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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夏雪買下的全部資料?還有什麽?”從對方的敘述中,我暫時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希望夏雪比我的運氣好一些。
“我說過,我只是出售資料的人,具體到見仁見智的領悟,全在買家個人。陳先生,我已經講了這麽多,你能悟到什麽?”對方似乎正在預備結束談話。
我苦笑一聲:“朋友,你說的話無頭無尾、雲山霧罩,我希望聽到更多,比如那喚醒三眼族魔女的人會是誰?他是傳說中的人物,還是現實中的某個人?而那本啓示你的古書又是從何而來的?”
對講機的直線通話半徑為三公裏,但在普姆村的房舍牆壁遮蔽下,信號有所衰減,要想達到現在這樣的清晰程度,我判斷對方就在百米之內的某個房間裏。我低頭去解繩子,目光緊盯門口,提防德吉突然闖入。
“你到羅布寺來的時間太晚了,緣法所限,所以只能得到這麽多。很可惜,當三眼族魔女複活之時,窩拉措湖、普莫雍錯湖、羊卓雍措湖的水将會三點合成一線,白浪淹沒荒原,喜馬拉雅山脈北麓成為一片汪洋世界。那就是藏傳佛教中的八萬四千大劫的終點,其後是三眼族魔女統治的黑暗時代,等同于大唐文成公主與以身滅魔的孫奉朝将軍所做的一切奉獻化為烏有。在這些大變動、大毀滅面前,所有人都只能是旁觀者,無力參與魔與佛的戰鬥。我看到了結局,像第一個從黑夜裏覺醒過來的人,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世界重新墜入黑暗,自己随着億萬夢呓者一起死亡。唯一值得榮幸的是,我能身歷八萬四千大劫最末尾的變化,看到了藏傳佛教諸高僧、諸上師所不能目睹的一幕……”
我單手解繩子,一邊緊接着回答他:“佛經上說,八萬四千大劫終了,仍然要接受生死。在佛眼看來,八萬四千大劫,也僅剎那之間的時光而已,唯有修持解脫道,空去了‘我’,才入涅槃──不生不死的境界。至此,人類就能不懼死亡,也就不像你一樣極度悲觀了。”
這些佛法上的偈子禪語缥缈之極,我應答這些,不過是為了拖住對方。
繩子已經解開,我快步走到門口,谛聽着外面的動靜。
對方馬上有了回應:“我早就不懼死亡了,心頭唯一的一點憾事,就是目睹潮漲潮落、白蓮升降,卻不能一步跨越鴻溝,進入充滿光明與喜悅的香巴拉世界。《大藏經》上說,經過成、住、壞、空的四個中劫後,世界的一生一滅,便是一個大劫。壞劫中的每一次大火災,可從無間地獄,一直燒到色界的初禪天;每一次大水災,可從無間地獄,一直淹到色界的二禪天;最後一次大風災,可從無間地獄一直吹到色界的三禪天。每一次大劫的範圍,除了色界的第四禪天及無色界的四空天,三界之內的動植飛潛,一切萬物都是在劫難逃。難道一直活在傳說中的香巴拉世界是唯一能夠避開小劫、中劫、大劫的世外之世、天外之天、人外之人嗎?就如同《聖經》裏的‘諾亞方舟’一樣……”
我陡然打斷他,厲聲大喝:“傑朗,是你嗎?”
