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進入讀心術的神秘世界
“陳風,沒料到死亡來得如此突然,我真是後悔沒跟你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一談,好後悔啊!可後悔又有什麽用?因為有過去歲月裏的前因,才有今日難以吞咽的苦澀後果,這讓我更相信中國古代神秘文化的準确性了。說起來,這樣的結果,亦是我早就料到的;這樣的死法、實在這個人手裏,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以死謝罪了。”
那竟然是叔叔陳滄海的聲音,我游目四顧,除了正在節節逼近的光圈,剩餘的地方全都是漆黑一片。
“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我又想到了那個讓我一見傾心的女人。她帶着梅花一般的幽香、白雪一樣的純淨,施施然走入我的視線,又悠然遠去,不留一絲痕跡。藏地真是一個謎一樣神奇的地方,我陳滄海走南闖北三十五年,自認見慣風雨、看透風塵,沒料到生命中最燦爛的一把火卻是被藏地的邂逅點燃的。香雪海——我已經默念了這個名字千萬遍,比朝拜者默誦的六字真言、風中轉經次數更多,但自己卻走不出相思的困境,一次一次入藏,渴望在山水迢迢中捕捉到她的真心。幸運的是,我終于揭開了生命的真相,也站在了完成使命的最後一程終點上;不幸的是,最終結果,我仍是無功而返,沒能達成所願。現在,我帶着兩個……不,是三個重重的遺憾離去,真的是死不瞑目啊。沒能擁有香雪海、沒能完成肩負的使命、付出心血得到的卻是狼子野心的回報……”
“叔叔!”我忍不住放聲大叫,明知身在幻覺之間,兩行熱淚卻仍是潸然灑落。
我和夏雪猜得沒錯,叔叔和香雪海是舊日相識,劃在日記簿封面上的暗記代表了一段看得到得不到卻無法割舍的深情。
“此刻,我的生命即将終止,那麽我還算是一名合格的伏藏師嗎?想想看,我明知此生肩負着殺死三眼族魔女的重大任務,卻令千裏長堤潰于蟻穴,沒能在最後一刻進入絕對的沉思冥想境界,把那柄劍插入魔女眼中。所以,我永遠知道自己的伏藏師生涯是失敗的,希望後來者能前赴後繼地戰鬥,消滅三眼族魔女,保護藏地的千年安寧。這一刻,我忽然很想重新念一遍徐志摩的詩,像詩中說的那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叔叔的聲音像演奏會結束時鋼琴師在鍵盤上掃出的最後一個高音,袅袅不絕,漸行漸遠,直至聲息皆無。
“叔叔,您安息吧。”我徒勞地向前伸出雙手,目視那個虛空之中的光環遠去。
再度睜開眼時,迎接的是同室兩人寓意各不相同的複雜眼神。夏雪眼中只有深深的關切,方東曉眼中則是迷惘與深思并重。
“陳風,你沒事吧?一切都是無妄幻想,千萬不要動真情真氣。”夏雪一字一句地警示我。她是局外人,不必為叔叔的任何事擾動心思,所以能看得通透清晰。
南遮的血已經流幹了,這名尼泊爾水車幫的幹将天真地以為單憑曼陀羅粉就能讓我、夏雪、方東曉束手就縛,然後為所欲為,實在太小瞧了我天朝中華的江湖人物。
我搖搖頭,撐着椅背,挪到南遮身邊,在他口袋裏翻出了一小瓶綠色噴劑,輕輕一按,從瓶子裏噴出一陣帶着天山雪蓮清香的白霧。雪蓮是曼陀羅花粉的克星,南遮能夠下毒當然也能解毒。幾分鐘後,在滿屋雪蓮清香中,夏雪和方東曉身上的毒都被解除,恢複了自由行動的能力。
“陳風,我執意要來拉薩,實質上不為大俠燕趙和燕七,而是為了解決另一件大事。”方東曉小心翼翼地收好恒溫瓶,臉上忽然露出遲疑不決的神情。
夏雪臉色一變,猛地冷笑一聲:“我猜到了,方先生,難道你連陳風的身世也一并懷疑嗎?”
