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傳說

無論是如今十六歲的長笙,還是三年後十九歲的長笙,在蔣筝的眼中,都只是一個小姑娘。

然而年長歸年長,架不住這個小姑娘自幼習武,又随軍上過戰場,小小年紀,目光淩厲的很,一個眼神便讓蔣筝無力招架,不得不對其做出妥協,轉身過身去,背着雙手、嘆着氣,背對着長笙翻了一個白眼。

“飛機場是什麽意思?”長笙一邊穿着衣服,一邊問出了心裏的疑惑。

蔣筝不打算詳細解釋,只回了一句:“家鄉話,胸小的意思。”

長笙做了一個深呼吸,沒再說話,換上晚禮服後穿上一雙高跟鞋,解開梳好的馬尾,纖細的手指順着長發出了屏風,幾步走到梳妝鏡前坐下,一時有些恍惚。

鏡中梳妝的少女面容略顯稚氣,碧色的眼眸裏卻有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複雜情愫。

帝國歷776年,長笙公主十六歲,未經戰火風煙,未經生離死別,本該無憂,心頭卻偏偏烙下了三年後的那一場戰禍與背叛的疤痕,化作只能由她一人擔負的沉重責任,而她別無選擇,只能義無反顧。

長笙那一聲不由自主的嘆息幾乎輕不可聞,卻是沒能逃過蔣筝的目光。

“長笙,你不是一個人。”蔣筝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側,彎腰湊到她的耳邊,輕聲笑道:“別忘了,還有我呢。”

那聲音就在她耳畔,不似蔣筝平日裏說話時那種略微帶刺的語氣,更似她敗亡那日,混沌之中,那一聲聲溫柔的鼓勵,沒有撲來的溫熱呼吸,不帶絲毫溫度,卻輕易撩動她心底深處的感動。

可鏡中,并沒有屬于蔣筝的鏡像,長笙下意識伸手去碰觸,指尖卻穿過她的身體。

這個對她說着“還有我”的姑娘,終究是一個不真實的人。

蔣筝行騙小半生,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一句話、一個表情代表着什麽,她又怎麽看不出來?她直起身子,活動了一下脖頸,道:“哦,不對,你是一個人,不過你身旁還有一個鬼啊。”

說着,還打了一個響指,挑了挑眉。

長笙擡眼望向蔣筝,沉默了半晌,從櫃子裏取出一塊藍色的晶石,起身道:“跟我走。”

“去哪兒?”蔣筝快步跟在了長笙身後,一時有些茫然。

塔斐勒的慶功晚宴即将開始,長笙一路提着裙子狂奔在前,像在與太陽比速。

蔣筝真的十分佩服這些習武之人的身體平衡力,穿着高跟鞋也能健步如飛,她要不是一個魂體,而是一個人,肯定跟不上長笙的腳步。

夕陽沉入遠方山巒的那一刻,一人一鬼、一前一後來到一個高聳入雲的高塔之下。

蔣筝遠遠看見過這個塔,在塔蘭城,沒有人不知道這個高塔的存在。

沒有人知道這座塔的建成年月,也沒有人知道它最初的名字,人們只知在帝國成立之前便已聳立于此,千年不倒。後先祖在此建立塔蘭城,為此塔賜名入雲,那之後,世代護國法師皆居住于此。

“入雲塔中藏書無數,世代護國法師皆有大智慧。”長笙說着,将手中晶石高舉,目光堅毅:“羅恩大人!長笙有事求見!”

一道藍光自晶石中飛出,直入雲間。

幾分鐘的沉寂後,一個傳送陣在地面憑空出現。

“長笙殿下。”蒼老的聲音自陣中傳出,下一秒,一個慈眉善目,白袍白發長胡須的長者自陣中走出,對長笙微微鞠了一躬,道:“塔斐勒親王的晚宴即将開始,殿下不去塔蘭殿,卻來入雲塔,不知所為何事?”

“羅恩大人,我有一事相問。”長笙右手按肩,深鞠一躬,道:“羅恩大人可聽說過起死回生之術?”

