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随着疫病逐漸得到控制,不少人病愈離開時疫館,長安百姓都知道在時疫館中能得到更好的治療,若有誰生病,不用官府抓,自己主動就會去時疫館中接受隔離,原本在大街上四處抓人的京畿衛也随之消聲匿跡。
沈仲景不需要再整日坐鎮時疫館,加上四處搜人的京畿衛也撤離了,猜測沐澤找了兩個多月,估計找不到人死了心,便帶了邱敏回到沈府。
只是邱敏回到沈府後,發現府中的家丁已經盡數被沈仲景遣散。問他為何,只說看邱敏每日易容辛苦,想讓她輕松點。
邱敏俏臉微紅,如今天氣轉熱容易流汗,臉上貼的假皮和易容粉末會被汗水沖散,得時時補妝,加上束胸也十分不舒服。如今沈府裏除了沈仲景也沒別的人,邱敏索性就換回了女裝打扮。
春與夏相接的五月底,石榴花紅得似火,一叢叢一簇簇地熱鬧開在枝頭,散發出淡雅的清香。
邱敏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指尖卻還和枝頭有一點距離。
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臂,她昂着臉站在花樹下的樣子,天真中又帶了幾分懊惱——
尼瑪!穿越成矮子傷不起啊!
還她曾經一米七多禦姐身材!
背後驀然伸出一只手,輕輕松松折下了那支她努力了半天也高攀不到的石榴花。
沈仲景含笑将手中的石榴遞給她。
看着這枝送上門的石榴花,邱敏反而不想接了,剛才她短腿夠不到枝頭的樣子肯定被他看見了。
邱敏覺得丢面子。
沈仲景見她不接,徑自摘下一朵石榴花簪在她的頭上,邱敏心髒一跳,瞬間因為這個暧昧的動作漲紅了臉。
“走吧,我找了給你做衣服的人來。”沈仲景自然而然的牽起邱敏的手。
邱敏怔怔地看着那只被牽住的手,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鑲珍珠镯子在日光下亮得刺人眼,她想将手抽回來吧,但又想到自己都已經答應嫁給沈仲景了,抽回來好像又不太好……
她一路糾結着被沈仲景帶回屋內,裁縫上前來幫邱敏量尺寸,邱敏看向沈仲景:“好好的為什麽又要做衣服?你買給我的衣服夠穿了。”
沈仲景道:“是做喜服的。”
什麽?邱敏眉頭一跳。
等裁縫量完尺寸走了,沈仲景才對邱敏解釋:“本來應該先文定,但你我父母都已經不在,所以我想從簡,在沈府內置個喜堂成親,也不宴請賓客,就我們兩……你會不會怪我不尊重你?”
邱敏張口結舌:“我也不是很在意這些繁文缛節,但是為什麽要這麽急?”
沈仲景道:“如今疫病得到控制,再過一段時間關閉的城門就會打開,我已經托人弄了兩張商人的路引,到時候我就帶你喬裝改扮離開長安回我家鄉。”
邱敏不解:“那我們不能回到你家鄉後再辦婚禮嗎?”
沈仲景道:“我父曾經說希望在這座宅子中看到我拜堂成婚,所以我想在離開長安前,在他的靈位前把婚禮辦了。”
邱敏輕輕咬住下唇,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
沈仲景一嘆:“你若是不願我也不會逼你,我們安定了以後再成親也行。”
“我不是不願。”邱敏直視向他的雙眼:“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為何你要急着離開長安?”
沈仲景猝不及防下被邱敏問住,語調不複往日的從容:“我……”
邱敏逼問他:“你既然要跟我做夫妻,總要對我坦誠吧?之前你做了一些假皮想要易容改貌,我就猜想你是不是犯了什麽事,所以要喬裝逃跑。現在你将府中家丁遣散,自己也急着要離開長安,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沈仲景見瞞不下去,閉上眼低聲說:“我犯了弑君的大罪。”
邱敏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盡失,心被深深的恐懼占據,她抓住沈仲景的衣袖:“你怎麽敢?”
“沒什麽不敢的!”沈仲景沉聲說道:“他害死我父親,為人子者理當為父報仇。我在他的極樂丸裏下了毒,至多再一個月他就會完蛋!前幾日疫病中死去的患者,我尋了具身形相近的屍體用冰保存起來,等我們成親完,我就将沈府點燃詐死。你跟我先到城中我事先找好的商隊中易容躲一段時日,等城門開了我們就走。”
邱敏一時間心亂如麻,她以為自己惹上一個皇長子已經夠麻煩了,沒想到沈仲景連皇帝都敢惹。極樂丸是他做的,皇帝吃媚藥死,制作藥丸的太醫肯定要被追究,他這輩子都得隐姓埋名東躲西藏。
沈仲景也知道皇帝一死,大臣們肯定要追究獻藥太醫的責任,到時候皇長子怕他會把自己供出來,必然要殺人滅口,所以他得先逃。
“我孤家寡人一個自是什麽都不怕,你現在若是反悔還來得及,不管你嫁不嫁給我,我都會幫你離開長安,至于以後,你我各自珍重。”
邱敏苦笑:“你看我像是那麽不仗義的人嗎?”
