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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廷無遠大之志,有茍安之念,雖令将帥……什麽力于外……”栾安磕磕巴巴地念道,停下:“殿下,這個字奴才不認識。”

沐澤将手伸出來:“你寫在我手上。”

栾安伸出食指,照着奏折上的字,白描給沐澤,沐澤道:“這是戮字。栾安,以後多讀點書。”

栾安面紅耳赤,讪讪應道:“是。”

沐澤語氣溫和,帶着一些無助:“如今邱敏不在,我身邊就只有你能依靠了。我失明的事,一定不能讓外人知道。”

栾安心裏微酸,又為沐澤的信任感動:“殿下,奴才省的。”他和沐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沐澤失明的事若是傳揚出去,就再也與皇位無緣。未來沐涵登基,不但沐澤要死,他也要跟着死。

沐澤點點頭:“你繼續念。”

“雖令将帥戮力于外,終亡成功。為今之計,應趁虎穴未固,一股作氣收複失地……”

沐澤聽完後一陣沉默。

按邱敏的話來說,寫這封奏折的蔣侍郎是個不折不扣的憤青,每次上奏的內容都跟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盧膳兵敗後,盧琛弑父即位,幽州之地還盡在盧琛手中。大祈想要收複失地,只怕還要幾年時間。

然而太昌帝近年來沉迷女色銳氣減少,于北伐收複失地并不熱衷,甚至因軍費支出巨大而想召回催國公。這個蔣侍郎是個主戰派,但盧琛非平庸之輩,北伐之事不可操之過急。何況他還直接罵太昌帝有“茍安之念”,這封奏折若被太昌帝看到,這個蔣侍郎輕則被罷官,重則掉腦袋。

“把這封奏折歸在藍匣裏,位置偏下點,繼續念下一封。”沐澤輕道。每天的奏折,他看過一遍後,篩選出重要的事放在紅匣中,次要的放在藍匣中,無關緊要的小事他直接代批後放于綠匣。之後所有奏折都得送給在終南山度假的太昌帝過目。把蔣禦史的奏折放在次要的藍匣中,若太昌帝犯懶,就不會被看到。

栾安繼續念下一封,這次是地方官員為一位十裏八鄉有名的烈婦讨表彰,這位烈婦丈夫死後,為表貞潔把自己的鼻子給割了。

這種小事沐澤可以直接代批。栾安将筆蘸好墨汁,放進沐澤手中,接着握着他的手懸在空白處,等沐澤寫完一個字後,栾安再扶着他的手往下移一些,沐澤繼續寫下一個字。這樣除了寫的慢些,字與字之間留空處稍多,倒也讓人看不出端倪。

沐澤将表彰的要求駁回,大意是身體發膚授之父母,為子女者擅毀是為不孝。夫死後自殘身體,引旁人誤會夫家苛刻是為不義,如此不孝不義自然不能表彰。何況若将此女表彰,百姓紛紛以此為榮,以後夫死未守節之婦将難容于世。

他批改了部分奏折,栾安勸阻道:“殿下,休息一會吧,大夫說您這病要多休息,如果好好休息,或可重見光明。”

沐澤沒再堅持,從桌案旁站起來,準确地走出書房。他記性甚好,從桌案到書房門口,直走十五步,擡腳過門檻,接着右轉,若有偏差,跟在一旁的栾安只要小聲提醒一句,他自可以調整過來。

一路安全返回寝室,因為他往日的積威,沒得他命令奴仆們不敢擅自靠近他周身,倒也沒被人看出異常。吟霜見到沐澤回房,将煎好的藥呈上。吟霜是邱敏從府外采買來的丫鬟,當初邱敏之所以挑了她在身邊侍候,主要是因為此女穩妥寡言,只懂低頭做事,多餘的事一概不問。雖然跟邱敏時間最久的人是念雪,吟霜卻比她可靠。

沐澤失明,不敢再找太醫來看病,只能命護衛從民間找大夫,為防止身份暴露,每次都将大夫的眼蒙上,在夜晚偷偷帶入府中,許以重金施以威吓,那大夫只知道給一位貴人看病,這貴人是什麽身份卻不知道,也沒膽子說出去。

吟霜将藥放進沐澤手中,看他将湯藥一飲而盡。

喝完藥,吟霜服侍沐澤脫衣躺上床休息,之後跟栾安一起退出去。

沐澤雖然看不見,幸運的是太昌帝如今在終南山,他被命令留守監國,但并不用上早朝,若有什麽要事,大臣會到皇子府裏見他。因為他上次暈倒,所以對外宣稱身體有小恙不能見風,每次和大臣們議事都隔着一道紗簾,倒是沒被人看出他失明。

