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夏日的風帶着淡淡涼意,院子裏極為安靜,也甚是符合君琂的性子。
君琂将人留在外面,自己慢慢走到書房廊下,書院給她極大的優待,院子很大,連帶着三間屋舍都比旁人的奢華。
書房門上有道鎖,在外人看來以為裏面有許多貴重的東西。君琂打開鎖推門進去,餘光掃到衛世子抱着衣服往井邊走去,她又在瞬間收回目光,牆上暗角處挂了一副畫。
這是顧笙在她離開長安城時送來的,三年裏她也曾有過再繪一副的想法,每每落筆都想不起李齊的模樣,墨水在筆下滴落,白白浪費了一張畫紙。
在放下筆的瞬間,李齊的模樣又在腦海裏浮現,一颦一笑是那麽清楚,應該命中注定她畫不出李齊的。她看了一眼畫像後,便伸手推開一旁的窗戶,外頭涼風徐徐拂來,綠意盎然間,那個少年在打井旁打水。
繩子勒住少年柔軟的手掌,令她動作變得很慢很慢,蹙眉不展的模樣更似幾分李齊。君琂不覺回頭看着那張畫像,回身扯過桌案上的畫紙,照着方才少年的模樣,沾墨在紙上慢慢勾勒出少年的側顏。
一筆筆落下,點點勾連成線,慢慢變成眉眼,不需要她多想那人的相貌,筆似帶了靈力驅使着她,井旁的少年躍然紙上。
君琂靜靜的看着,眼眸裏染上不多見的希翼。
須臾後,她從夢中驚醒,愕然看着這幅畫,沒來由地對自己感到厭惡,她明明想畫代王李齊,可紙上卻是衛國侯世子的模樣。特別是眉梢那顆朱砂,鮮豔欲滴,更加告訴她,畫上不是李齊,是衛長庚。
君琂瞳孔當即一縮,伸手想要撕毀,蒼白的指尖碰到那副畫的邊緣時,心裏又生幾分不舍。她迷茫的時候,外面傳來衛長庚的聲音,“君先生,我洗好了,不知晾在哪裏?”
真是個不省心的小麻煩!
君琂将畫像對折兩下就夾入那本太.祖史記中,随手将書房門關上,望着衛長庚手中滴水的衣袍,她應該不是洗衣服,而是拿水泡了兩下就算洗幹淨了。
“你可曾讀過禮記?”君琂道。
君琂學識淵博是衆所皆知的事情,衛長寧被她陡然一問,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連幹巴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君琂道:“禮記內則雲冠帶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
衛長寧猶如石頭般站在原地,癡愣地望着君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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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琂眉間微斂,道:“你還愣着做什麽,不去洗?”
衛長寧莫名挨頓訓斥,還要重新去洗衣服,心中委屈過甚,站了半晌才道:“君先生,可有皂角?”
君琂見她聽進去自己的話,也不再多言,回屋去取了洗衣的皂角給她。少年接過後和聲道謝,也不見擡頭,都是低着腦袋,仿佛她是窮兇極惡之人。
少年認認真真洗了半個時辰,聞着衣袍的香氣,仔細看過後才敢去問君琂衣服晾在何處。
君琂目光落在她一雙通紅的手上,到底沒太過難為她,接過她的衣袍親自去晾。
衛長寧受寵若驚,呆呆地見她去晾衣服,回神時君相已晾完了,不用說肯定看見那根綢帶了。
院子裏靜悄悄的,都可以聽見外面的聲音,仔細辨認下應該還是吵鬧着去捉‘男子’。君琂晾好衣服後,看到衛長庚的發髻,道:“你将頭發散了。”
女裝配着男子發髻,如何看都覺得奇怪。
衛長寧拘謹地站在那裏,聽到這句話伸手摸上自己的發髻,君相已經猜到自己女子身份了,她搖首道:“我……我不會梳女子發髻。”
“那你進來。”君琂道。
聽到她發話,衛長寧忙拔腿跟上,君琂性子算不得和善,她在朝堂上生存多年,對于陌生人也不會有太多關懷,若非情勢所迫,只怕也不會這麽和顏悅色。
夕陽透過雕花窗絲絲縷縷地射.進卧房裏,古樸雅致的構造與君琂本身氣質相符合,耀眼奪目的光線在君琂身上染就溫潤的光暈,模糊了卧房內的其他擺設。
衛長寧偷偷窺視她一眼,光芒映得君琂肌若凝脂,俯身間長發垂下,露出修長的玉頸,美人在骨不在皮,可君琂兩樣皆占了,也難為她選在此處避世。
到底是她耽誤了君相,當初救人的辦法那麽多,為何就選了假成親這樣呢。
君琂整理着狀臺上的擺設,喚道:“過來。”
衛長寧不敢耽擱,忙走過去,不太明白地望着她,“君先生。”
“坐下。”君琂道。