雖然是經過無線電波傳播的聲音,但在我幾度凝神細辨下,也漸漸聽出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在實際交往中,我和傑朗交談不多,對他的了解也不夠深,能做出這種判斷,全都仰賴于超強的第六感所助。
走廊裏亦是一片昏暗,只有最盡頭拐彎處隐隐地透出一線燈光來。
“那麽,天龍八部上師的百年潛心守護還有什麽用處?世界從黑暗中開辟出來,又将重歸黑暗,傳說中的救世主并不會出現,三眼族魔女的覺醒、三眼魔族重出雪山已經成了定局。護法神瑪哈嘎拉照耀在雪山頂上的光将會慢慢黯淡,直至完全消失,就像白天過去、太陽下山然後黑夜必将來臨一樣。這一次,黑夜将變得無限漫長,直到雪山的子民全部睡去,不再醒來。我無法想像下去了……大毀滅,大毀滅……”
對方驟然嗆咳起來,像一個瀕死的人那樣聲嘶力竭地使出全身力氣咳嗽着。
“傑朗,我聽得出是你,你在哪裏?”我對自己的判斷差不多有九分把握,躬着腰快速奔過長廊,到達拐角,探頭一望,一盞孤伶伶的白熾燈泡懸在另一條相鄰走廊的頂上,這邊也是空無一人。
“德吉,德吉,你在哪裏?快告訴我,那人在哪裏?”我放聲大叫,但卻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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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朗親眼目睹過夏雪的失蹤,如果真的是他在出售資料,則夏雪就在無意中變成了他的探路石。
一聲異樣的嗥叫驀的傳入了我的耳中,不是狼叫或者犬吠,而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怪聲,猶如饑餓許久的怪物在磨牙吮血一般,令人渾身汗毛倒豎。
“誰在哪裏?”我仰頭向走廊外的房頂上望着,一股無影無形的殺氣正偷偷地彌散在茫茫夜色裏。
“德吉,是你嗎?”房頂上的屋瓦在響,我捏緊了格鬥刀的刀柄,随時做好彈射飛刀的準備。一陣夜風吹入長廊,那盞空懸着的落滿灰塵的燈泡微微晃蕩起來,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投映在地面上。
嘩啦一聲,有人踩碎了那邊房頂上的瓦片,碎掉的一角骨碌碌地滾落下來,跌在院子裏。我旋身而起,輕飄飄地上了房頂,有條黑乎乎的影子突然張着雙臂當頭猛撲過來,濃烈的血腥氣讓我全身的神經都禁不住立時緊縮。
我的第一反應是雙刀齊出,直指對方的咽喉、小腹要害,先廢掉對方的行動能力再說。
“可怕的……東西……”那是德吉的聲音,我立刻收刀,側閃避開,同時右腳尖一勾,絆倒他的同時,又扣住他的左肩,阻止他死撲撲地跌下地去。現在,他的半邊身子探出房檐,暴露在燈光下,嘴角滴着鮮血,已經奄奄一息。
房頂上看不到其他人,黑夜阻斷了我的視線。只有遠離城市閃爍霓虹的人,才能體會到黑夜的力量有多強大,鋪天蓋地地籠罩着四面八方的整個世界,就算目力再強的人,也僅能看清二十步以內的東西。
我只能先帶德吉落地,看看他的傷勢。
“可怕的怪物出現了……兩個頭的合體怪物,我從沒見過那東西……一個男人懷裏抱着一個女人,那女人還會笑,一直笑一直笑,把我的胸膛撕開的時候,也在笑……告訴我,這是在做夢是不是?一個大大的噩夢是不是?我剛剛掙到那麽多美金,能成家立業,能娶上老婆……”
德吉語無倫次,喘息聲如同一架又老又破的風箱。
“德吉,挺住,慢慢說。”我沉聲低喝,先點了他頭上的幾處穴道,幫他提氣凝神,千萬保存住喉嚨裏這一口氣。氣在,人就能多挺一會兒;氣洩,馬上就一命嗚呼,無可救藥。從他的胸口到小腹的部分已經慘不忍睹,像一只被清理幹淨內髒的白條雞一樣。
“陳先生,你見過合體怪物嗎?我後悔沒把那怪物拍攝下來,否則肯定能換一大筆新聞費……那女人也長着兩只手,一下子伸過來,插進我胸口裏,好痛,好痛……”
他吃力地擡起頭,想看看自己的身體,被我一把按住:“德吉,我記得這邊有家診所的,別動,我馬上帶你去包紮。現在告訴我,出售資料的是不是羅布寺的傑朗?他在哪裏跟我對話?”
德吉遭襲,傑朗也會有危險,這是比一加一等于二更明顯的道理,因為襲擊者是有備而來的。
“我不能告訴你……除非你先把我那份抽成拿出來……在此之前,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不會說……”他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死到臨頭了,還惦記着自己的傭金。不過,他的傷勢非常嚴重,只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血水就沿着青石板之間的縫隙淌出五步。照這樣下去,他根本支撐不過半小時。
“錢不會少,你先告訴我,對講機裏的那人是不是傑朗?”