這場疫病起碼還會再持續二、三個月,只要疫病不退,太昌帝就不會回來,他也就不會暴露。疫病持續的時間越久,對他越有利。

他睡了一會午覺,起床後自己摸索放在床頭的衣物穿上。因為怕被身邊的人看出破綻,他将房內伺候的侍女都趕了出去,只留下吟霜。

這段時日他深居簡出,除了寝室就是去書房,人人都知道皇長子抱恙,在終南山躲避疫病的太昌帝命太監帶來口谕,讓他多休息注意身體,自己卻絲毫沒有回長安的意思,心安理得的讓這個染病的兒子繼續當牛做馬。

他穿好衣服,自己在床上沉默地坐了一會,栾安估摸着時間,和端着洗漱之物的吟霜一同進來。

吟霜幫着沐澤洗漱整理儀容。

栾安等沐澤整理好,才向他彙報:“殿下,沈太醫求見。”

沈仲景等了一柱香時間,才看到沐澤出現,他坐在紗簾之後,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沈仲景也聽說了皇長子抱恙的事,不過他記得沐澤的傷在頭部,為何卻不能見風?出于醫者的習慣,沈仲景問沐澤:“不知殿下的身體如何,可需臣替殿下診治?”

“不必。”沐澤嘴裏淡淡的拒絕。

沈仲景隔着紗簾看向沐澤,覺得這位皇長子變得有些奇怪。前些時日見到沐澤,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座随時要爆發的火山,讓人不敢接近。如今的他,仿佛遭受了什麽重擊,整個人變得幽冷沉寂,更讓人感到疏離。

沐澤吩咐栾安:“去門外守着,別讓任何人接近。”

栾安應下出去。

沐澤等栾安從外關上門,才問沈仲景:“獻藥丸的事怎麽樣了?”

沈仲景小聲回答:“臣新做了一批極樂丸,昨日已被陛下派來的人取走。”

沐澤唇角邊露出一抹笑意,這是他這段時日來唯一聽到的好消息。不管他能不能登上帝位,母妃的仇他一定要報。他從海寧公公安排的暗樁那得到消息,太昌帝玩良家女玩膩了,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出家人身上,在終南山上的道觀裏搞起了女道士。這批極樂丸送上去,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弄垮他!

那雙已沒有了焦距的眼仿若黑洞般沉不見底,沐澤緩緩地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若無別的事,沈太醫就先回去吧。”

沈仲景躬身退下。

過了一會,栾安走進來:“殿下,已經安排好了人在時疫館盯着沈太醫。”

沐澤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栾安皺着眉頭,臉上将信将疑:“您确定沈太醫知道邱敏在哪?”不論是時疫館還是沈仲景的家,他們都找過,根本沒發現過邱敏的蹤跡。

沐澤扶着栾安的手從椅子上起來,邊走邊說:“邱敏生性謹慎,她會請人進入自己家中一起用飯,那人必定跟她熟識,可她在皇子府外根本沒有相熟的人……除了沈仲景,沈仲景還送過她回家。她平日裏都懶得給自己做飯,那日的菜一葷一素,若不是關系親近之人,她又怎麽會親自下廚?你看她在我身邊五年,有下廚做過一頓飯給我嗎?”

雖然沐澤的語氣平靜,但那偏低的聲線如看不見暗流漩渦的深潭表面,讓栾安感覺到了一絲絲危險。這種男女之間的事太過複雜,遠沒有金銀珠寶來得直接可愛,幸好他已經沒了這方面的煩惱。

沐澤緊緊握住手上的玉扳指,失明前,他每日狂暴不安。失明後,他因為不敢輕舉妄動,終日躲在府裏,冷靜了幾天,很多矛盾不通的地方反而漸漸想通。他命京畿衛全城搜人,這麽大動靜,沈仲景也該知道他在找邱敏。

邱敏救過沈仲景,以沈仲景的性格,為了幾個陌生病患被打傷的事,都敢攔他這個皇子的去路,邱敏失蹤他更應該會主動詢問下邱敏失蹤的情況,可他只字不問,這反而就顯得奇怪了。

除非,他知道邱敏平安無事。

夕陽西下,倦鳥披着浮散的霞光歸巢。

沈仲景下了轎,時疫館中傳來一陣陣寧靜祥和的梵音,如果是第一次來這裏的人,只怕還以為這裏是和尚廟。

沈仲景走進去,看到裏面的病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聆聽坐在高臺上的僧侶講經。

最初之時,這些被強行抓進時疫館隔離的百姓每日吵鬧不休,多次與官府發生沖突,若不是有京畿衛鎮壓着,只怕已經鬧出事故來。雖然時疫館中每日有發放湯藥,但還是擋不住體弱的人陸續死去,每一日死亡的恐懼都在人群中蔓延。