君相給她梳發髻?衛長寧心口砰砰跳了幾下,幾乎快要從嗓子裏跳出來,她握緊自己袖口邊緣,不自覺摩挲兩下,想要拒絕又不願錯過這個親近的機會,作為李齊都沒有這份殊榮。
她心裏掙紮兩下,乖順地坐在狀臺前,拘謹地将雙手擱置在自己的膝蓋上,地上君琂的剪影如春水般旖柔。
衛長寧連銅鏡都不敢去看,只感覺到自己發間的簪子被取走,不需她擡頭就可感知到滿頭烏黑潤澤的青絲落下。
細滑如綢緞的墨發垂在雙肩上,衛長寧呼吸紊亂,只抓緊了膝蓋上的衣服,不知所措。
君琂沒有見過李齊女裝的模樣,但見到衛長寧也能想象出幾分來。
她不免多打量幾眼,看得很仔細,連衛長寧一雙小巧的耳垂也沒有錯過。略帶深沉的目光從頭發一路向下,略過脖頸,落在那個喉結上,道:“頸子上的也摘了。”
随着她的話,衛長寧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輕顫,眼下走到這一步,就算她不承認自己是女子,君相也看過來了。怪只怪自己作為李齊時,将女扮男裝的玄奧都告訴了她。
真的是自己搬起石頭砸子自己的腳,有苦難言。
她對着鏡子小心地将喉結摘下,君琂遞給她一個小黑子,她順勢放在裏面。
君琂的手很巧,從鏡子裏可以看到她一雙白膩的手在黑發間穿梭,不多時挽出簡單的發髻,君琂再簪以精致的珠環。衛長寧沒有耳洞,便編了兩縷發掩蓋住。
簡單收拾好後,君琂道:“自己看看,若是不妥再言。”
君相挽作的發髻肯定很好,衛長寧匆匆點頭,“好。”
一個字略有些敷衍,衛長寧站起來,想了想便擡袖行了一禮,道:“有勞君先生了,長庚無以為謝。”
“嗯。”君琂應了一聲。
衛長寧作為男子多年也習慣了,入了女子閨房也不大适應,待換裝好後就急于離開。她只顧着擡腳,沒有提起疊起的裙擺,兩步間就被絆住,整個人快速越過妝臺,向前撲去。
君琂反射性地扶了一把,衛長寧直接跌進她懷裏。
“君先生,大先生請您過去!”
外面不合時宜的響起王瑜的聲音,君琂下意識松開捏着衛長寧小臂的手,道:“你不準随意走動,更不可開院門讓人進來。”
院子裏晾着男子衣袍,一看就會露餡。君琂叮囑後就離開,方才捏到的手臂太過柔軟,收在袖口裏的手微微發燙。
外面的王瑜見院門從裏面鎖住,就知曉君先生不願外人進入,識趣地在外面喊了一句。須臾後聽到裏面開門的聲音,接着見君先生将時常挂在書房門的鎖咔噠一聲鎖在院門上。
君先生院子裏面的寶貝更加多了……
*****
女學多年來不曾出現過這樁事,杜薇也不清楚君琂的浴室裏到底有沒有男人在,下面的人兜兜轉轉找了幾圈也沒有見到人,她便将書院裏的幾位女先生都請過來商量下。
杜薇管理衡水書院女學多年,深知此事的嚴重性,便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被外間知道了,衡水書院的名聲就毀了。”
她坐做上首,下面坐的便是君琂,秦子斓坐在她的對面,直接道:“書院裏每個角落都查了,唯獨君先生那間浴室沒有進去了。”
君琂品茶的動作一滞,掀了眼皮看向秦子斓,道:“秦先生的意思還是說男人藏在我那裏?”
秦子斓語塞,這個女人說話一點都不留餘地,她自然不好接過這句話,只委婉回答:“我就事論事,君先生切勿想得太多。”
兩人都是女學裏首屈一指的先生,其他人也不知誰對誰錯,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
杜薇一時間也不知道此事內裏,君琂行事自是張弛有度,但凡女子都難過情愛的關卡,她想将此事化小來相助君琂,沒開口卻聽到君琂說話—
“男子如何進入的,守門人應該知道,能夠隐藏得這麽深,書院內自然有內應,大先生應該好好盤查守門的那些人才是。”
聞言,杜薇與衆人都是一驚,尤其是杜薇,君琂的意思好像就是她沒有藏人。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君琂的想法。
其實,君琂想得很簡單,能夠将人從男學中擄來,又悄無聲息地塞入女學浴室裏,這樣大的動作必然在男女二學中都有內應,這樣的事情很好查。
她敲了敲桌面,面容冷凝,語調也是罕見的漠然:“大先生,我覺得應當先拿住守門的人,仔細盤查,再與男學那裏商議下,畢竟外人要入女學,必要經過男學門外,兩相同時盤問下,必然有招架不住的人說出實話。”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發現漏了個細節,就是畫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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