從他的話裏,我至少聽明白了一點——“雙頭合體怪物重創了他,應該是一個懷裏抱着女人的男性怪物。而且,那個女人的力量極大,能夠赤手撕裂人的胸膛。”
這種描述,與丹金王子出事時那名重傷衛士留下的血畫非常近似。
“我也許将成為下一個被攻擊目标?好吧,就讓我見識見識這種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怪物殺手,開一開眼界吧。”我不敢大意,時刻以眼角餘光掃描着四面屋頂上的動靜,提防敵人猝襲。
“陳先生,我知道你有錢,而且非常癡情……假如我能看懂那些古書就好了,就能帶着你找到……找到失蹤的那個美女,然後心安理得地收你一大筆酬金。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錢,需要一大筆錢,那樣就能到處去玩女人、享受山珍海味、開豪華跑車、住高級別墅了……記住,記住那秘密一定是在古書裏,一定是在古書裏——”
突然之間,東南面再次傳來嗥叫聲。
德吉渾身一震,騰的坐了起來,伸長了脖子向那邊望着:“那就是女怪物殺人時發出的笑聲,壞了,他真的是沖我們來的。陳先生,我們趕緊到那邊去……去……”他的生命力也真夠頑強的,竟然嗖的一聲彈身跳了起來。
我再也無法掩蓋真相,只能硬着頭皮扶住他的胳膊。
“我的……胸膛呢?”他紮煞着雙手,像個被暴雨沖壞的稻草人一樣木立着,“我還活着?我竟然還活着?可我已經沒有心髒……什麽都沒有了,怎麽還能活着?”驀的,他瘋狂地大吼了一聲,身子僵直地向後倒下,重重地砸在方磚地上。
怪物殺人時,已經帶走了他的內髒,華佗再世也根本不可能妙手回春。
德吉死了,帶着他的發財美夢,死在這家普普通通的小旅館裏,留下了更多無法拆解的疑團。
我向東南面狂奔,在同屬于小旅館的一個開着燈的簡陋房間裏,發現了一只丢在桌子下面的對講機。如我所料,對講機的麥克風位置纏着體積僅有半寸見方的通話變聲器,我所聽到的,就是那個提供消息的人經過變化之後的聲音。
現場沒發現屍體,也沒有一丁點血跡,我只能籠統地判斷跟我通話的人被敵人擄走了。當然,他比德吉有價值,手裏握着大量可以高價出售的秘密資料,并以此為救命稻草,不會輕易丢掉性命。
在生命彌留的階段,德吉數次提到“古書”二字,可見在他心目中,那才是解開死結的關鍵。再有,古書上的文字或圖畫一定是晦澀難懂的,需要有相當高的領悟能力才能看懂,普通人擁有它,不過是在暴殄天物。
這個房間裏除了桌子、椅子、對講機外,連半張紙片都沒留下。驀的,當我伏低身子,從三十度斜角的方向望着那張髒乎乎的破桌子時,猛然發現了兩行用指甲劃出的字跡。
第一行是“湖底之鏡”四個字,筆劃非常工整,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德吉那種毫無學識修養的人留下的。“鏡”這個字下面多加了一條短橫杠,可見寫字的人特別看重它,刻意地将它标注出來。
第二行是“須彌世界芥子深藏”八個字,不明白指的是什麽。
按照通常人的習慣,一邊與別人通話一邊随手塗鴉,筆下的內容一定跟通話有關,而且反映的是此人思想深處的潛意識。我在舊桌上反複搜索了兩遍,只有留字之處的浮塵被無意中擦掉,其它地方沒有浮塵擾動的痕跡。
“誰?”我的神經突然被窗外傳來的一陣澎湃殺氣刺痛,一股只有毒蛇猛獸身上才會出現的刺鼻腥氣從黑洞洞的小窗上彌漫進來。嗖的一聲,我旋身射出一柄小刀,腳下滑步,掠到門邊,舉手關燈,而後無聲無息地倒縱回去,貼身于斜對窗口的屋角。
“咻咻、咻咻”,我隐約聽到粗重的獸類喘息聲,腥氣也越來越重。
“嘻嘻嘻嘻”,接下來那種動靜類似于女人的詭異笑聲,夾雜在喘息聲裏。我知道,吃過鹽粒的刺猬會發出像老頭子咳嗽一般的動靜,但動物學研究上并沒有标明那種動物能發出女人一樣的笑聲。
在這樣的藏地殺人之夜,看似平常的輕笑,帶來的卻是更深層的恐懼寒意。