年邁的法師沉默數秒,轉身走回陣中,道:“殿下,這邊來。”

長笙快步走進傳送陣,蔣筝也跟着走了進去,只見眼前閃過一陣刺目光暈,光暈褪去後,自己已身處塔內。

蔣筝走至窗邊向外望去,只見遠處那一線殘陽似将附近層雲燒灼,紅如烈火,雲的背陽面又暗沉似影,層層翻湧而來,與這月白色的天空相接,似海上翻起的浪,浪上燃起的不知火。

讓人有一種置身海浪之中,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浪花吞沒的感覺。

蔣筝不禁心怯,轉身不再去看,捂着心口望向塔內的長笙。

排列整齊的書架之中,數不清的書籍亂了人眼,長笙跟在長者身後,忽見他停下腳步,便也立即緊張起來。

長者在一個書櫃中取出一本無名書冊,滿是褶皺的指腹翻動着泛黃的書頁,忽在一處停頓,手一揮,便有一行行字自上而下,以靈光的形式憑空出現在眼前。

據記載,埃爾荷大陸曾出現過不死鳥。

不死鳥形似巨鷹,羽毛一部分為金,一部分為鮮紅色,似在血中浴火,其肉身不老不死,靈魂永生不息,世人将其稱作——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絕跡于精靈族世代居住的沃多森林。

傳聞沃多森林有一棵被精靈族世代祭拜、守護的生命樹,傳聞它是整個沃多的生命之源,生命樹的枯榮與沃多的存亡息息相關,更有預言說,生命樹枯萎的那一天,沃多将會漸漸變成一片無生機的死域。

有心懷叵測的異族千裏迢迢将腐蝕人心的心魔花帶往沃多,假借友好之名,偷偷尋到生命樹旁将其種下。

心魔花在短短幾天內便與生命樹連根,越來越多靠近過生命樹的精靈被心魔所困,自相殘殺。

精靈們将心魔花根莖挖除,生命樹卻日漸枯萎,為救沃多,精靈不計代價尋找菲尼克斯,并将其射殺,取其心血澆灌生命樹。那一夜,生命樹泛起輕柔的靈光,伸延至沃多四面八方,輕拂過那些枯木、死屍,賦予他們重生。

此後,世間再無永生不滅的菲尼克斯,精靈族倒是多了一位不老不死的祭祀,永遠守護着生命樹。

“生命樹……”長笙看了看窗邊坐着的蔣筝,在年邁的法師看來,就像是在對着窗外沉思。

“殿下,這只是一個傳說,沒有人見過生命樹,更沒有人見過那位不老不死的祭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必強求?”他輕輕合上書冊,動作些微緩慢地将其放回原位,道:“世間一切都将永恒,活着只是永恒的一個階段,死去,再于天地間不斷輪回,這都只是永恒的歸宿。”

他微微眯眼,望向長笙,淺灰色的眼眸無比深邃:“殿下,別忘了塔斐勒親王的晚宴,你快遲到了。”

蔣筝在長笙的示意下跑到她身旁,只見羅恩念響咒語,傳送陣出現至她們腳下,數秒後眼前光暈散去,兩人已身處塔蘭殿的頂端。

長笙微微揚起嘴角,擡眼看向一旁長笙,道:“沃多,生命樹,蔣筝,我們去看看?”

蔣筝笑吟吟地補充道:“等你處理完家務事,我們去看看。”

盡管只是書冊中的一個傳說,蔣筝也不會放棄任何可以複生的希望,沒有人甘心永遠做一個鬼,這樣非生非死的日子,再怎麽自由也不值一提。

“話說起來,剛才那個老頭好厲害。”蔣筝小聲咕哝着。

長笙道:“他叫羅恩·白納,是我們艾諾塔第十一任護國法師,今年一百一十多歲了,我很小的時候,他還抱過我。”

天已黑盡,蔣筝環視四周,最後目光停留在了遠處那直聳入雲的高塔,感慨道:“一百一十多歲,難怪那麽厲害,從下面到上面,從那邊到這裏,都是‘咻’的一下,比飛機還快!”

“飛機?”長笙不解地瞥了蔣筝一眼,道:“這和胸又有什麽關系……”

蔣筝一時語塞,眼珠子來回轉了幾個圈,一臉認真地胡說八道起來:“飛機和飛機場,它不是一種東西,而這個……”說着,還指了指長笙的胸,見長笙微微皺眉,便收回手來,繼續說道:“胸也不一定叫飛機場,還可以叫大波,甚至可以叫兇器,具體是要看罩杯的……啧,我們家鄉的話,說了你也聽不懂。”

長笙:“……”

***

長笙提着裙擺,自屋頂層層躍至于地面,大響動驚得守衛紛紛拔出腰間長刀,在看見來者是長笙後,又一個個如釋重負地将刀歸鞘。

她自正門走進殿內,見不遠處坐在塔斐勒身旁的冥絡向她招手,便大步走了過去。

“你是弟控嗎?”蔣筝在一旁問着。

長笙環視了一眼身側情況,見沒人注視自己,才小聲回問道:“什麽意思?”

