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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後站在太後的營帳外,先用沾了姜汁的絲巾放在眼角上擦了一點點,那辛辣的滋味立刻刺激得她紅了眼眶,确定自己已經一臉哀容後,她才放心進入。
“臣妾給母後請安,母後千歲千歲……”
話還未說完,錢太後不耐煩地打斷她:“好了,這些虛禮就免了吧。哀家能不被你們氣死就已經阿彌陀佛了,還千歲!”
皇後看了半躺在床上的太後一眼,一臉委屈:“母後……”
錢太後揮了揮手:“罷了,哀家也不怪你,皇長子畢竟不是你親生,也怪不得你不上心,哀家只惱我那個好兒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卻能狠心至此!”她上了年紀,動了氣就會有些喘,身旁的宮女忙在她背上順氣,過了一會錢太後才繼續道:“你給哀家仔細說說,當日是怎麽一回事,為何皇長子沒能跟上。”
就算錢太後不問,王皇後也打算尋個機會說,如今錢太後主動問起,自然正中她下懷。
“當日臣妾接到小太監的彙報,盧膳叛軍已經攻破潼關,馬上就要殺到京城。出了這麽大的事,臣妾一個婦道人家哪懂得該怎麽辦,便親自去金龍殿請示陛下,卻得知陛下帶了林貴妃和太後,早在天明前已經離宮,卻獨獨……獨獨留下了臣妾。”她輕擡絲巾拭了拭眼,想顯得自己委屈些,卻忘了上面沾了姜汁,這下刺激得狠了,*辣的眼淚奪眶而出,立刻把她的委屈渲染得十成十。
太後的面上帶了幾分尴尬。那日她尚在睡夢中,皇帝突然來到慈寧宮,只簡單的說了一句“盧膳反了”,便命太監宮女給自己收拾行裝。她一個常年吃齋念佛,過慣了太平日子的老太太,哪經歷過兵荒馬亂的時候?一聽說叛軍馬上就要殺到京城,也吓得六神無主,自然皇帝怎麽說,她就怎麽辦。等她上了馬車,整個人還懵着呢,直到出了宮門,她才想起該問問其他人皇帝是否安排妥當。
可那時候大家都忙着逃命,派去的宮女太監回說皇帝正和林丞相商議要事,逃難的隊伍又長,也不知道裏面都有誰。太後不敢在這種時候讓皇帝分神,就只好先按下此事。也是她大意,覺得皇後和皇長子,一個是結發妻子,一個是親生兒子,皇帝肯定會安排好的。等到了金城縣,她才知道皇帝出逃的時候,根本沒有帶上皇後和皇長子兩人!雖說做出抛妻棄子這等無情無義之事的人是皇帝,可她這個做婆婆的,到底是疏忽了。
她對皇後有愧疚,眼中的責難也就少了幾分,王皇後告了皇帝一狀,順便暗示太後當日只顧自己逃命沒想起她,眼見錢太後愧疚,她是個懂得見好就收的人,也就不在這事上多做糾纏,繼續說道:“臣妾得知陛下已經先走,就立刻回鳳栖宮命人收拾行裝。至于皇長子,他住的上陽苑離得實在太遠,臣妾若是親自去接,一來一回耽誤時間,就安排了馬車讓手下人去接。等臣妾收拾好行裝,皇長子還沒到。也怪臣妾膽子小,怕再不走叛軍就來了,只好命人先出發,想着下面的人帶着皇長子輕車從簡,速度更快,應該很快會追上臣妾。”
其實這裏皇後撒了一個謊,當日逃跑,她壓根就忘了皇長子這回事,到出了京城才想起來,事後也只分了一輛馬車去尋找沐澤,卻被她以“輕車從簡,速度更快”來美化。
錢太後也知道沐澤住的上陽苑地處偏僻,離皇後的宮殿确實甚遠,她自己逃命的時候都忘了孫子,皇後能派人去接,已經比她好太多了,也就不再苛責皇後為什麽沒等沐澤一起走。
“到了渭水邊,臣妾本想等一等皇長子,可沒想到,陛下正派了人燒橋!”
錢太後一驚:“你說什麽?皇帝他居然派人燒橋!?”