叔叔說過,不明敵人底細的情況下,隐忍自保比什麽都重要。真正的大英雄絕不會盲目跳出去,以一己之力勉強對抗未知危險,而是比普通人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和戰鬥力。唯其如此,才能比別人活得更長久。
這段話,也可以做另一種解釋:“真正的大英雄本意并非是做萬衆矚目、萬人敬仰的奇人,他們之所以成為英雄,是因為比別人更想好好地活下去,完成自己非做不可的事。”譬如我,現在唯一的目标是找回夏雪,帶她回拉薩去。其它的事,都可以為了這一主要目标犧牲掉。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嘁嘁喳喳的談話聲,似乎是有一男一女正在互相咬着耳朵進行秘密交談。他們使用的是一種我從來沒聽過的語言,節奏與俄語近似,但又絕不會是俄語,因為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那個女聲每隔幾句就會發出“嘻嘻嘻嘻”的怪笑聲,像是一頭剛剛吃飽的怪獸,心滿意足,而且洋洋自得。
我屏住呼吸,緊盯住窗口,眼角餘光則時刻關注着門口,以免對方突襲闖入。為了夏雪,我一定得好好活下去,保證每一步、每一刻的自身安全。這種全身緊繃、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态維持了約半小時,直至窗外的聲音完全消失了,我才慢慢放松下來。
如果這段故事給港島的江湖朋友知道,一定會笑我的過分謹慎,放過了唯一一個殺出去揭開敵人面紗的機會。可是,身臨險境時,高手會用潛在的第六感去試探敵人的真正實力,叔叔尤其擅長這一點,并且畢生都在用身體力行教導我。老實說,剛才我沒有必勝的把握,因為敵人迫近時卷起的腥風血雨帶着深不可測的邪惡之氣。雲從龍,風從虎,迫于這種強悍無匹的氣勢上,我選擇退避才是上策。
“用對講機跟我交談的人真的會是傑朗嗎?那麽,接下來我馬上趕回羅布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及時地想通了問題的關鍵,馬上沖出小旅館。
小街也靜得駭人,空蕩蕩的,只有無影無形的風肆無忌憚地撕扯着對面一戶人家屋頂上的布幡。死亡事件會給小村帶來巨大的不安,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麽做才能給這些樸實的藏民一些補償。藏地的一草一木、雪山冰湖本來都是至為純潔神聖的,藏民們的生活也都是安靜刻板、十幾年不變,打破這一切、攪亂這一切的就是懷着各種各樣目的入藏的旅行者們,其中也包括了我和夏雪。
我鑽進車子裏,搖下車窗,再次回望着小旅館的屋頂。
“德吉究竟是在一種什麽情況下上了屋頂的呢?難道是被什麽奇怪的東西吸引?他與提供資料的人又是什麽關系?”我腦子裏裝着太多問號,如一堆胡亂盤繞的麻繩,理不出頭緒。
我發動了車子,暖風機開始工作。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後背上出了一層冷汗,襯衫都被濕透了,涼飕飕的,十分難受。
德吉的臨終遺言只是單方面敘述,在得到佐證之前,我還不能馬上去跟蓮娜溝通,免得引發新的恐慌。
車子出了普姆村,兩道雪亮的光柱筆直刺向遠方,卻穿不透黑暗後面的真相。
窩拉措湖的輕浪拍岸聲又一次傳來,時刻提醒我,夏雪正在等我營救,必須得加快速度,趕在她的生命終結之前。
離開普姆村約一公裏的時候,我忽然看見前面有兩輛黑色的越野車橫向排開,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去路。幾名藏地牧民打扮的彪形大漢站在車前,舉着強光電筒向我圍過來。他們的右手裏無一例外地提着短槍,擺開了如臨大敵的陣勢。
一見到我的車子,攔路者立刻扇面形包抄過來,槍口一起對準我,操着并不熟練的漢語紛亂叫喊着:“下車,下車!”