在這人多之處,她可不敢對着這個游魂說太多話,以免被當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蔣筝聳了聳肩,翻着白眼搖頭道:“就不該和你說家鄉話,說了你聽不懂。”

長笙瞪了蔣筝一眼,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長笙我和你說,一會兒見了路雷克你可得冷靜點,現在不是三年後,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別那麽早就拿你那血海深仇的眼神往他身上掃,盡可能友善點,最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明白的吧?”

“我不會讓他好過。”長笙咬牙沉聲說着,擡頭又揚起一抹笑意,上前坐到了冥絡身旁。

蔣筝則在一旁老媽子似的喋喋不休起來:“我不是說要饒過他,只是這事必須一步一步來。”

“我們那兒妃子争寵,皇子奪嫡,笑到最後的,都是笑裏藏刀的,你早早暴露敵意,只是給他制造提早對付你的理由和機會。”

“重來一次的機會不是給你橫沖直撞的,上輩子你和他硬拼了,不也沒拼過嗎?你看啊,這個路雷克他……”

耳邊的念叨仍在繼續,除長笙外,誰也無法聽見。

但她不言不語,充耳不聞,只擡眼看向塔斐勒。

敵國克諾薩斯位處克魯丹荒漠北面,荒漠的風沙不斷侵蝕他們的國土,為了擴張領地,掠奪資源,他們不斷向艾諾塔發起進攻,以至艾諾塔西南邊境戰火不熄。

塔斐勒在西南多年,風沙與烈陽雖然将他的皮膚磨得有些粗糙暗黃,長年累月的征戰更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印記,但與此同時,也将他眉目打磨得更加硬朗,賦予他軍人才有的剛毅與沉穩。

長笙從小到大都與這位二哥不親,如今再看,卻忽然覺得他比路雷克那個笑面虎好上許多。

她看了看四周,道:“路雷克還沒來?”

“應該是去接父王了吧。”塔斐勒說着,目光将長笙自下而上打量了一邊,笑道:“我的妹妹,幾年不見,變成這麽溫柔漂亮的大姑娘了。”

長笙抿嘴笑了笑,一旁冥絡小聲嘀咕道:“才沒有溫柔,姐可兇了,練拳腳、刀法的時候,我哪裏稍微不對了一點,她就拿刀鞘戳我……”

“這也是為你好啊,要真上了戰場,哪裏稍微有點偏差,敵人可就拿刀尖捅你了。”塔斐勒說着,揉了揉冥絡的頭,和他說起了自己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的兇險故事。

十四歲的少年瞪着大眼,聽戰場歸來的哥哥輕描淡寫地說着那些驚險的往事,小拳頭捏得緊緊的,似是下了決心,要好好習武。

長笙不禁揚起一絲欣慰的笑意。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蔣筝不滿地張開雙臂,攔在她與冥絡之間,道:“沖動是魔鬼啊,小妹妹!”

長笙連忙閉眼點了點頭,一旁冥絡見了,忍不住問道:“姐,你點什麽頭啊?”

數秒的尴尬後,長笙出手指将一縷頭發捋至耳後,手指順勢而下,按了按脖頸,道:“脖子疼。”

“我看你是耳根疼。”蔣筝翻了個白眼,坐在了她身旁,翹着二郎腿,道:“我不哔哔了,你随意。”

長笙起身走至一旁無人的角落,回身看向身後蔣筝,道:“生氣了?”

“我至于嗎?”蔣筝抱臂說着,癟了癟嘴,道:“我就給你個提醒,你信不信我也管不着。”

“我當然信你。”長笙伸手停在蔣筝的肩上,裝樣拍了拍,笑道:“我有分寸。”

“切。”蔣筝嘴上不屑,确實忍不住笑了起來:“搞得跟你拍到了似的。”

“要哪一天我能碰到你了,先揍一頓再說。”長笙說着,轉身靠上牆壁,望向熱鬧的人群,道:“到時你可別哭着求饒。”

“那我得趁你打不到我的時候多耍耍流氓,不然到時候可虧了。”蔣筝伸手挑了挑長笙的下巴,後者瞪了她一眼,她便放聲笑了起來。

聲音不小,但偌大的殿堂之中,只有一人能夠聽見,那人目光也在笑聲中漸漸柔和,直至不由自主揚起了嘴角。

就在此時,大殿門口,兩個挺拔無比的身影步入所有人的視線,那一瞬間,蔣筝明顯感覺到身側的長笙目光狠戾了幾分。

于是她連忙一個一百八十度旋身轉至長笙面前,打了一個響指,用一種滑稽的語氣說道:“好森氣哦,但是還要保瓷圍笑。”

長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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