她自己。”
這個丫鬟好大的膽子,但雪梅突然喜歡上她的直白,不過除非必要,雪梅不會輕易動手。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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