我推開車門,舉着雙手慢慢下車,示意對方少安毋躁。
寧吉就坐在第一輛車的駕駛室裏,他的樣子看起來也氣急敗壞的,我想那是因為之前被青龍殺人逃脫的緣故。在北方邦土王的地盤上,誰都會給他面子,不敢伸手去捋虎須,一入藏地,就遭到青龍“扮豬吃老虎”的戲弄,當然惱火。
“陳風,那給你送信的人到底什麽身份?是尼泊爾神鷹會的人嗎?現在,他殺了我的手下,并且沒有走遠,連他的吉普車還丢在普姆村的民居裏。告訴我,怎麽才能找到他?他還有沒有厲害的同黨?總之,我的人不能白死,必須有人為此負責。”寧吉緊皺着眉,每說一句,就狠狠地在方向盤上拍一掌。
他帶的這群人個個都兇神惡煞一樣陰沉着臉,團團圍住我,看樣子只等寧吉一聲令下,就會毫不客氣地開槍。
“何必搞得這麽不友好?寧吉先生,你的人死了,我也深表同情,但跟我能有什麽關系?如果你的人足夠多、足夠有閑,幹脆去把普姆村包圍起來,一點一點仔細搜就好了,直到抓到兇手為止。對我大吼大叫的,根本沒有任何作用。”我推開攔路者,大步走向寧吉。
東天青龍的确沒走,只是第一,我找不到他;第二,找到也不會交給寧吉處理,我沒有幫助坎普土王打擊其他勢力的義務。
他如果願意大搜普姆村,弄不好還能把殺死德吉的人給騷擾出來,那就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了。
寧吉坐着沒動,我們對視了幾分鐘,他突然向我這邊探身,神秘而暧昧地笑着:“陳風,其實從我本人的利益角度出發,是很願意跟你合作的,因為你年輕、聰慧、膽大心細、武功高強,非常容易吸引并俘獲年輕女孩子的心。假如我們聯手将其它幫派都除掉,讓羅布寺附近的世界落在我們兩個的掌握之中,共同發掘那些早就湮沒在歷史中的寶藏秘密,豈不是……豈不是……”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掩蓋住了剛剛的聲色俱厲。“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絕對是任何時候都會适用,亘古不變的。
“蓮娜在哪裏?”我不想跟他糾纏下去。
“當然是在羅布寺裏,只不過半夜三更她是不會見你的,有什麽急事跟我談就好了。”寧吉始終死死地盯着我的臉。
我轉身向寂靜黑暗中的普姆村望去,依稀可見小旅館裏的燈光依舊亮着。那邊的殘局總要有人收拾,德吉的死勢必造成藏民們的恐慌,但殺人者又會藏匿在哪裏呢?此害不除,以後必定還會有人被殺。
“看什麽呢?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村子而已。既比不上歌舞升平的拉薩,也比不上人丁興旺、熙熙攘攘的北方邦。陳風,我在等你回話呢!”寧吉跳下車,舉着望遠鏡向小村遠眺着。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把你的車讓開,我得回羅布寺去。”我搖搖頭,把事情推得一幹二淨。
今晚,我雖然看到一些、聽到一些,但實質上等于是毫無收獲。提供資料者所說的僅僅是傳說、故事、典故、野史,無法跟眼前的現實世界聯系起來。他一直在說與三眼族魔女有關的內容,但最重要的“魔女在何處”這個重點,卻始終沒能得到揭示,此類情報豈非等于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就算我對此深信不疑,又能到哪裏去找人求證?