沈仲景聞言放下心來。
以他未來逃犯的身份,本不該再連累旁人,但他怕一個人逃亡的路途會寂寞,所以自私的想再拉上一個人陪他。
“以後我會好好對你的。”他低聲承諾。
“嗯,我相信你。”邱敏點點頭。
她也想通了,不就是捅婁子嗎,她捅了一個婁子,沈仲景也捅了一個婁子,捅一個跟捅兩個其實差別不大,他們兩誰也別嫌棄誰。
她一想通,身心俱暢,擡起頭凝視沈仲景笑得燦爛,“以後你就做個賣假藥的游方郎中,我做個滿口胡言亂語的說書郎,咱們兩浪跡天涯游戲江湖。”
量衣服的裁縫才離開沈府沒多久,迎面忽然走來兩個壯漢将他的去路攔住,那個裁縫莫名其妙正想繞開,哪知那兩人一左一右瞬間将他架住,裁縫剛想喊,一塊軟布塞進他嘴中,緊接着一個黑色頭套罩在腦袋上。整個過程不過幾息時間,這可憐的裁縫就被人強行塞進了一輛馬車中。
也不知道那馬車走了多久,被挾持的裁縫感覺到一陣搖晃,接着他又被人強行拉下了車。他雙眼看不見,嘴巴也被堵住,只能憑感覺跟着挾持他的人走,一路東拐西繞,最後裁縫被人推入一個偌大的房間中。
頭上的黑色布套被取下,那裁縫方才剛看清了自己身處的地方。
這是一間十分富麗堂皇的屋子,房間四角立着金絲楠木柱子,地上鋪着二尺見方的大方磚,這種磚産自南方,因為制造工藝繁瑣,造價高昂,號稱一塊黃金一塊磚,所以也叫“金磚”。他從前曾有幸給宰相府的女眷做過衣裳,所以還有點見識,如今光看這屋內的柱子和金磚,他就知道綁他來的人非富即貴。
這裁縫惶惶不安,實在想不通自己一個小小裁縫,為何會入了貴人的眼。
前方幔帳低垂處,顯露出一個男子的模糊身形,那人聲音低沉,帶着冰寒的威壓:“你不用害怕,叫你來,只是有些事想問你。”
裁縫支支吾吾:“大人有事盡、盡管問,小的一定知、知無不言。”
“你今日進沈府,是去做什麽?”
“做衣服,是做喜服!”
沐澤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茶盞砸至地面。
啪嚓一聲脆響,吓得裁縫立即跪下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沐澤不耐煩道:“起來。我又沒有說要殺你,你怕什麽?”
裁縫一聽不會殺他,這才放下心來,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站起來。
沐澤微不可察地揚了揚嘴角:“我這裏也有一套喜服要你做,你放心,我給你的工錢只會比他給的更高。”
六月初三,宜嫁娶。
邱敏對着銅鏡準備化妝,她替別人畫過那麽多次的新娘妝,這是第一次給自己畫。
她看着桌面的上鉛粉、胭脂、黛筆、口脂發了半天的呆,最後只簡單的描了淡眉,點了些口脂完事。她拿起沈仲景送來的紅色嫁衣準備換上,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撞開,邱敏尖叫一聲,立刻被沖進來的一個少年制住。
少年道:“姑娘莫怕,在下奉主上之命,要帶姑娘去看一場好戲,以免您被人蒙蔽還不自知。”
邱敏聽他對自己說話客氣,立刻就猜到他是誰派來的:“是殿下叫你來的?”
少年笑道:“姑娘冰雪聰明,不過姑娘可知那位沈太醫,他早已經定過親?”
邱敏:“……”
這是什麽狗血的神轉折???
