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修)

“女郎,明日我們便要回建康了。”

謝幼安剛喝完午時的藥,望着外面一碧如洗的天,飄蕩着幾縷白雲。想到晚上還有一碗藥汁,便怎麽也提不起興致,恹恹地應了聲。

這半個月來,謝幼安可謂吃盡了苦。

早中晚三大碗的漆黑藥汁,喝的她想到藥便反胃惡心,吃什麽都覺得嘴裏發苦。悄悄嘆了口氣,道:“甘棠啊甘棠,你幫着陸恒準備各種肥魚鮮鴨,卻只給自家女郎幾碗白粥兼苦藥,于心何忍。”

“女郎近幾日都只能喝白粥,還是忍忍吧。”

“陸恒還在吳郡各大士族那兒做客?”

甘棠輕輕點了點頭。

謝幼安卻笑了:“覺得奇怪?不奇怪啊,想要得到南方士族的支持,光靠立下的戰功可不行。”

“想要得到南方士族的支持?為何?”甘棠不解道。

“大概,他想要北伐吧。”

甘棠瞪大了眼,渾身一顫,望着謝幼安臉上平靜的神色。久久她才開口道:“将軍想要北伐?他娶了女郎又立下了大功,還想要再北伐,為了什麽?”

歷來将軍主動北伐,為的便是立功。而陸恒娶了北方門閥大族的女郎,再得到南方士族的支持,一旦北伐成功,青史留名尚且不算什麽,司馬氏的江山豈非都要移位了?

當年的桓溫因北伐屢建功勳,整個龍亢桓氏便由此顯貴壯大,幾乎淩駕在了晉王朝司馬氏的頭上,桓溫更是幾欲逼司馬氏退位。

若非後來桓溫幾次北伐失利,威信大失,加上謝家為首的等衆門閥士族扶持司馬氏,此時的晉王朝早早便是桓家的了。為什麽謝幼安對陸恒的态度,這般捉摸不透,甘棠好像隐隐明白了些。

“這樣做只會遭官家忌憚,甚至連我謝家不會願意。”謝幼安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微笑道:“吳郡的門閥士族亦不是容易糊弄的,且靜待陸恒的打算吧。”

“女郎,萬一吳郡士族真的支持将軍北伐?”

“那就北伐吧。”謝幼安輕嘆了一口氣,“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北伐也沒什麽不好的。”

“可是女郎……”

“我知道。此事太過困難,所以北伐是不會成真的,萬一吳郡士族真的被說服了——”謝幼安沉吟一下,搖頭笑道:“那就到時再說罷。”

“那女郎明日還去陸府嗎?”

“去啊,為何不去?”陸恒明日便要回建康城,陸家想要為他設宴。謝幼安若還不登門拜訪下,便是失了禮數了。

甘棠遲疑許久,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女郎莫非是想要幫将軍謀劃?若是将軍有女郎的相助,北伐之事定能成。”

“甘棠你太高看我了。”謝幼安臉上帶着淡笑,道:“且不說我有無這本事。但憑北伐對整個北方士族,甚至是連我陳郡謝氏在內,幾乎沒有半點好處。我能怎麽幫他?”

“那陸将軍此次來吳郡,注定無功而返?”

謝幼安若有似無地嗯了聲。

翌日,謝幼安随着陸恒一起去了陸府。

吳郡陸氏擁有良田萬頃,童仆成軍,部曲萬數。府邸曲廊蜿蜒,景色秀麗,占地也要兩百多畝。謝幼安和陸恒在前方婢子的引領下,來到陸府的會客堂。

屏風前,一老者背對他們,在欣賞屏風上的畫。

謝幼安上前斂袖,行了一禮,道:“陳郡謝氏幼安,拜見陸使君。”

陸納聞言轉過了身,細細打量她後,面露驚異地道:“你是那日江面上拂琴的小娘子!”

“正是晚輩。那時初來吳郡,見山湖風光秀麗,便興起彈了一曲。”謝幼安笑道。

“小娘子琴音甚妙,不負盛名。”陸納指了指面前屏風,卻忽然問道:“能否看出這是誰的畫,好在哪兒?”

謝幼安瞧了一會兒,旋即認了出來:“顧長康早年的畫中,竟然有如此大的一面屏風。世人只道他精于人像畫,沒想到繪這五禽六畜也傳神得很。”

“畫人前必得先習死物禽獸,否則怎麽遷想妙得。”陸納笑道:“可知此屏風中的畫,不俗之處在何?”

謝幼安聞言又細看了遍屏風上的畫,本以為妙在畫筆傳神上。眸子掃過右下處青黛淡掃的犬,她忽然悟道:“六畜裏的犬是老莊裏的刍狗。”

陸納禁不住頻頻颔首,又考她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何解?”

