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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國的門下議曹史,是個主謀議的小官,來面見丞相的目的很簡單,一為代荊王拜訪,二為向丞相讨教,近來各方盛傳荊王與武陵案有牽連,荊王實屬冤枉,應當如何處置,才能令陛下不生嫌隙。
丞相的回答很官方,“行端坐正,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陛下是明君,朝中也在嚴辦此案,當真沒有牽扯,絕不會冤枉大王的。”
門下議曹史還是忡忡的樣子,“家主也說了,并不擔心那些毀謗。然陛下畢竟年輕,恐聽信讒言,傷了骨肉情分。家主遠在荊州,無诏不得入京,近些時候坐卧不寧,實在難以自處。大王常憶往昔,向仆再三說過,當年與君侯同在一處習學練武,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只可惜近年來君侯要務纏身,家主在郡國也是一刻不得清閑,因此彼此日漸疏遠,令家主很是傷懷。今日派遣仆入京畿,特與君侯請安,另奉上家主區區心意,還請君侯笑納。”
兄弟情深,實在是不敢當。丞相看完荊王的手書,重新卷起來,放在了面前的漆案上。
他是茹美人帶進宮的遺腹子,雖然文帝寵愛,但對于正統的皇子來說,簡直就是取笑的最佳對象。舍兒、假子,那些蔑稱他從來不敢忘。現如今有求于人了,談什麽兄弟情深,換做以前,他們可從來不屑于同他稱兄道弟。
世态炎涼啊,人就是這麽現實,他在高位上坐久了,各式各樣的面孔看得太多,連笑都覺得浪費力氣。
他的手指輕點漆案,篤篤的一聲聲,敲得人心慌。門下議曹史不安地看向他,半晌才聽他幽幽道:“君駕可帶口信與荊王,若想自證清白,請命朝廷派遣都尉入軍中查驗即可。孤奉先帝遺命輔政,一進一退都以江山社稷為先,既然荊王如今受非議,私下過從是大忌,還請轉告令主,非常時期,一動不如一靜為好。”
這個時候大搖大擺派遣屬官攜禮登門拜訪,果真是求他相助,還是想利用燕氏和荊王交好的傳聞,逼他上同一條船?玩弄政治的人,誰會把最後的救命稻草交到別人手上?他早就說過,朝堂勢力三分,不管是坑是騙還是脅迫,只要大勢傾斜,到時候諸侯就會蠢蠢欲動。究竟是協助一個成年的王侯合算?還是輔佐一個羽翼未豐的少帝輕省?兩者相比較,丞相有他自己的小算盤。
門下議曹史又怎麽會不知道,這次來,本就沒有打算得到禮遇。燕相如是侯,是丞相,又兼京畿大都督,手上要權有權,要兵有兵。這些年安逸得很,天下誰人敢不敬他三分?想收買,難,花多少金錢才能買得動他?至于談情,他與少帝那些欲說還休的糾葛,荊王殿下是絕對提供不了的。所以最後只剩一招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廂情願地捆綁在一起。丞相不倒,荊國就無恙。萬一年輕的少帝再犯一下糊塗,敵人的朋友就是敵人,自發把丞相推遠,如此一來,形勢豈不對荊王大利?還有那個說燕氏與荊王交好的謠言,不知是從哪位高人口中傳出來的,一旦牽扯上丞相的家族,他再袖手旁觀,總說不過去了吧!
不過這個時候自作聰明是不行的,必須閉口不提燕氏一族,門下議曹史深谙此道,不再孜孜強求了,行了一禮道:“君侯的告誡,仆都記下了,返回荊國後自當一字不差轉達家主。”
丞相點了點頭,“禮也一并帶回去吧,府庫窄小,實在填不進東西了,請代孤多謝令主美意。”
是啊,少帝立後,聘禮就贈了兩萬金,相府的庫裏自然是再也沒有空地的了。
門下議曹史讪讪告退,丞相命家丞相送,長史在旁輕聲問:“燕氏是否果真與荊王有牽扯?”