沈仲景換好衣服後,準備去接邱敏。
沈府雖然不大,但也分了三進院,拜堂得在前院的堂室舉行。
他剛沿着游廊進入後院,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沈太醫請留步。”
沈仲景聽到這個聲音如遭雷擊,他轉過身,不出所料地看到栾安似笑非笑地站在他身後。
沈仲景僵直在原地,明明已是六月,他卻感覺周身的溫度在急速下降。從他收留邱敏的第一天起,他就做好了一旦被發現會有什麽下場的準備,但到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遠沒有他事先想的鎮定。
栾安看沈仲景瞬間蒼白了臉,反而一陣啼笑皆非:“沈太醫這是什麽表情?放心,殿下寬容,不會處罰你的。殿下說你救了邱敏,他要獎賞你。新娘子已經在前堂等候多時,沈太醫跟咱家來吧。”說着又吩咐左右:“帶沈太醫過去。”
兩個高壯的護衛走到沈仲景身邊,眼見事情已經無轉圜餘地,沈仲景避開護衛要抓他的手:“我自己走。”
他随着栾安一路行往前堂,昨日他簡單布置的喜堂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布置得燈火通明,搖曳的燭光下,一名女子身披大紅嫁衣,本該還年輕的容顏,已經提前有了幾分老相。
沈仲景雙唇微微顫抖:“月容……”
栾安走到他身邊啧啧兩聲,對沈仲景說:“這位孫月容小姐說起來真是個可憐人,好好的一個大家閨秀,因為兄長獲罪而被投入教坊司,成為最下等的賤籍。好不容易有個人能救她出去,偏偏這個人卻是個年近五十的糟老頭。糟老頭也便罷了,畢竟人家的身份是吏部尚書,跟了他也能錦衣玉食。可偏偏這老頭後院裏的姨娘極多,當家主母也不是個慈善的,孫小姐性子軟弱,進了那地,還不被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沈仲景打斷喋喋不休的栾安:“我打聽過,賈京十分寵愛她,她還生了一個兒子,以後也有了依靠。”
栾安微嘲地彎起嘴角:“沈太醫也是常年混跡于貴人圈裏的人,但凡有權有勢的男人,哪個不是喜新厭舊,隔年就換新人?一開始,賈京确實很寵愛這位孫小姐,孫小姐也确實生下一個兒子。可是她有身孕之時,正趕上盧膳造反,她一個孕婦,從長安逃往成都,路上産子沒調養好,身體虧損的厲害,顏色大不如從前鮮豔,加上蜀地美女衆多,很快就被賈京忘在腦後。一個失了寵的姨娘會過上什麽樣的日子,沈太醫不會不知道吧?加上她是從教坊司裏出來的,身份比賈府裏的奴婢還低賤,當家主母三天兩天讓她到跟前立規矩。有一次因為孫小姐不慎打碎一個茶杯,就在大冷天被罰跪了一個晚上,沈太醫知道嗎?”
栾安不等沈仲景回答,又繼續說道:“本來她生了兒子,就算不受寵,在賈府的後院也能有一席之地,可偏偏那孩子在逃難途中早産出生,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從小湯藥不斷。從成都返回長安時,那孩子發了一場高燒,孫小姐去求主母給兒子請大夫,主母以野外趕路不方便為由拒絕,等三天後進了城鎮再請大夫來,孩子已經沒救了。她一個失寵姨娘,唯一能依靠的兒子也沒了,賈府中人人都可以對她踩上一腳,若不是殿下仁慈,派人将她從賈府裏偷出來,沈太醫覺得孫小姐在賈府裏還能再活幾年?她如今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沈太醫真忍心棄她于不顧?”
沈仲景臉色發白,胸口一抽一抽地痛。
栾安笑着對沈仲景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沈太醫,吉時已到,快拜堂吧。”
邱敏在那少年的帶領下躲在暗處觀看。
少年對邱敏解釋道:“這位孫月容小姐自小和沈仲景定親,兩人青梅竹馬長大,六年前本就該成婚,奈何命運弄人将他們分開。不過如今破鏡重圓也算是可喜可賀。”他看了邱敏一眼,又道:“仔細看,姑娘的身形和那位孫小姐挺接近的呢。”
邱敏面無表情地看着正在拜堂成婚的一男一女,想起那日他低垂的臉上帶着的溫柔:
“以後我會好好對你的。”
“嗯,我相信你。”
那時候她把那句承諾當成他給的定心丸吃了,可是她忘了,那家夥最擅長的事就是開假藥。
“走吧。”邱敏輕嘆,忽然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将沈仲景和孫月容送入洞房,栾安吩咐兩個護衛在門外守着,務必要他們天亮才能離開房間。
辦完事,他回去向沐澤複命。
沐澤問:“邱敏呢?”
栾安道:“小北已經将她帶去別院了。”
栾安心想今兒是沈仲景肯娶孫月容,要是沈仲景不肯娶,又該當怎麽辦?于是問沐澤:“殿下,如果當時沈太醫就是不肯娶孫月容該怎麽辦?”
沐澤冷哼:“那我就告訴邱敏,沈仲景喜新厭舊,連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都能棄之不顧,對她又能有多專情。總之他娶孫月容是負心漢,不娶孫月容他也是負心漢!”敢跟他搶人,就算是白的他也要抹成黑的!
栾安佩服得五體投地:“殿下威武!”
沐澤吩咐栾安:“等他們兩洞房完,你就派人把沈府燒了,送他們離開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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