藏傳佛教源遠流長,各種神乎其神的傳說廣為流傳,多得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想。就算那些刻在石板上、樹幹上、牛骨上的千真萬确的文字,所表達的也大多數是唯心主義色彩濃厚的內容。
要想追根溯源,第一要務是找到藏僧傑朗,挖掘出他腦子裏的秘密。至于合作與否,那就要看蓮娜和寧吉的态度了。
“搜他的車子。”寧吉揮揮手,他的人立刻繞過我,拉開車子的左右車門和後備廂,粗魯地掀來掀去,翻了個底朝天。
我忍住氣,靜等他們弄完,反正這是一輛空車,沒有什麽可搜的。寧吉沒把我放在眼裏,不給我面子,這筆賬慢慢算不遲,他總得有求到我門上的時候。
“傑朗、古書、幕後大買家——這是三個關鍵因素,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是古書。抓住這條線,就能等到大買家再次浮出水面。”我反複衡量目前局勢,雙頭怪物的出現,已經危及到蓮娜的生命安全,我回去後得稍稍提醒她。
那輛車子裏除了備用車胎、維修工具和必要的補給品之外,沒有任何寧吉感興趣的東西。那群人搜不到什麽,只能呆呆地退到寧吉背後去。
寧吉揮手,兩輛攔路的車子立刻後撤,讓開道路。
“寧吉先生,保衛蓮娜小姐的安全才是你的工作重點,別把時間都浪費在這邊。事實證明,你的手下戰鬥力之孱弱,超乎行家們的想像。你說,就憑他們,能保護得了蓮娜的安全嗎?我表示十二萬分的懷疑!”經過他身邊時,我忍住氣,換上滿臉坦誠的笑容,如此提醒他。
寧吉的臉變成豬肝色,胸口一起一伏的,扭過頭去不理我。
我不動聲色地挨個記住了這群人的臉,如果他們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話,無論衣着打扮怎麽變換,我都能一一分辨出來。寧吉等人從北方邦那邊到羅布寺來,有什麽大規模行動的話,還是得依靠當地藏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猛踩油門,高速返回羅布寺,車子停在門口的簡陋停車場裏,然後悄悄地從側門走進去,直奔仁吉多金的房間。他還沒睡,正躺在床上聽收音機,頭上戴着一副碩大的索尼耳機,優哉游哉地閉着眼睛。
“陳先生?”推門聲驚動了他。
“有沒有看見傑朗大師?”我的目光悄悄地從床前的鞋子直看到衣架上的藏袍,确定他沒有外出過。
“沒有,我一直在這裏聽廣播,什麽都不知道。”仁吉多金困惑地搖搖頭。
“那麽,沒事了,早點休息。”我點點頭退出來。
從任何方面看,仁吉多金都是一位标準的藏地向導,憨直、木讷、老實并且沉默寡言,像一塊冰湖邊的枯樹根。
他在,疑點就被排除,而傑朗是住在西殿最末尾的那個房間,幾步就到。此時,傑朗房裏沒有亮燈,門也是反鎖着的。等我找遍了中院的幾個經堂,寺僧們都說沒見到他時,我的心才猛然一沉:“果然是他!”
寧吉回寺時的動靜很大,尖銳的車胎磨地聲幾乎傳遍了整個羅布寺。我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剛剛沏了一杯紅茶,靜靜地坐在筆記本電腦前,翻看着跟夏雪在拉薩時拍攝的照片。
“現在,你在哪裏?”我對着屏幕上的夏雪喃喃自語。
之前,我們踏遍了拉薩近郊的每一座寺院,搜尋着一切與《西藏鎮魔圖》和香巴拉之城有關的線索,從近三千幅壁畫裏一點一點地觀察聯想。當然,只要是允許拍照的地方,我們都從各個角度反複地拍攝壁畫照片,把它們留在電腦裏。
夏雪說過:“我有預感,《西藏鎮魔圖》這段歷史的神秘面紗将會就此揭開,而我們兩個,就是負責為真相剪彩的人。”
“傑朗的住處——假如徹底搜查傑朗的房間和私人物品,會不會找到一些什麽?”我知道,要這麽做必須得請示掌管羅布寺的高僧。目前我屬于借住寺院的遠方游客,是沒有這種面子的,要想達到目的,必須得求助于蓮娜。
我起身向外走,剛剛開門,就看見寧吉正帶着四名僧人,徑直撞開了傑朗的房間,大步闖入。接着,蓮娜悄然出現,遠遠地跟我打招呼。
夜已經深了,寧吉他們翻箱倒櫃的聲音格外驚人,像是要把那間僧舍拆毀一樣。
“他在找什麽?”我走向蓮娜。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着臉回答:“寧吉大總管在你身上放置了竊聽器,偷聽到了普姆村發生的一切,然後做出了‘傑朗是內奸’的判斷。他已經把大段的對講機錄音回放給我聽,我通知了寺裏的人,才過來搜查傑朗住的房間。”