後來皇長子命人送了一群自願舍身弘佛的僧侶進來。

大祁的百姓信佛的并不多,那群和尚剛來的時候,只有少部分人會找和尚為自己念經祈福。不管有沒有人信,那些和尚仍念着自己的經,時疫館的上空日日飄蕩着梵音,每當有人過世屍體被燒毀時,僧侶們就會聚在一起替死者念往生咒。

許是封閉的環境中沒有別的寄托,許是寧靜祥和的梵音能讓人內心變得平靜,時疫館中的病患漸漸不再吵鬧,不論信的,還是不信的,都慢慢聚攏在那些僧侶身邊,日複一日地聽他們講經,如果今生已無望,但求來世不再受苦。

沈仲景暗想那位皇長子雖然冷漠無情,但到底比昏聩太昌帝強,若讓他為帝,百姓的生活會好上許多。

他進了時疫館後方,看到邱敏身邊圍了一群小孩,正在聽她講故事。

邱敏看到沈仲景,停頓了一下,一群小蘿蔔頭跟着轉過腦袋,沈仲景笑着在一旁坐下:“你們繼續,我也來聽聽。”

邱敏繼續說道:“豬八戒找了個樹蔭正想睡一覺,忽然看見山腳下有一個綠油油的東西,走過去一看,哈哈,原來是個大西瓜……”

邱敏說得繪聲繪色,尤其說到豬八戒被自己丢的西瓜皮絆倒時,惹得一群小蘿蔔頭哄堂大笑。

那群孩子聽完“豬八戒吃西瓜”還不夠,央着邱敏再講,邱敏又說了一個“三打白骨精”。等她說完,還有人吵着要聽,問題是現在是晚飯時間,邱敏只好板起臉教訓他們:“我數到十,誰不去飯堂吃飯,明天就不準再來聽故事!一、二、三……”

一群小蘿蔔頭一哄而散。

沈仲景走到邱敏身邊,“我看你都快成孩子王了。”

邱敏洋洋得意,她上輩子當老師,本來就是孩子王。那群小孩都是已治愈的病患,所以被分配到後方觀察,如果病情沒有再反複,就會被送回家。

“一群小屁孩而已,要是連他們都收拾不了,不是顯得我這個管事姑姑太無能?”

沈仲景揶揄她:“佩服佩服,姑姑一出,誰與争鋒!”

邱敏斜睨他一眼:“你到底偷聽我說了多少故事?”

沈仲景笑着說:“你說故事又沒有避着人,何須偷聽,不過我看你口才甚好,以後若是沒了生計,還可以去茶館裏給人說書。”

邱敏摸摸下巴:“這倒也是個生計。”

兩人并肩而行,四野暮合,歸巢的燕在梁上呢喃,一只毛色黃白相間的貓咪露着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下方打瞌睡,許是受到梵音的感化,連這嗜殺的貓都不上梁捉燕子了。邱敏默想當初她只是随口一提,他卻記在了心上,還真找了一群和尚來念經。

沈仲景問邱敏:“等這場疫病過去,你有沒有什麽打算?”

邱敏想了一會,輕輕一嘆:“我都沒有戶籍,就算有千般打算也沒處使去。”

沈仲景安慰她:“戶籍我會幫你想辦法,不過長安管理比別處嚴,等這場疫病結束後,我打算離開長安回家鄉,你……跟不跟我一起回去?”

邱敏心中一跳,一個女人跟着一個男人回家鄉……

她垂下頭,低聲問道:“我孤身一個女子,以什麽身份跟你回家鄉?”

沈仲景半晌才鼓足了勇氣說:“在下父母雙亡,年已二十有五,也該……成家立業……若姑娘不嫌棄在下身無長物,在下願聘姑娘為妻。”

短短的一句話,他說得甚是艱難,邱敏擡眼看沈仲景,見他有些難為情。古來這種說親的事都由父母做主,或者請媒人,讓他自己親自說,也确實為難。

邱敏想了想,“我要考慮一下。”

兩人沒再說話,沈仲景把邱敏送回房,邱敏透過窗紗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猜想他對自己到底有幾分喜歡。

沈仲景今年已經二十五了,按念雪的話來說,這個年紀還沒成親的男人,肯定有問題。那麽他有什麽問題?他是真的想娶自己嗎?還是年紀大了,想随便找個人成家,而自己剛好出現在他身邊?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前世,因為不肯将就,一輩子沒結婚,最後孤零零地病死在醫院。

她年輕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勸她:情啊愛的都是假的,多少夫妻成婚不就是因為湊合兩個字,一湊合一輩子也就過去了,有兒有女有個家才是正經。

邱敏沉默地想,她确實也想有個家,那她還在猶豫什麽?