王皇後看太後的樣子,知道她确實不知道這回事,這狀告得也更加來勁了,添油加醋——那是必須滴!
“可不是嘛。那橋是渭水上唯一一座木橋,若是燒了,後面的百姓要怎麽渡河?臣妾自然不能讓那幫奴才做下這等天怒人怨,破壞陛下愛民如子形象之事。何況皇長子還沒到,這橋一燒,豈不是要斷了皇長子的活路麽!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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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後說到這裏,淚如泉湧,凄涼道:“臣妾雖然貴為皇後,陛下心中愛重之人,卻是林貴妃。為後者當不争不妒,母儀天下,自林貴妃入宮以來,臣妾都謹守本分,不曾和她争過什麽。只是下邊的奴才慣常懂得趨炎附勢,見林貴妃聖寵極榮,個個都緊着巴結她,臣妾這個皇後,在宮中反倒沒什麽威望。”
“那日陛下下旨燒橋,監督的人是林貴妃身邊的來福公公,臣妾有心想阻止,站在橋中不讓他們燒,可那幫太監從來只知宮中有貴妃不知有臣妾,對于臣妾的命令,不但不聽,反而想連臣妾一起燒,若不是臣妾逃得快,今日就見不到太後了!”
皇後說得戚戚哀哀,保養得十分嬌嫩的手指拂過面頰拭淚——這次她記得絲巾沾過姜汁了。“都怪臣妾沒用,連個太監都管不住,讓他把橋給燒了,不但沒能保護皇長子,也沒能保護還留在河對岸的百姓們。”
王皇後說完後覺得心裏舒坦極了,這次太後問話,她不但将丢失皇長子的責任摘得幹幹淨淨,還順便告了皇帝一狀:若不是皇帝自己要燒橋,皇長子何至于沒能跟上來呢!所以太後要怪就得怪自己兒子!
太後臉色微沉,嘴角緊抿沒說話,皇後畢竟跟她做了十來年的婆媳,深知這個婆婆極護短,她的兒子,她可以罵,卻不準別人罵,所以皇後不敢明着指責皇帝一句,只能委婉點出,順便表明觀點:壞事都是旁邊的人慫恿皇帝幹的。
“臣妾聽說,那日燒橋的主意,乃是林海升丞相出的。陛下素來寬厚愛民,想必那日也是乍聞兵變慌了手腳,才會聽信讒言,做下這件大失民心的事來。”
錢太後眉頭一挑,臉上帶了怒氣。
林海升是林貴妃親哥哥,因着妹妹寵冠後宮,他的仕途也平步青雲,年紀輕輕就做到了丞相的位置。所以皇後明着在說林丞相,實則是給林貴妃上眼藥。她見太後動了火氣,又及時的往裏面添了一把柴:“臣妾還聽說,逆賊盧膳,原是林丞相的手下,林貴妃也曾替其說過話,才讓陛下封了盧膳将軍,命他鎮守邊關。哪知此人不但不感念陛下恩德,反而起兵造反……”
“啪!”錢太後長袖一掃,将手邊的茶盞摔至地面,厲聲喝罵道:“奸臣誤國,紅顏禍水!哀家定要讓皇帝将林家滿門抄斬!”
王皇後卻故意用一副懷疑的語氣說道:“可林貴妃是陛下的心頭摯愛……”
錢太後臉上怒氣更盛:“哀家要斬林家,我兒還敢忤逆親娘不成!?”
有了錢太後這句話,王皇後只覺得自己心頭十餘年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她是知道太後的,從前她是不管事,才讓那個狐媚子嚣張至今,如今太後要治林家的罪,看她還能得意到幾時!
錢太後這次是真的動了怒,她素來疼愛兒子,以前兒子喜歡哪個,寵愛哪個,只要不出格,她睜一眼,閉一眼全當作不知道,哪怕皇後被貴妃擠兌得下不來臺,她也只怪皇後自己沒本事,抓不住男人的心。女人間的争風吃醋,在太後看來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可這次不一樣,這次盧膳叛變,導致皇帝丢了半壁江山,事關祖宗基業,那可就不再是小事了。在太後眼裏,她兒子會變壞,肯定是身邊的小人太多。比如說林貴妃,若不是她以色惑主在先,皇帝何至于沉溺後宮,荒廢政事,致使盧膳叛變?更何況盧膳還是林貴妃的親哥哥一手提拔上來的!如今林家兄妹,在錢太後眼中,就是一對奸臣奸妃,不除不足以正朝綱!
