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修)

“你便是謝姊姊的郎君?”幼清微揚着下颔,杏眼黑白分明道。書房裏,兩排書卷放的整齊有序,陸恒将手裏的兵書放了回去。他卻又不知道怎麽接話,在一室安靜裏,大眼對小眼。

片刻後,他微笑颔首:“對的。”

幼清嘴上喔了聲,圓鼓鼓的眼眸卻盯着看,半點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陸恒輕咳了下,盡量讓自己微笑善意,道:“餓了麽?我讓人去拿些點心來?”

“不餓。”

陸恒想了想,問道:“那困不困?”

“不困。”

“盯着我看作甚?”他随手抽了本書,打算拿給幼清看。

“詩經連我都讀過,好歹讀寫幼清沒念過的書吧。長相倒是湊合。”幼清忽然湊了過來,看了看書卷的內容,撅嘴道,“但幼清長大一定比你美得多。”

說完輕輕嘟哝句,“你這怎麽便能娶了謝姊姊?”見陸恒不語,她又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何解?”

“來時楊柳依依,歸時雨雪霏霏,這是出征士兵思鄉詩。”

陸恒粗略解釋下,毛詩的名句他多少還是知道的。答完方覺不對勁,挑眉問道:“這是在教考我?”

“對啊。”幼清有心想教考下他的才學,但小腦袋瓜裏實在想不出難題,倒是記住了謝幼安今日同她說的。靈機一動,便問道:“‘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何解?”

陸恒果然怔了下,沉默半響,才慢慢笑着道:“是春日嫩紅的桃花,夏日碩大可口的桃子,密綠成蔭的桃葉。”

“——!”幼清瞪大了眼睛,半天沒有說話。

陸恒卻蹲下了身,笑得愈加和藹,道:“小女郎,我得罪過你嗎?”

“這倒也沒有。”幼清認真地想了想,才道。

不待陸恒說話,她眼珠轉了轉,瞥見有一副棋盤,便又道:“我們來手談一局如何?”

手談便是下圍棋,是名士間風流的說法。

一個六歲大的幼童,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來手談一局,陸恒心裏想笑。他把棋盤放在矮幾上,拿出兩簍棋子,跪坐好道:“請。”

幼清于是亦正襟危坐,兩人竟然認真地下起棋來。

“需要我讓子嗎?”

“不要。”

幼清雖答的有骨氣。但她畢竟年幼,才初學圍棋,粗略懂一些些的布局戰略,陸恒又偏偏下得極好。在半點不讓的情況下,幼清的黑子很快被白子殲滅一大片。

見自己執的棋子仿若刀俎魚肉,被陸恒吃掉一片再一片。

幼清小臉嚴肅極了,唇抿得緊緊,伸手攪亂了棋盤,道:“我輸了,再來。”

陸恒讓了一子,她也是很快輸得不可挽回了。小手一伸再次抹亂,道:“輸了,再來。”

……

等到陸恒讓三顆子,幼清才和他稍稍能下得起來。她杏眼緊盯着棋局上的一小塊,黑子俨然要将白子殲滅,她一子落下,吃掉了陸恒不少子。

正眯着眼笑得洋洋得意,陸恒依舊沉着落子。又是兩手後,卻見幼清右上角上一大塊棋子全失。她走得太急,只顧着眼前沒細思身後,被陸恒以一小片白子當餌,拿下了這局。

幼清哀嘆一聲,皺眉臉趴在棋盤上,頗受打擊。

“再來一局?”

她擡起臉,很是懊惱的模樣,撇撇嘴,道:“下不過你,不玩了。”

陸恒實在不會哄小孩,想了想又道:“那讀會兒毛詩?”

幼清臉上愈加懊惱,連道:“不要——”此時門被推開,幼清探頭去看,見到一角青衫裙,猛地撲了過去,聲音凄慘:“姊姊他欺負我!”語氣怨念,駭得陸恒手裏的書卷一下沒拿住,啪地掉在了棋盤上。

謝幼安一把抱住幼清,驚訝問陸恒道:“怎麽了?”

“方才和我下棋輸了幾局。”

謝幼安喔了聲,哄她道:“幼清乖,等你再長大些,便是十個陸将軍也不是你的對手。”

陸恒無奈地笑了笑。

幼清擡起臉,滿臉糾結道:“真的?”