我的太陽穴驟然一痛,禁不住倒退了一大步。
“是。”方東曉緩緩地挺直了後背,雙手互握,指關節發出嘎巴嘎巴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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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話!”夏雪的黛眉倏地倒豎起來,狠狠地彈了彈指甲,發出啪的一聲,“笑話,虧你方東曉還是陳老前輩的好朋友,更是看着陳風從小長大的,連他的思想都看不透嗎?陳塘是不是三眼族人後裔還在模棱兩可之中,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團結一心、集中力量将那件事論證清楚,以防變生肘腋。如果你連陳風都懷疑,大家還是一拍兩散,各行其是好了,我們不想沾你的光,也不想受你的害。”
我明白他們争論的到底是什麽問題,心底最深處猝然湧出一股不可抵擋的寒意,瞬間遍及全身,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牙齒也在嘚嘚嘚嘚地劇烈碰撞着,根本無法控制。
既然陳塘身世有變,那麽作為叔叔唯一的侄子,我的身世也可能得到了叔叔的故意隐瞞,方東曉的懷疑不無道理。在別人眼中,叔叔生前號稱“十三省盜墓王”,所到之處,都是跟古墓幽魂、山精樹怪、死屍骸骨、棺椁靈柩打交道,身上難免會招惹某些“髒東西”,而陳塘的例子正好給了所有人一個板上釘釘的口實。
“我只是為了全港島甚至全人類謀福利,一個三眼族後裔陳塘已經叫我們應接不暇。如果陳風亦是別有來歷的人,一旦身上蘊藏的魔性發作,第一個受害者就是你。夏小姐,我方東曉自問一生行事無愧于日月天地,在追查這件事上毫無私心雜念。”方東曉沉穩冷靜地迎接着夏雪的指斥。
他們只顧争執,完全忘掉了作為第一當事人的我心裏的感受。
我是五歲時從大陸廣東省中山市的鄉下去港島的,父母因病去世後,叔叔接管了我的全部生活。記憶中,鄉下那個家又髒又破,門前有條很窄的小溪,村子裏所有的人家都喝裏面的水,連水井或者自來水都沒有。我相信自己的身世是清白的,絕對和陳塘不同。
“我用性命擔保,陳風不是陳塘,他是跟我們一模一樣的正常人。方先生,我希望你能收回剛才的話,然後帶好行李回港島去,我們這邊根本不需要你的幫助。另外,你該把讀心術用在治病救人的正道上,不要擾動陳老前輩的在天亡靈。你所謂的那個人腦研究非常無趣,而且毫無意義。”夏雪拂袖而起。
方東曉忽然苦笑着看看腕表:“就快接近寅卯之交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段,正是我的讀心術最能發揮威力之時。陳風,如果你問心無愧的話,就讓我讀懂你的思想,看看我們這幾個老家夥的擔心是不是多餘。”
屋裏的空氣又一次變得僵硬起來,我沒想到把方東曉盼來後,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難題。
“我想看看叔叔留下的那張速寫,應該就在瑞茜卡的旅行箱裏。夏雪,麻煩你過去幫我拿,可以嗎?就是咱們之前談論過的‘海市蜃樓’那張。”良久,我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寂。所有的詭異事件都是從燕七遭遇的海市蜃樓開始,那麽,再看看叔叔親手繪制的圖畫,或許對我們會有大的幫助。
細算起來,他跟香雪海也的确有緣。兩個港島人沒在燈紅酒綠的本地大都市裏相識,卻在遙遠荒闊的藏地邂逅,然後無可救藥地愛上對方。心理學家常說,中年人的愛情像着火的老夫子,救無可救,直到燒塌燒淨才能停止。或許叔叔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種感情的絕望困境。