我微微皺眉,真正有陰謀的人是不可能将罪證放在明處的,即使強搜,亦将一無所獲。
“寧吉大總管是好意,如果羅布寺裏有內奸的話,無論對方是為誰工作,都将是一種巨大的隐患,對不對?”蓮娜不想冷場,只是我們兩個不知不覺已經無可避免地站在對立面上。
“好意?謝謝。”我淡淡地一笑,抱着胳膊,轉頭去望着那棵古樹。
至此,我深恨自己為什麽要跟夏雪分開,其實我們行事應該更謹慎一點,不該被九曲蛇脈山谷的那次得來不易的勝利沖昏了頭腦。深入藏地之後,滿目所見、滿耳所聞都是陌生的藏族語言、神秘的文化習俗以及處處藏香缭繞、遍地誦經之聲,我早該意識到未來面臨的種種險境。
心理學家說,處在熱戀中的男女智商都會有大比例下降,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否則,以我和夏雪的頭腦,焉能犯這種主動分散力量的錯誤。如果時光逆轉,今夜站在院子裏的就不是我和蓮娜,而是智慧與果敢兼具的夏雪。
傑朗房間裏傳來翻箱倒櫃的巨大動靜,不過我之前留意過那間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簡陋得如一碗清湯挂面,一眼就能看到底。至于地面,鋪砌的則是兩尺見方的粗糙青石板,不太可能存在暗洞之類的機關。
“陳先生,你在想什麽?”蓮娜在夜色裏幽幽地輕嘆着,身上固有的暗香随風浮動。
我搖搖頭,準備倒回房間去,不再與這一行人摻和。
“陳先生,我想通了,其實我們有着共同的目的,才會不約而同地到這裏來。聽我說,夏小姐失蹤在窩拉措湖中預示着湖水下面必定存在一個神秘世界,你要找她,就一定得跟我們合作,因為羅布寺每年都會得到來自土王的捐助,只要我動用土王的力量,本寺的幾位大師都會盡量滿足我們的一切要求。反之,你不具備這樣的優勢,只憑一己之力亂闖的話,終将耽誤大事——”蓮娜加快了語氣,并且橫跨兩步,擋住我的去路。
她的長睫毛不住地撲閃着,胸口急遽起伏,兩頰也飛起了紅暈,顯然情緒非常激動。
“夏小姐的生死對你無比重要,而窩拉措湖下面的世界則對我重逾性命,所以我們必須得聯手,哪怕是窮畢生之力抽幹窩拉措湖的水,也要一起合作向前走。陳先生,我們印度人有句諺語,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廣為佛門信徒傳誦秉承,并以此為戒,潛心修行。父親告訴我了另一句不知來自哪國的諺語,叫做‘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則更形象地對前一句話做了注解。你在害怕什麽?怕我們掠奪了你的探索結果嗎?還是說,你與夏小姐早有約定,不想與我們分享窩拉措湖的秘密?”蓮娜握緊了瘦瘦的拳頭,在胸前揮舞着,像一個熱血沸騰的校園學生。
與夏雪比,她的言語和動作顯得稚嫩十倍,但這也顯示出了她內心的無比純潔。
那兩句諺語,其實都是中華民族的老祖先們總結并流傳下來的,不知怎的,後一句話中的“火焰山”三個字突然觸動了我,并由此聯想到了《西游記》、芭蕉扇、孫悟空之類一系列的神話故事。傑朗在對講機裏告訴過我的那些話頓時變得鮮活起來,按照他的語意,吳承恩所著《西游記》裏的“孫悟空大破鐵扇公主”故事是參照真實的藏地歷史事件寫成的,鐵扇公主的原型竟然就是三眼族魔女?
在吳承恩筆下,西天取經者信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至理名言,才會執着西行,永不停歇,翻過旅程中一座又一座“火焰山”。
“我沒有什麽好怕的,但也沒有什麽資料可以共享。蓮娜小姐,如果你願意,就安排羅布寺的高僧們将寺廟與湖水的秘密全盤托出,不再遮遮掩掩。到那時,大家再坐下來讨論行動計劃吧,至于抽幹窩拉措湖之水那件事,只能寄希望于格薩爾王重生了。”
藏地冰湖,百年不幹,因為湖水就是藏地人民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格薩爾王傳》裏的句子“天降潔淨甘露水,大地人間成冰湖;養肥牛羊種糧食,五寶大地米滿倉”就是贊美藏地冰湖的,藏民們世代篤信遍布藏地的大小冰湖是上天賜予,所以他們每天都在祈禱贊美上天的恩典。
英雄無敵的格薩爾王,相傳是連花生大師的化身,一生戍馬,揚善抑惡,宏揚佛法,傳播文化,是藏族人民引以為豪的曠世英雄。可惜,歷史英雄無法解決現實中的困厄,只能望梅止渴。
在我看來,羅布寺與窩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