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手段

看到前世仇人,保持微笑還真不容易。

在心底默念三次“我有分寸”後,長笙發現那都是自我安慰,她根本沒有分寸,甚至還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怕在戰場遇上面目猙獰出手狠辣的魔族,卻怕血肉至親帶着虛假微笑從背後刺來的尖刃。

就算全部重來一次,讓她耿耿于懷的那一切還沒有發生,甚至可能不會再次發生,她也無法那麽輕易的選擇原諒。

數秒的沉默後,長笙垂下眼簾:“我該怎麽做?”

“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過去怎麽相處,現在就怎麽相處。”蔣筝說着,給長笙讓了個路,繼續道:“收住你的脾氣,要扳倒他,有的是機會,這個交給我。”

長笙詫異地看了蔣筝一眼,最後還是帶着幾分猶豫,強壓下心中憤恨,迎上前去請安。

當晚空閑時,路雷克走來先與塔斐勒寒暄了幾句,後轉身笑着與長笙和冥絡交談,長笙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卻還是無奈的發現,想對一個自己厭惡的人笑一件十分艱難的事。

蔣筝在一旁看着長笙那牽強的笑意,都替路雷克感到一個大寫的尴尬。

好在一旁冥絡還算機靈,見氣氛不對便立刻上前扶住長笙:“姐,你這幾天不舒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長笙不舒服?”路雷克問。

“是啊,昨天一起練武的時候,姐的臉色就不太對。”冥絡說着,不動聲色地捏了捏長笙的胳膊。

長笙下意識看了一眼蔣筝,蔣筝回望她,向冥絡豎起了大拇指,笑道:“順着演。”

長笙會意,微微皺眉,咬唇搖了搖頭,輕輕握住冥絡的手背,道:“我沒事。”

說是沒事,可那表情,一看就是不舒服,甭管心裏不舒服還是身體不舒服,再怎麽留在這裏,也是掃興居多。

路雷克想了想,道:“長笙,你不舒服的話,先回去休息吧。”

“我沒事。”長笙繼續客氣。

“什麽沒事?別硬撐着,快回去休息。”一旁塔斐勒直接用了命令的口吻,說罷,拍了拍冥絡的肩,道:“送長笙回去,你也早點休息,幾年不見了,明天起早點,讓我看看你長進大不大。”

冥絡點點頭,扶着不再回絕的長笙走出熱鬧的大殿。

月色下,姐弟兩人的一高一矮的身影攙扶着走了一段路,最後分開。

長笙一時無言,只得低頭數起了腳下的步子。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報仇,別說是報仇,就連在如何阻止路雷克的這件事上,她都一頭霧水。

身旁的游魂沒有說話,只跟在兩人邊上,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左右張望着。

長笙感覺冥絡在輕扯自己的衣袖,不禁擡眼望向他。

“姐,你剛才是因為覺得無聊,所以心情不好的嗎?”

長笙愣了愣,不禁笑了。

她不喜歡那樣熱鬧的宴會,無論是看各種表演,還是放着音樂的舞會,她總是喜歡找借口提早偷溜出來,就連自己的生日晚會也不例外。這一點冥絡很清楚,也為她打過無數次掩護,也多虧有冥絡有這個自覺,不然今晚可有得尴尬了。

“如果值得信任,有些事你可以告訴他。”蔣筝說罷,又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長笙沒有回應,她還不想被自己弟弟當成神經病。

那些三年後尚未發生的禍亂在此時此刻看來就像天方夜譚,她又要怎麽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解釋那麽複雜的事?

她思前想後,最終也僅僅只是決定提醒一下冥絡,日後盡量遠離路雷克。

在冥絡将長笙一路送回房間,正轉身欲走時,長笙立即抓住了他的手腕,突如其來的力度,吓了他一跳。

只見長笙反手關上了房門,将他拽到屋內,道:“冥絡,你信我嗎?”

“啊?”少年被問得一頭霧水,卻仍在呆愣數秒後下意識點了點頭。

“我想了很久,決定告訴你一件事,但這件事關系重大,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能做到嗎?”

只見冥絡下意識點了點頭,接着有些猶豫地搖了搖頭,當看見長笙微微皺眉後,又連忙鄭重地再次點頭,堅定道:“打死都不說!”

長笙松了一口氣,道:“往後盡可能離路雷克遠一點。”

“為什麽?大哥前兩天還……”

“他在做一件事!”長笙打斷了冥絡的話,在他耳邊低聲道:“他在通敵,在與魔族做交易,他想等一個機會篡位。”

***

長笙趕走了嘴裏有十萬個為什麽的冥絡,無力地坐在桌前,揉着太陽穴。

對于這件事,長笙拿不出任何證據,污蔑王室的罪太重,冥絡年紀雖輕,卻也分得清事态輕重,這件事他不會,也不敢告訴任何人,從聽長笙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問為什麽。

長笙為什麽那麽篤定路雷克在做這件事?路雷克又為什麽要選擇那麽做?魔族為什麽會與路雷克有關系?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只知道,那一切都是她親眼所見。

“挺晚了,不休息嗎?”蔣筝坐在桌上,翹着二郎腿,望着自己的指甲,手裏也沒有修指甲的工具,仿佛多看幾眼,就能變得好看一些似的。

長笙掃了她一眼,也沒太在意她放肆地坐姿,只輕嘆了一聲:“冥絡問我為什麽,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想我大概知道。”蔣筝說着,手一撐,屁股一挪,轉了個方向,與長笙面對面道:“你是不是覺得他是長子,遲早會被立為諸君,在迪蘭瑟死後繼位,根本沒必要對魔族做出妥協,借助它們的力量謀權篡位。”