夏雪張口要說什麽,我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淡淡一笑:“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因無知而被殺的南遮很好處理,我只要打電話給尼泊爾水車幫的老大阿利姆,說明情況然後支付一筆賠償金,他自然會火速派人來清理一切,不給小旅館添任何麻煩。
夏雪轉身出去,開門之時,外面濃重漆黑的夜色不經意地展現在我們三人面前。
現代時間的每兩個小時是古代的一個時辰,方東曉所說的寅時是指淩晨三點鐘到五點鐘,卯時則是五點鐘到七點鐘。
寅末卯初,的确是一日之中最黑暗靜谧之時,所有的陰陽師都知道,此刻正是魑魅魍魉于黑暗中鬼鬼祟祟而行的關鍵時段,普通人不想惹是生非的話,最好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裏,絕不要發出任何妄言、妄語、妄聲、妄動。
“陳風,滄海兄曾出示過你的生辰八字,我們幾個老家夥曾從不同異術門派的角度推斷過你将來的命運,只有相術大師查查生的‘大唐袁天罡稱骨算命法’說得最為準确。他說你的命格推論到最後,骨重六兩四錢,是難得的一副好相,號稱‘命格威權不可當,紫袍金帶塵高堂。榮華富貴誰能及?萬古留名姓氏揚。細推此命福非輕,富貴榮華孰與争?定國安邦人極品,威聲顯赫震寰瀛’,将來絕對是‘權威大官,萬古留名之富貴命’。我們都希望你能秉承滄海兄的教誨,踏實做人,為港島将來的繁榮穩定做最大的貢獻。陳塘一出事,我們就再也坐不住了,無論如何都要到藏地來看看,你有沒有犯下人類大忌!”方東曉發出一聲浩嘆。
查查生是港島及東南亞最有名的相術大師,其祖上曾輔佐過明末起義軍李闖王、張獻忠,一直坐到大順王朝的兵馬大軍師、鐵血護國國師,而查家所擅長的,正是流傳自唐朝著名的觀天象師袁天罡的“稱骨算命之術”。
袁天罡是唐初益州成都人,善風水品鑒,累驗不爽,曾做過隋朝的鹽官令。到了唐朝時,他任過火山令一職,著有《六壬課》、《五行相書》、《易鏡玄要》等等。他的稱骨算命法與四柱算命一樣,能确定一個人一生的吉兇禍福、榮辱盛衰,準确率極高。這種神奇的相術将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做了詳細的重量規定,年份按年幹支(即甲子年、乙醜年,丙寅年等)來确定重量;出生月按月份(即正月、二月等)來确定重量;出生日按日數(即初一、初二等)确定重量;出生時辰按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時辰确定重量。只要把以上四個重量數據加在一起,按照袁天罡所創的“稱骨歌訣”一查,就可以确定這個人一生的命運。
這些事叔叔從沒對我說過,也許他是擔心因此而影響我的學習進步。
港島老一輩江湖高手都是恪守祖宗規矩、個個孤傲清高的過時人物,所以很多女孩子才感到他們是些老古板,不可理喻,但正是因為華裔世界裏有他們的存在,正義和公理才能百年永存不倒。
“方叔,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陳塘的身世是真的,對我的打擊同樣創巨痛深。我願意接受您的讀心術測試,相信叔叔在九泉之下看到我的合作态度也會感到欣慰。”我沒有像夏雪一樣憤世嫉俗地拍案而起,而是采用了低調而合作的态度。
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我們需要團結協作、彼此信任而不是相互拆臺。更何況方東曉由港島趕到拉薩來,根本不是為了個人利益。
“謝謝你,陳風。”方東曉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
幾分鐘後,夏雪捏着一張十二英寸的速寫紙急匆匆地返回,邁過門檻時,竟然心慌意亂地腳下打滑,險些跌倒。
我一步躍出去,搶先扶住她的胳膊,低聲問:“有什麽問題嗎?”