他将荊王的信收入袖中,曼聲道:“遣人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不管真與不真,務必要撇清關系。這上頭翻了船,真就只剩一條路可走了。”
那唯一的一條路是什麽,他沒有說,但是長史知道,無非是推翻少帝,擁立新君。但是源家嫡系的宗族裏有沒有少不更事的王子,且王子的父親要麽身故,要麽懦弱容易牽制?這麽算下來,獻王源表的兒子便脫穎而出了。長史半帶訝異地望向他,他閑閑調開視線,看那樹頂的黃鹂鳥去了。
“還是得入一趟禁中。”他想了想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己參奏自己。”
于是回去把那封不具名的簡牍翻找出來,乘上他的軒車,趕在未正之前,走進了天子寝宮前的三出闕。
穿過深深的門洞,那頭是身着朱胄壓刀戍衛的上官侍中。
侍中和中常侍是天子近臣,雖然地位并不算高,但權力不小。也因為天子信任的緣故,歷朝歷代成為下一任輔政大臣的不在少數。那個上官照,丞相倒不是對他有偏見,只是覺得少帝不該有那樣的密友。就她的處境來說,其實同誰都保持距離最好。可是有些事他阻止不了,人活着就有需要,吃穿住行之外對情感的宣洩也是必須,少帝沒有信得過的人,只有上官照。
上官照自然知道丞相不喜歡他,但他依舊恭恭敬敬向他行禮。
丞相穿着紫色大科绫羅,束玉帶鈎,王侯的常服不如上朝時隆重,卻雍容華貴令人小觑不得。上官照向他行參禮,他對掖着雙手,受得理所當然。
“上官侍中沒有去審刺殺案麽?韓嫣被俘之時,君駕還在昭獄裏,因此不解詳情在所難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問蔡禦史就是了,他同孤一道主案到現在,很多細節他都知道。”
上官照道是,“多謝相國,主公因不忍相國操勞,才令某暫時代勞。有蔡禦史在,某不過打個下手罷了,最後裁決,一切還由相國定奪。”
丞相笑得禮賢下士,“孤公務甚多,日後有諸位協助,甚好。今日那兩個人,審出首尾來了嗎?”
上官照道:“一應都推到趙王源珩身上了,韓嫣從趙國來,韓氏世代又都在趙國紮根,若從這點上分辨,似乎是可信的。”
丞相嗯了聲,“趙王五年前就開始部署,若說韓嫣是受他主使,倒也說得通。”言罷眼波一轉,笑道,“可是君不知道,韓嫣在入宮前,曾與陳留高氏訂過親,而高氏與你上官氏,似乎也有聯姻……”
他看見上官照的面色驟然大變,愈發笑得和軟了,“主公命君協查,旨在提攜君,只是上官氏先前即牽扯在內,難免有瓜田李下的難處,應當避嫌才好。”也不再多言,錯身而過時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臉愕然的上官照,自己佯佯往樂城殿去了。
宮城宿衛事宜,一般不由一人負責,前面還有個騎都尉斛律普照。自從提拔了這些人,丞相有時便心生感慨,出入宮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了。這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弄得過五關斬六将似的。少帝那個動不動就找他的毛病,以後恐怕該改了吧。耳目越多,辦事越受限制,漸漸帝王變得像個帝王,君與臣的距離也越拉越大。或者一切并非本意,被人督促着,漸漸也就成了習慣。
秋日朗朗,陽光不那麽強烈了,禦城的午後很惬意溫暖。丞相一路行來步履從容,将到宮門上,斛律普照上前叉手,他颔首,“陛下何在?”
斛律道:“正在樂城殿議事。”
“張太傅在否?”