王皇後正暢想林貴妃将來被抄家滅門的慘狀,錢太後卻話音一轉:“那個賤人暫時先不急着處理,當務之急,是要将皇長子找回來。”
王皇後以為太後又改了主意,想放過林貴妃,急道:“臣妾聽說橋被燒了之後,叛軍在渭水邊大肆殺人,皇長子只怕已經……”她頓了頓,那個死字沒敢說出口,“如今兵荒馬亂的,若是去找,又要找到何年何月,難道一天找不到皇長子,太後就一天不處置林貴妃了麽?”
錢太後聞言氣道:“糊塗!你也不想想,若是沐澤真有什麽三長兩短,那個賤人的兒子,就是名正言順的皇長子了!”
王皇後這才如夢初醒,是了,就算錢太後現在處理了林貴妃,但總不可能處理掉她的兒子,那畢竟是正統的皇家血脈。皇帝本就偏寵林貴妃的兒子,若是沒有了沐澤,林貴妃的兒子就是皇長子,名正言順的未來的皇帝,一旦讓那孩子登基,曾經對付過林貴妃的人,還會有好下場麽!
想到這,王皇後又有些後悔自己逃跑時沒把沐澤帶上,不然何至于讓錢太後有所顧忌。
曾經她也想過,自己沒有孩子,索性把沐澤養在身邊,日後也好有個依仗。可這想法跟皇帝提了以後,反被皇帝罵了一頓。加上皇長子性格唯唯諾諾,像個鹌鹑似得整日縮在自己的宮殿裏,看着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她也就逐漸歇了這個心思。
大祈祖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早在沐澤五歲之時,就有大臣上奏,言儲君乃安國之本,要皇帝早立太子,以安民心。但皇帝以皇後還年輕,未來或有可能生下嫡子為借口,将立太子之事暫時擱置。其實帝後成婚多年,皇後要能生得出孩子,早就生了。可又有哪個大臣敢直說:皇後反正是個不會下蛋的,皇帝你還是快點立皇長子為太子吧。
而沐澤長到了十歲,皇帝都沒給他開蒙讀書,大有讓他當一輩子文盲的架勢。試想等沐澤長大了,再有大臣要求立太子,他就可以把這個文盲拉到諸位大臣的面前,理直氣壯的問:你們要立這個大字不識的人為太子嗎?
未來的皇帝,怎麽能是個文盲呢!皇帝這招不可謂不狠。
王皇後本以為沐澤那種軟弱可欺的性子,以後必定跟皇位無緣,所以對他也不再上心,可誰能想到,一場叛亂,反倒讓太後厭惡林貴妃,開始重視起沐澤來。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太後既然認定林貴妃是褒姒妲己之流,會禍害大祈的江山社稷,自然不可能讓這種女人的兒子登上皇位,否則林氏一族,豈不更加嚣張?那麽沐澤是否還活着,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錢太後沉吟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只要沒見到屍體,就不能斷定皇長子已經死了。這裏離渭水路程不遠,現在派人去找,或許還能找到。你給哀家仔細想想,有哪個可靠的大臣,曾見過沐澤。”
皇後一臉為難,皇帝不喜皇長子,所以将他丢得遠遠的,很少帶在身邊。沐澤住的上陽苑離冷宮極近,別說大臣見不到,就連宮女太監,認識皇長子的人也不多。突然,她想起去年秋狩,皇帝曾讓沐澤在文武大臣們的面前亮相過,要可靠的……
“有了,崔道遠将軍!”皇後喜道:“去年秋狩,他見皇長子不懂弓馬,還曾主動請示過陛下要教皇長子習武呢,崔将軍一定認得皇長子!”