之前我們早就讨論過叔叔和香雪海留下的圖畫和照片,似乎他們面對的是同一片海市蜃樓的幻境,我猜她是因為再次目睹那些神秘畫面時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才會變得如此虛弱。
“我母親香雪海照片裏拍攝到的就是……就是這張圖畫上的情景,陳風,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感到好害怕,因為我的潛意識中,你應該跟這些東西也有關系。我不知道該不該讓方先生用讀心術探察你的思想深處,萬一……萬一你……也是跟陳塘一樣的人物,我該怎麽辦?”夏雪面如死灰,捏着照片的手劇烈地顫抖着,恍如面對世界末日。
那就是我從前看到過的速寫,虛筆勾勒的門戶有十八重,十八扇門嵌在十八道巍巍高牆上,紙上沒畫出任何廟宇和房屋。最後一扇洞開的大門後面,就是壁立的千丈溝壑。畫的最右邊,太陽在溝壑對面的天上懸着。溝壑下面一片空白,只留着一個巨大的重筆問號。
“陳風,這幅畫的原作者是我的母親,而不是陳老前輩。我熟悉她的畫作,每一筆都帶着香雪海特有的抖腕、掣肘、頓挫手法,是絕不會認錯的。還有,這種繪畫紙被稱作‘雪泥鴻爪、眉色雙飛’,是父親特地從大陸的江南杭州仿古作坊裏定制的,價格昂貴,不可能在市面上大面積售賣。”夏雪稍頓了頓,又一次大口吸氣,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絕望的苦笑,“你看,母親和陳老前輩不只是認識,也不只是簡單的傾慕,而是為了一項共同的事業而努力着。母親是伏藏師,陳老前輩也是,他們的死都是為了真理正義而獻身,淺水灣別墅事件也許不僅僅是普普通通的兇殺案……”
不必她說完,我的腦子裏便仿佛突然炸開了一個禮花,叔叔臨終前的話、入藏來的種種疑點、日記簿上的神秘圖畫和文字都成了禮花綻放時的璀璨碎片,一起迸發出來。
“有人要阻止他們的共同事業,才在港島向叔叔發動了突襲?目前,香雪海已經死于九曲蛇脈一戰,叔叔也遺恨九泉之下,狙殺者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對嗎?”我們兩個都變得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因為追蹤了這麽久,第一次如此接近事實真相。由此帶來的,不僅僅有震撼和憤怒,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駭然。
最早時,司馬鏡曾在叔叔發起的一次聚會上偶然做過這樣的感嘆:“一件離奇命案的構成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洋蔥,必須忍受着刺眼的辣味,一層層地剝掉外面的皮。越接近核心,辣味越重,嗆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沒辦法,要想看到真相,就得忍受這個難耐的過程。不過,九成以上案件的真相都會讓人意想不到、大跌眼鏡。正如‘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那句哲語一樣,世界上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件案子。”
作為港島警界的資深人物,司馬鏡的閱歷豐富得像一本厚重的白道百科全書,曾經是我們年輕一輩學習請教的最好老師。很可惜,他在九曲蛇脈一戰中受了葉天的裹挾,最終走上了不歸之路。
“狙殺陳老前輩的,是與三眼魔族有關的人。”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下了這樣的結論。
現在,我們可以大概判定叔叔十幾次入藏并非為了欣賞山水、游歷風情,而是與香雪海一同肩負着重要的使命。姑且不管他手裏為什麽會保存着來自香雪海的速寫畫,只看他深入絕境、收養陳塘這件事,就能明白他已經超越了普通探險家或者盜墓大師的境界,絕不是為着浮名厚利而活。不知不覺之間,我對叔叔的欽敬又深了數層。
“如果你真的要探察滄海兄內心世界的話,我可以幫忙。照片和資料都是死的,只能告訴你毫不連貫的片段,而且有可能被別人弄虛作假。只有親自進入他的內心世界,才會看到真相。陳風,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方東曉忽然插嘴。