長笙沒有反駁,只是擡眼望向蔣筝——這家夥坐得真是太高了。

“小妹妹,你還是太年輕,武功不錯,上戰場殺殺魔族還行,真要和人玩心機鬥城府,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這性子,标準宮鬥宅鬥權鬥小說裏活不過三章的小炮灰。”蔣筝說着,也不管長笙能不能聽懂她那一口“家鄉話”,繼續說了下去:“照我看,迪蘭瑟最想傳位的人選,不是路雷克。”

蔣筝說,三年後的迪蘭瑟已近暮年,卻仍未立下諸君,八成心裏已有人選,只無奈羽翼不豐,仍需保護。

那年路雷克已二十七歲,聽說國中不少大臣早已成為他的黨羽,他還一直在想方設法排除異己,支持聲早就一陣高過一陣,卻一直沒有得到諸君之位。

塔斐勒久處西南,遠離國政,看似握有西南方兵權,卻有敵國克諾薩斯對邊境虎視眈眈,只是一支完全無法調離的軍隊,也不像很被重視的樣子。

而且兩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勢力,前者的倚靠為政,後者的倚靠為軍,不管是誰,成為儲君都能紮穩腳步,得到更多支持,不需要任何保護。

“你是說……”

“根據我多年看小說的經驗來判斷,你那父王最看好的繼承人,是你那個弟弟。”

蔣筝自認識人很準,幾句話、幾個表情,基本就能看出一人性格。

路雷克言談舉止間給人的感覺就是心機很重,而且一早就結交了那麽多黨羽,并努力鏟除異己,難保繼位後會不會對自己的親兄弟做出什麽。

塔斐勒是個真正的軍人,性情很直,不太懂得變通,行軍打仗還行,處理國家大事遠遠不夠。

再看冥絡,一直身處塔蘭,自小就很聰穎,性情又十分溫和,只是年輕尚小,需要好好歷練一番,待他成長起來,必是王儲的不二人選。

路雷克肯定是看出了這點,才會選擇不計代價與魔族聯手,除掉這個心頭大患。

“他那麽做,不是因為等不及,而是因為根本等不到。”

“……”

她本想問“至于嗎”,卻最終沒有問出口。

每個人都有自己執着的東西,并堅定的認為,只要是為了這份執着,不管做什麽都是值得的,哪怕颠倒是非黑白,也要繼續堅持下去。

路雷克執着于權利,不甘俯首稱臣,上輩子如此,重新來一次,也不會改變。

在她沉思之時,蔣筝起身伸了個懶腰,朝牆面走去,一條腿邁了過去。

“你去哪兒?”

“你應該為你身邊有一個誰都看不見的阿飄而感動到哭,因為,她比這世上所有的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都要好使。”蔣筝說着,輕飄飄地穿過那面牆,消失在了長笙的視線之中。

長笙跑到窗邊向外看,只見蔣筝已經走遠。

什麽阿飄,什麽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那些她全都聽不懂,她只知道,蔣筝前往的方向,是路雷克住所的方向。

***

蔣筝本就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無間斷跟着長笙,她在閑時也會一個人四處亂逛,逛夠了再回到長笙的住處刷存在感。

盡管如此,長時間見不着蔣筝,長笙仍會感覺不習慣。

特別是最近這幾天,蔣筝大多時候都在監視路雷克,難得今天回來一趟,帶來的也都是一些看得出野心,但沒有任何作用的情報。

路雷克最近結交了誰,對誰發出了邀約,又給誰塞了禮錢……這些本就是迪蘭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的事,根本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在路雷克徹底失去權利與東山再起的機會前,長笙根本不敢離開艾諾塔,去沃多尋找所謂的複生之術。

“這麽每天監視他根本不是辦法。”蔣筝沉思了許久,回到長笙身旁,道:“你上次不是說想讓冥絡去西南?”

長笙點頭,道:“有二哥照顧他,我放心。”

“你可別放這顆心。”蔣筝一屁股坐到她的床上,道:“不把塔斐勒留在塔蘭,你一個人和路雷克鬥?”

“可二哥他……”

“他是無心與路雷克争,但路雷克會信嗎?獵物就在眼前,誰離得近,誰就有資本去搶,而這種有這資本的人,自然是少一個算一個。”蔣筝說着,勾起嘴角,道:“現在不是三年後,冥絡還小,路雷克還沒注意到他,這時候把原本該回西南的塔斐勒留在塔蘭,會是他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

“現在你能做的,就是趕緊想方法讓冥絡去西南,把塔斐勒留下來,再做點什麽,讓路雷克看到你在扶持塔斐勒,到時他心急了,自然會有所行動。”

而這個行動,再怎麽小心警惕,也逃不過一個魂體的監視。

“你是要我利用二哥……”長笙一時有些猶豫。

“三年的時間可不長,要不用點手段,都不夠磨掉他一層皮的,你還要不要阻止魔神複生了?”

“要!”長笙答得無比堅定。

蔣筝點了點頭,笑道:“那就對了,不要有負擔嘛,人都是愛相互利用的。”

長笙有些疑惑地看着蔣筝,只見她擡眼看向窗外,道:“我生前的工作就少不了人與人之間的各種利用,說到底,能被利用的,就代表着自願,反正利用與被利用是相互的,一開始就是各取所需,根本不需要愧疚。”

“是嗎?”

“我有必要騙你嗎?”蔣筝攤手搖頭,起身背對着長笙伸了個懶腰。

長笙想了想,道:“沒有。”

她沒看見的,是蔣筝聽見“沒有”二字後勾起的一抹笑意,以及在她所看不見的方向做出的一個鬼臉。

年輕,還是太年輕。

傻妹妹,小姐姐就是在騙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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