柳絮紛飛的四月一過,綠葉濃蔭的五月緊随而至,暖風吹散了浮雲吹來了槐花香氣,風中花葉的糾纏給清淺的流年多增添了一份淡雅。

肆虐的疫病得到一定控制,大街上四處抓病患的京畿衛逐漸減少,這些京畿衛不但抓病患,搜城的時候連長安城內的小偷,收保護費的惡霸也一并抓,一時之間整個長安城內的治安好了許多。

今日時疫館中無事,邱敏随着沈仲景出門逛街。

偶然路過長安城中的聖君觀,邱敏瞧這道觀內香火鼎盛,就走進去逛逛。進了正殿,邱敏看到不少人在排着隊求簽,又聽一旁的姑娘說這裏的姻緣簽準,便也起了求簽問蔔的念頭。她以前是不信這些的,覺得迷信,不過自從她穿越到古代,對于這些神啊鬼的,開始有了敬意。

沈仲景對這不感興趣,邱敏讓他自去旁邊逛逛,她自己排隊求簽。

輪到邱敏,她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想問問自己跟沈仲景合适不合适。

搖了一會,簽筒裏掉出一支竹簽,邱敏拾起來走到一旁找小道士解簽。

那小道士接過竹簽看了眼,嘀咕:“二十三簽……”他轉身在牆壁上的簽條中找了一會,扯出一張紙念道:“選出牡丹第一枝,勸君折取莫遲疑;世間若問相知處,萬事逢春正及時。恭喜姑娘,這是上上簽吶,簽詞勸你內心不要再猶豫遲疑,你選中的人好比牡丹花裏最好的一支,應當早日定下婚事。”

邱敏一征:她最近确實一直在猶豫,這簽倒是說中了……難道,她真跟沈仲景合适?

她付了解簽的錢,神情有些恍惚地走出正殿去找沈仲景。

沈仲景閑來無事,正在替一個老婆婆把脈。邱敏走過去,聽到沈仲景對那婆婆說:“婆婆,您的身體沒病,不用擔心。”

那婆婆道:“可是我最近總覺得什麽地方都不舒服,莫名其妙就感傷,好像命不久矣。”

沈仲景道:“那是你想太多了。這樣,我送你一顆我家傳的強身健骨延年益壽丹,保證你吃了以後長命百歲。”

婆婆懷疑道:“真的?”

“真的,真的。”沈仲景又拿出那“一兩黃金一盒”的酸棗糖,倒了一顆放在婆婆手上:“這個我賣別人都是一兩黃金一顆,今日你我有緣,免費送你一顆。你吃完以後就放寬心,平日多出門曬曬太陽,和鄰居聊聊天,不要整日坐在家裏,自然長命百歲。”

等那婆婆拿着藥離開,邱敏看着沈仲景笑:“你又開假藥。這次還一兩黃金一顆。”

沈仲景拿着酸棗糖遞給她:“一兩黃金一顆,今日免費贈送,客官不來一顆嗎?”

邱敏含笑接過來吃了。

酸酸甜甜的糖在口中化開,倒有幾分像戀愛的滋味。她看着沈仲景和善的臉,想着這個人心地善良,對陌生人都友善,若是哪個女人嫁給他,想必一生都會被妥帖照顧着……

“那天的事……”邱敏停頓了數秒,方才下定決心:“我答應了。”

另一邊

一中年道士走到解簽處,看見牆壁上簽條亂放,生氣地問:“是誰又把簽條的順序放錯!”

解簽的小道士一聽,忙問道:“這些簽條的順序是錯的?”

中年道士說:“可不是嘛。你看十四簽和二十三簽被人對調了。”

小道士說:“剛才有個姑娘求姻緣,她抽的就是二十三簽,二十三簽的簽文是什麽?”

中年道士抽出二十三簽念道:“邯鄲一夢幻無邊,數載身榮是熟眠。換卻錦衣歸故裏,睡醒還記在心田。若是問姻緣,就好比大夢一場,兩人有緣無份。”

小道士一驚:“糟了,剛才那姑娘我還叫她早日定下婚事!”

他轉身想去找邱敏,卻見觀內游人如織,哪裏還看得見邱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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