謝幼安思考了一瞬,便立即答道:“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

“此畫中筆法如何?”

“筆跡周密,以形描神。”

“那此屏風題字又如何?”落款只是幾個字的年份罷了,這都要讓謝幼安來評價下。

“雅重之氣發于筆端而有典則,亦足以昭示于世也,堪得上品。”

“小女郎看出是我陸家人題的字了?”陸恒臉上笑意難掩,既有無限惜才之意,心中卻又止不住的嘆息。想他吳郡也算鐘靈毓秀,物華天寶,怎麽便沒有這樣才氣逼人的女郎。

上個名驚江左的才女謝道韞,也是陳郡謝氏的芝蘭玉樹。謝家果然人才輩出。

他連續幾問,幾乎要将琴棋書畫教考了個遍。若非神态松散和藹,簡直像是要故意難住謝幼安。最後又道:“小女郎棋藝可好,等會兒手談一局?”

手談便是圍棋,魏晉士人之間極其流行的。

“幼安棋力不算多好,四品通幽罷了。”謝幼安抿唇笑了笑,應下道:“待會兒還需使君手下留情。”

“如此年紀便是四品通幽的棋力,後生可畏,老夫怎敢想讓?”陸納笑逐顏開地道:“和你這謝家小女郎講話有意思。比你那除了領兵打仗,什麽也不會的郎君有趣多了。”

在旁“什麽也不會”的陸恒,見狀無奈地笑了笑。

随後陸納招待他們用餐,上桌皆是精致的菜肴。多以新鮮的蔬菜為主,魚肉嫩薄入口,帶着原本的鮮甜味,沒有特別重的調味。讓原來沒什麽食欲的謝幼安,都多動了幾筷子。

很快飯畢,謝幼安便被陸納叫去書房下棋。

青銅小鼎爐焚着淡淡青煙,袅娜着盤旋而上,消失不見。謝幼安凝視着棋盤,望着陸納落子的位置,仔細思考着。屋內寧谧極了,誰也不曾說話。

片刻後,落下一顆晶瑩白子。

陸納下棋的速度很快,幾乎剛思忖一下,黑子便已落下。謝幼安手裏拈着棋子,下得緩慢,半點不為他的節奏所帶動。走一望三,落子極穩又狠。

陸恒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兩人下棋的快慢颠倒了,年長的反而要落子幹脆些。

香爐中的檀香快要熄了,陸納這才放下手中的黑子,悠悠嘆了口氣,連道了兩聲:“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棋面上黑白子厮殺猛烈,難舍難分,卻終究是黑子占了上籌。

“幼安竭盡全力了,還是敵不過使君棋力高深。”謝幼安笑道。

“老夫學棋的時候你母親還猶是奶娃娃呢。若是下不過你這小女郎,老夫大半輩子豈非白活了?”陸納哼笑道,“不過等過個幾年,你再長上個幾歲,說不定老夫便不如你了。”

“就算幼安幾年後再來讨教,怕是太公早已一品入神了,幼安照舊敵不過使君。”下棋時她雖全神貫注,但陸納落子從容,未必有竭盡全力。所以謝幼安心中估摸着,陸納的棋力應當有二品坐照。

陸納摸了摸長須,露出開懷笑意,嘆道:“我和一品入神可差得太多,且年歲大了,也不知能否活到參透一品之時。”

謝幼安的話恰好說到陸納心中得意處。他平時最好書法作畫,最擅長有天賦的卻是下棋。

“太公六脈調和,福壽康寧,定能早日達一品入神的。”謝幼安笑着如是道。

“你這小女郎真會講話。”

“以後每隔上一年半載,幼安便來吳郡找太公下棋,太公可不能讓我。”她雙眸彎彎,眼裏的笑暖意融融,說着一些讨喜又不誇張的恭維話,哄着老人家開心。陸納本就喜她的才華橫溢,當下對她的喜愛都超過陸恒了。

等午時,陸恒和謝幼安将要回将康城了。告辭時,陸納還仍不住挽留,甚至還出言讓她和陸恒留在陸府,住上一段時間再走。

“幼安,你之前認識陸使君?”

“就我們來吳郡的那日,我在江面彈琴,他正巧乘着扁舟路過。”

“真是緣分。”陸恒颔首。

牛車停了下來,轎簾被甘棠從外掀開。謝幼安随後搭着甘棠的手,先下了牛車。湖邊依舊廣闊無際,水路來的,水路回去。夜黑了下來,很快便能回到建康城了。

謝幼安站在船邊出神。想着先要回烏衣巷,再要想解決師兄安複臨的事,最好找兄長謝景恒,明早便去找他。

又想想,不成還是先去找安複臨,再去找謝景恒,最後再回烏衣巷。

作者有話要說: 恢複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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