斛律普照不言聲,微微點了下頭。
那個張仲卿常以心腹自居,在少帝面前道了他不少是非。丞相微嘆,恐怕少帝和他的幾次糾纏,在太傅眼裏都是他不甘寂寞,蓄意蠱惑君心吧。
欲直進殿裏是不能夠了,圍繞皇帝發展出來的禁衛體制逐漸完善,宮闱深深,早晚會有那麽一天的。他立在門下請騎都尉通禀,轉身看遠處,煊赫雄偉的庑殿頂連綿不絕鋪排開去,将青天都遮了大半。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就曾經感嘆過那種肅穆和莊嚴,多年後再看,還如往昔——這帝國的中樞,從來不曾是他的家。
斛律普照從宮門上出來,甲胄锵锵,春秋正盛的少年郎,舉手投足皆是英雄氣概。丞相輕笑,少帝真是喜歡重用年輕人,自己這樣的年紀不自稱老臣,都有點硬往少年堆裏湊的感覺了。
斛律普照是敬候斛律安次子,當年其父征讨匈奴戰功赫赫,可惜天年不永,三十歲即薨逝了。斛律普照便由先帝親選入北軍,一直在執金吾手下任中壘令,也算是為少帝提前培養的保皇黨。
他上前來,十分恭勤謹慎,拱手道:“陛下有令,宣丞相觐見。”
丞相邁進門檻,面前是寬闊的直道,直道與樂城殿玄墀玉階相接,盡頭有人影立在殿門前,褒衣博帶風骨磊落,是少帝。
他一步一步過去,心空如洗。待得看清人面時,她轉身入殿中,殿裏另有幾個臣僚,其中一個蓄着胡子的老頭,即便極力擺出平和的表情來,依舊生了一張好似賣牛肉的臉。
廷尉丞魏時行、光祿勳劉壽、尚書仆射孫谟……丞相向上參禮,那些下臣便齊齊向他作揖。他笑了笑,“今日禁中好不熱鬧!”
少帝随即亦微笑,“相父來了,便更熱鬧了。朕和衆臣正商議,皇後冊禮在哪處舉行為宜。文帝之後是在樂城殿,文帝之前在北宮德陽殿。朕與皇後是少年結發,為顯隆重,還是在德陽殿吧,相父以為如何?”
丞相道是:“禮當的,如此也顯出陛下之厚愛,中宮即位之正統。”
虛情假意,你來我往,朝堂上下慣常如此。他們先前到底談的什麽,當然其後不會再繼續了,如果料得不錯,無外乎組建光祿寺。如果之前丞相還不将少帝這項舉措看在眼裏,那麽現在倒切實感受到了威脅。她的謀劃有條不紊,膀臂随之也會粗壯起來,他再聽之任之,只怕某一天真的要被踢出首輔之列了。
“臣昨日審吏民上書,接到一份簡牍,請陛下禦覽。”他雙手呈敬上去,建業來接了,轉交到少帝手中。
扶微展開看,只消一眼便知道說的是什麽,也未多言,将簡牍倒扣在案上,沉聲問他,“那麽以相父之見,應當如何處置呢?”
丞相道:“臣乞陛下嚴查,不單燕氏,連同臣一起,交由廷尉府審訊。”
他們沒頭沒腦的對話,引得光祿勳與尚書仆射面面相觑。丞相是百官之首,要動不是件簡單的事。政權在他手上,沒有交接不行,京師周圍兵權也在他手上,豈是簡簡單單送他入獄就能一了百了的。
衆臣向上揖手:“請陛下三思。”
扶微先前的設想,當然不是真要把他投進昭獄。那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阿照進去已經脫了一層皮,嬌滴滴的心頭肉進去,出來豈不是又得再老十歲?