“那樣太危險了,方先生,難道你以為我看不穿你的狼子野心嗎?你只不過是要用催眠術控制陳風,然後梳理他的人生歷史,一旦發現有異族人跡象,就毫不客氣地痛下殺手,以絕後患,不是嗎?”夏雪詞鋒淩厲,一下子說出了我不好意思提及的真相。
被催眠的人等同于催眠術砧板上的魚,只剩任人宰割的事。現在,只要我答應接受讀心術偵測,就等于放心地将自己的命交在別人手中,聽憑方東曉處置。
方東曉長嘆:“正是這樣。”
夏雪立刻搖頭:“我強烈反對,你沒有權利懷疑陳風的身份,他是絕對清白的。”
我慢慢地舉起右手,制止了他們的争吵,因為這種退退進進的讨價還價沒有任何意思,也不會商量出什麽好結果。最終,兩個人的目光轉向了我:“陳風,你來做決定吧。”
“夏雪,我同意方叔的建議,如果我出事,你就帶着所有的行李回港島去,別在涉足神秘莫測的藏地,知道嗎?地球離開誰都可以照轉,你離開我也一定能活得很愉快。這一次,我必須得冒險試試,看叔叔有沒有留下克制三眼魔族的訊息。為此,我甘願赴湯蹈火。”我已經下了決心,而且是必勝的決心。
我清楚自己的內心世界,不會像三眼族人一樣卑劣無情,就算經受再多催眠術的暗示,也不會出現異常。
方東曉開始實施讀心術的時間是淩晨三點五十五分,旁觀護法者只有夏雪。我和方東曉面對面盤膝坐在木床上,兩個人的手各按在恒溫瓶的一邊。從對方的眼光中,我隐約感受到了正義凜然的肅殺之氣。
事實上,我們都清楚三眼魔族的威脅性,不敢掉以輕心,包庇任何人。相信如果以後我見到陳塘,也一定是用這種眼光看着他。在人類的世界裏,是不可能允許魔族存在的,只能将本性兇殘的異類全部消滅。
“方叔,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平靜地笑了笑,收斂心神,清除掉思想中的種種雜念。
“別忘了我說過的母親留下的照片!”夏雪退後,又別有用心地提醒我。
如夏雪所說,香雪海留下的海市蜃樓照片共有四個細節。其一、建築物完全是藏地風格;其二、那是朝陽,不是夕陽;其三、山谷裏高窪不平,覆蓋着沙礫和落葉;其四、那是一次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樓事件。如此看來,香雪海遇到那種幻境時,比燕七要鎮定得多,還能夠從容地舉起相機拍照,不至于意亂情迷到無法自持的地步。
我希望讓證據說明一切,無論那海市蜃樓來自哪裏。
“你躺在溫暖的海水中,陽光暖意融融地照着,遠處的帆影和近處的潮聲都在提醒你,這是在夏威夷海灘的某個慵懶下午……”方東曉的開頭與所有催眠師一樣,首先營造一個适合幻想的虛拟環境,然後才引導被催眠者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态。
倏地,奇特的一幕發生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急速地旋轉了一圈,像被突然投擲到游樂場的大轉盤上。等到眩暈結束後,我竟然浮了起來,變成了一個別人背上的嬰兒。接下來的情況,完全是一場自己親身經歷的探險電影,而其中的主人公就是叔叔。
彼時,我躺在一個寬大柔軟的書包裏,被叔叔背在肩上。我們一直在向着昏黃墜落的夕陽走,四周都是連綿不絕的群山。
“就快到了,旅程的終點将是一個巨大的黃金寶庫,裏面堆着一座金山。你可以在金塊堆裏爬來爬去,甚至頑皮地尿尿都可以,只要你願意,我們就在金山上痛痛快快地睡上幾夜,看看能不能被這些金子弄瘋了,呵呵呵呵……”叔叔大笑着,登上一塊巨石向四周眺望,然後取出奶瓶和幹糧,粗枝大葉地把奶瓶塞進我嘴裏。
對了,在這段記憶中,我是不會說話的,只能眼睜睜看着四周的天色一點點黑下來。日落之前,我偶然看到了遠處山腰上随風飄搖的藏地經幡,立刻斷定這是在藏地的某處大山之中。
“我們去那間小屋投宿好不好?小家夥,你已經幾天都沒認認真真地在床上睡覺了,今晚一定要你睡得舒服一點。但是你知道嗎?我們不是來游山玩水的,而是為了一個重要的使命,消滅一個非常強大的魔女,一個長着三只眼睛的三眼族魔女。”叔叔把我舉到眼前,一字一句地這樣告訴我。
此刻的他非常年輕,跟他影集裏年輕時候的照片一模一樣。當我凝視着他的眼睛的時候,從裏面讀出了一種發自心底的淡淡憂傷。當然,他并不知道我是有思想的,因為我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除了手舞足蹈地笑或者哭之外,再沒有第三種表達情緒的方法。
夕陽的餘晖完全退去了,藏地的天空變成了幽深之極的藍色,像一塊正在墜入深海的藍色水晶。
“消滅三眼族魔女,就是伏藏師活着的所有意義。”他自言自語着這句一路走來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