“崔道遠?”太後久不問朝事,半眯着眼回憶這位是誰。
皇後知道她不記得此人,提示道:“隆興三十五年,北方奚氏叛亂,當時崔國公鎮守北方,小公子崔道遠年僅十八,開戰前喬裝偷襲敵營,取奚部敵将首級獻崔國公,奚氏聞風喪膽,不戰而降。”
錢太後恍然,想起先帝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奚氏酋長叛亂,地方官員前腳才将叛亂的折子遞上朝廷,後腳崔國公平叛的折子也跟着遞到。先帝當時把這事兒當作笑話講給她聽,錢太後還問先帝:能以少數夜闖敵營刺殺敵首的人,是不是長得比熊還要壯實?
先帝也不曾見過崔道遠,但他對錢太後愛重,等崔道遠回京複命的時候,還特意讓崔道遠禦前獻藝表演一番,為得就是讓錢太後看看這位小将軍是不是長得像頭熊。出乎錢太後的意料,那位崔小将軍非但沒有長得像頭熊,反而眉清目秀,是個風姿綽約的翩翩少年郎。因為崔道遠身手矯健,像貓兒一樣靈活,所以被先帝戲稱為“小貓兒”。
想起先帝,錢太後眼眶有些濕潤,道:“我想起來了,可是那個曾在先帝禦前獻藝的崔小貓?”
王皇後含笑點頭:“正是此人。如今他已是正三品懷化大将軍。”
錢太後沉吟片刻,又問:“他與林家的關系如何?”
王皇後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崔将軍祖上乃開國元勳,不論祖輩還是子孫,都戰功赫赫,是本朝一等一的将門,國之棟梁。林家不過近十年來興起的家族,因為林貴妃的緣故,才能跻身朝堂。”言下之意就是崔氏是靠軍功拼出來的勳貴,林氏是靠裙帶關系爬上來的勳貴,崔家不可能看得上林家。
王皇後繼續道:“原本崔家世代鎮守北方,但林海升成為丞相後,向陛下進獻讒言,言崔家在北方經營多年,根系龐大,傭兵自重,恐有反心。這才讓陛下将崔氏一族遷回京城,擔任閑職。”
錢太後聽說皇帝撤了崔家的職位,眼中露出幾分不安:“那崔氏可有不滿?”
王皇後搖了搖頭:“崔家鎮守北方多年,追随者衆多,但陛下一句話要撤,崔國公二話不說交了将軍大印,一個月內就将全家搬遷至京城。”
錢太後放下心來,“倒是忠心。”
王皇後卻故意長嘆一聲:“從前崔氏鎮守北方,北方各部蠻族無不臣服,那奚氏不過剛起個反心,就馬上被崔家軍鎮壓,其他部族看到,誰還敢反?可林海升因為崔國公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奉承讨好他,就心生報複,蠱惑陛下撤了崔氏,這也就罷了,他還偏偏推薦自己的手下盧膳代替崔氏鎮守北方,盧膳本是胡人,胡人回胡地,那還不反了嗎?”
錢太後本想罵句奸臣誤國,可話到嘴邊,她又罵不出口了。其實她心裏也清楚得很,奸臣能誤國,還不是因為背後有個昏君?
錢太後不是個貪權的人,從前當皇後時,先帝要提拔她的娘家人,她知道自己家那些兄弟身無寸功,若僅僅因為她是皇後,就輕輕松松身居高位,那讓其他辛辛苦苦才攢下功勳的大臣們如何服氣?所以她不但阻止先帝給自己的兄弟姊妹加官進爵,還親口警告娘家人,不得因為她是皇後,就嚣張跋扈,若是想做官,要麽憑科舉,要麽憑戰功,總之不能無功受祿。
也正因為此,先帝對她又愛又敬,一生聖寵不衰。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林貴妃,在後宮争寵便罷了,竟然還敢讓皇帝給自己的娘家人大肆封官,幹預朝政陷害忠良,将大祈的江山禍害得一塌糊塗!早知如此,她就不該一心禮佛,對兒子的房裏事不聞不問,導致皇帝将林貴妃寵上了天!如今半壁江山丢失,試問以後她去了地下,還有何顏面見先帝?現在她能做的,就是讓皇帝不能一錯再錯!
崔家和林家不合,倒是尋找皇長子的最佳人選。錢太後閉了閉眼,下定決心道:“傳哀家懿旨,讓崔道遠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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