她一臉漠然,“如此要案,奏牍上竟連署名都沒有,就是要查證也無處入手。天下僅靠兩片嘴唇便致人死地的劣徒太多了,受誣陷者不能自明,致使忠良蒙冤,社稷受挫,朕的治下,絕不能發生這樣的事。相父是朕股肱,朕信任相父,如信朕躬。故相父不必自咎,也無需徹查,到朕這裏,不予批複就是了。”
丞相在政事上從不打無把握的仗,他掖手道:“燕氏世代居弘農,熙和二年遷至荊楚,是否與荊王毫無往來,臣不敢斷定,楚王是否毫無二心,臣亦不敢斷言。倒是今早陛下離開臣府邸後,有荊國門下議曹史登門求見,送荊王手書一封……”他探入袖中摸索,掏出書信牽出緞帶,輕輕一揚手,“恭請陛下禦覽。”
一團朱紅的錦緞從丞相袖中向下飄落,因緞子輕盈,落到地上後自發舒展得四平八穩。衆臣定睛一看,鈎肩加橫檔,是女人用的抱腹!抱腹極精美,上繡麒麟送子,細密的針腳一眼便叫人看出不是尋常人家用的物件。
這種東西太熟悉了,家裏有了妻房的男人們都知道這物件的妙處。可是閨房裏的好東西,當着聖駕的面從丞相袖籠裏掉出來,這就不是好玩的了。臣僚們受到了無比大的刺激,個個面露尴尬之色。向上看,只見少帝白皙的臉漸漸紅起來,紅得幾乎和這抱腹的顏色一樣,頓了一會兒方咳嗽了聲,“相父,你的東西掉了。”
丞相似乎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很快彎下腰撿起來,重又塞回袖中。沖衆人拱拱手道:“見笑了,諸君就當沒看見吧。”複将荊王手書交給黃門令,還是那句話,“恭請陛下禦覽。”
扶微捏着缣帛,腦子裏一團亂麻。羞愧嗎?她的确想挖個地洞鑽下去,可是更多的還是憤怒。
真沒想到,他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将這東西抖露出來。這是在警告她,奏疏的出處他已經料到了,這次做得太過,觸到他的底線了。所以他要給她提個醒,他手裏握着她最致命的把柄,如果她識趣,最好不要妄動。
好好好,果然好!扶微忽然難堪得想哭,一腔愛意被扔到了溝渠裏,他根本一點都不稀罕。到了緊要關頭,可以毫不猶豫将她的性命拿來當做交換條件,以保全燕氏滿門和他的相位。
所以她于他算什麽?投懷送抱多次,就像外面的倡優一樣嗎?他撿起抱腹時的那份輕慢刺傷她的眼,先提她夜宿,再證明自己不好男色,果真滴水不漏。只怪她情人眼裏出西施,一個恍惚,竟把他無所不用其極的本性忘了。
可是她不能失态,這麽多人看着呢。她緩緩吸了口氣,将精力集中在那封手書上,然而心靜不下來,胡亂點了點頭道:“一切……朕都知悉了。相父忠君之心,朕從來不曾懷疑。荊國之事,還需查辦……”
丞相應了聲諾,“臣欲指派虎贲中郎将霍鼎,并關都尉司馬期,暗赴荊楚徹查,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扶微手腳都涼了,額上隐隐洇出一層薄汗來,閉了閉眼,咬着牙道:“一切請相父定奪。”
請相父定奪……這句話太熟悉,她說了整整十年,沒想到無論怎樣掙紮,最終還是回到原點。她甚至有些懷疑了,過去這段時間的謀劃,在他看來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吧?一切縱容都是因為他知道她的死穴,等她鬧得不像樣子便點一下,迫使她繼續當他的傀儡。
只是可惜,昨晚上她還以為他好欺負,結果一旦涉及政事,他還是那樣無堅不摧。她已經不敢去看太傅的眼睛了,想必他對她一定很失望。努力那麽久,就是為了不再從她口中聽見那句話。結果無用功,她屈服了,連真正的原因都不敢告訴他。
衆臣緩緩退出樂城殿,她坐在禦案後,緊緊握住了雙拳。想動,動不了,就這樣一直定定坐着,直到上官照進來看她。
“陛下怎麽了?”他見她臉色不好,猶豫着上前。
扶微搖搖頭,“無事。”可是跪得太久,站起來便踉跄了兩步。
上官照忙架住了她,憤然問:“可是丞相犯上?”
她怎麽說呢,什麽都說不出口。抓住他的衣襟,無聲地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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