“真的。”謝幼安笑道:“在這兒用了晚膳,姊姊再送你回家。”

“這蝦仁不好吃,魚也腥氣得很。”飯桌上,幼清咀嚼着嘴裏的白飯,眼睛轉了一轉,開始胡鬧道:“這魚在火上蒸了三天?怎麽肉又腥氣又老得很。”

見陸恒不理會她,她便對謝幼安道:“姊姊今晚不如跟幼清回去吧,不管王家謝家,魚肉都又鮮又嫩的——”

“幼清,食不言。”

“喔。”幼清撇撇嘴,低頭扒飯。直到幼清走時,嘴依舊撅得高高,還瞪了陸恒一眼。

“看樣子我是把她得罪了。”

“怎會,她若真記恨上了你,便是半個字也懶得同你講。”謝幼安依舊是笑道:“本以為小幼清會把你折騰的夠嗆,怎麽看來竟是相反的?”

幼清看樣子撒嬌撒癡的,其實骨子裏驕傲得很。她能這樣和陸恒說話,已經算是很“看得起”他了。

“我也就下棋擅長些,還能下不過六歲幼童不成。”

“千萬別讓着她,幼清性子越挫越勇,說不定你還能讓她快些長進。”

“有你在她身旁,還需要我來激勵?”

“她從小崇拜我崇拜得緊,便沒有把我當普通人來看待。我再是下棋下得好,她也不當回事。”說到幼清,她眼神總溫柔得很,想來心裏是極寵這孩子的。

陸恒笑道:“那看來以後下棋還是不能讓她。”

天色昏暗,兩人站在府外,目送幼清的牛車離去。

謝幼安本來心情不錯,但忽然想到白日陸恒在雅間裏說的話。她眸子轉而看向陸恒,眼裏有一縷月光的清輝,欲語還休,漂亮極了。

陸恒看着她道:“怎麽了?”

武有郗家,後有陸家,看似勢在必得了。

但謝幼安就是知道,這事這樣是不會成的。

“你今日去做什麽了?”

“在茶館談論公事。”雖心底疑惑,但他還是誠實答道。誰知謝幼安忽然道:“你若是真想要北伐,應當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助你呢。”她眼角彎彎是笑着的,卻讓陸恒一瞬失措。

他喚了句“幼安”,便不知該說什麽。顯然是驚訝極了。

謝幼安背過身去,她原是不該說這種話的。這種本就不會成真是事,既然陸恒不說,她就應當做從不知道。平常一旦推算完利弊後的事,她便幾乎沒有更改的。

心中仔細地想了想,何以落在陸恒身上,便屢屢不作數了。怔怔地出神一下,身後陸恒說道:“不問我為何想要北伐?”

“北伐加官進爵,何人不想,沒什麽要問的。”

半響,陸恒不再說話。

謝幼安回過神來,便見他默不作聲,一副被她欺負了的神情。

雖不記得方才随口答了什麽,但她此時心中很想笑:“尊君死于燕人之手,我再糊塗總也記着的,你想要北伐太正常了,沒什麽好問的。”

謝幼安正色道:“但你想要北伐,怎樣也不該瞞我的。”

“我其實不願讓你插手。”北伐對此時的陳郡謝家沒什麽好處。他不想她夾在家族和他之間,被逼着做出抉擇。不想讓她為難,幹脆便想隐瞞到底,撇開謝家。

陸恒不語,她慢慢地道:“我來助你謀劃,可以相信我?”

他不答,只輕嘆,轉而道:“若是北伐,我至少一兩年回不來。舍得嗎?”

肅殺的秋冬待上一兩載,黃沙戰場,厮殺一起,血流在萬裏地面濃稠的凝住。慕容氏骁勇善戰,那是真正轉瞬生死之地,他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她卻笑道:“有何舍不得的。”

陸恒看着她笑時彎彎的眼眸,猝不及防地,伸手把她擁在懷裏。又是久久沉默,他悶悶地說道:“那好,如此勞煩夫人了。”

謝幼安靠在他懷裏,卻收斂了笑容。

怎麽會舍得呢。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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