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成灰

第二天醒來,程之涯看到蘇塘裸着上身靠在窗邊抽煙,地上七零八落的衣服,以及幾個用過的套兒。

昨晚發生了什麽不言而喻地擺在眼前,程之涯太陽穴開始一突一突地跳起來。

蘇塘笑得沒臉沒皮的,湊到他身前好奇地問:“程之涯,我真的這麽像沈嶺嗎?”

“以前小時候我們倆總被說成是親兄弟,後來長大了,就沒人這樣說了。”

他摸上自己的臉,那語氣就像在說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眼下對程之涯而言并非如此。

他們倆确實是同類型的長相,桃花眼、高鼻梁、唇紅齒白,笑起來很勾人。但他從未認錯,除了昨晚。

程之涯實在不想承認自己認錯人上錯床,對方是跟沈嶺一起長大的竹馬,也是自己的朋友。

一句“對不起”還在唇邊,便聽見蘇塘提議:“程之涯,做我床伴好不好?”

程之涯以為聽力出問題了,等他重複一遍才确認這不是玩笑話。

蘇塘掰着手指細數各種理由:“第一,你嫌外面的人亂七八糟,而我是第一次做零,符合你的要求。第二,我長得像沈嶺,至少是像得能讓你上錯床的程度。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第一點,你技術和條件不錯,我喜歡。”

他眯着眼笑起來,像只不懷好意的狐貍打量它的獵物,志在必得。

程之涯自然是不留情面地拒絕了。

他将蘇塘認成沈嶺已經是天大的錯誤,絕不能将錯就錯、錯上加錯。

蘇塘被拒,沒跟他再廢話,穿上衣服後把酒吧的小票揉成團扔給程之涯:“這次我出,下次你的。”

說完就很潇灑地走了。

這還有下次?

剩下程之涯無所适從,這人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一覺醒來,這世界全亂套了。

而蘇塘,他跳上一輛公交車,在最後一排坐下,将窗戶打開。

迎上夏天的風,笑得很空洞。

接下來幾天,兩人依舊在環湖跑道、酒吧碰面,程之涯暗暗糾結如何自然地打招呼,而蘇塘連一眼都不舍得賞給他。

這下他更郁悶了。

他開始頻頻向蘇塘那邊投來視線,看他在三五成群的人之中開懷談笑,又或者跟別的男人保持暧昧的交談距離,仿佛随時都可能熱吻。

這裏的酒保自來熟喜歡跟他搭話,盡管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個兒在說。酒保口中偶爾會蹿出蘇塘的名字,程之涯這才慢慢了解到,蘇塘的獵豔戰績有多輝煌。

歡場上總有那麽些心想事成的高手,開朗愛笑,玩得起又夠意思,輕易就能奪取別人的歡心。

程之涯曾懷疑,這麽一個花花公子是不是有點喜歡他。

這段時間以來,蘇塘白天陪他長跑,晚上陪他喝酒,等他醉了就送他回家,從沒落下過一次。前幾晚,連他認錯人也毫不介意,直接陪上床了。除此之外,他還收拾屋子、洗衣服,不時往花瓶插上不同品種的鮮花,一點點地搬走屬于沈嶺的物件,然後全鎖在一個房間裏。

勤勤勉勉、默默無聞,像個田螺姑娘。

普通朋友真能做到這份上嗎?

只是要說喜歡吧,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蘇塘自始至終沒留下任何愛的破綻、對他無欲無求。做了再多也不說,說的又都是些沒個正經的話。程之涯甚至懷疑,這不過是他打發時間的游戲之一,等哪天他厭倦了這種好朋友游戲,就會猝不及防地抽身離開,不給任何預告。

就這樣,程之涯又繞回到同一個問題上,蘇塘到底圖什麽?

他想這問題想得走神,點的長島冰茶被晾在一邊,杯身直冒汗。

見蘇塘起身離開,程之涯立刻跟上,在廁所門口攔住他,說出這幾天兩人之間的第一句話。

“你在避我?”

“我為什麽要避你?”

“那晚的事,是我對不住你,我可以……”

“你可以什麽?難不成你還想對我負責?”

程之涯不發一語,默認了。

蘇塘噗嗤一笑:“多大點事,兩個男人互相幫助解決生理需求有什麽好婆婆媽媽的?都什麽年代了,你怎麽還像個純情小學生,覺得親嘴了就懷孕……”

話沒說完就開始大笑起來。

程之涯怔住了,原來人家根本不在意這事兒,就他自個兒糾結了大半天。

蘇塘一會兒才止住笑聲,問:“話說,我那天的建議,你考慮得怎樣?”

程之涯又一次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噢,那……你是不滿意我那晚的表現?”蘇塘真誠地發問,低啞的聲音如絲兒輕輕繞進程之涯耳道裏,沿着神經一路蹿上來,瞬間在他腦海打翻一片旖旎之色,那晚的數度纏綿如歷歷在目。

見對方木頭似的愣着不動,蘇塘還一步步逼近,睜大眼回望,雙眼如深不見底的黑洞,快要把所見之物吸進去。

程之涯下意識後退,被蘇塘一直逼到貼住牆角,才不得不出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可我很滿意你的表現,怪不得沈嶺會那麽喜歡你。”

他說這話時笑得很歡,露出兩顆小尖牙,如同來人間鬧事的小惡魔。

程之涯目光裏帶着質詢的意味,猶疑地問:“你,喜歡我?”

“作為朋友我挺喜歡你的為人,而作為男人,我有點喜歡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

蘇塘輕笑一聲,緩緩湊近,迅速在程之涯臉頰親了一下,很輕。

“就是這種喜歡,不然你以為我要跟你談戀愛?”蘇塘退後幾步,“我可不想跟你談。”

“我可不喜歡像你這樣深陷于情傷之中自怨自艾,以為自己很癡情啊簡直是大情聖啊,其實就是愛不起、不甘心兼放不下的膽小鬼。失戀有什麽大不了的,人生又不止愛情這道選擇題,就算你真不做這道選題又能怎樣?

你現在徹底放棄自己,每日浪蕩不堪地茍延殘喘,做着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糟蹋自己,誰會心疼你?是真正關心在乎你的親人、師父、同門,你讓他們都失望了,就為了一個屁都不是的男人。

我就沒見過比你還傻的,出軌了就忍着,被抛棄了你也忍着,每天妄想他會突然回來重頭來過,你們的偉大愛情可真讓我感動呢。拜托,你以為他真的會在乎你愛你嗎?他最愛的是他自己,所以出事後第一反應就是逃走。

他就這樣抛下你,這麽多天不聞不問,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蘇塘一席話說得酣暢淋漓,嘴邊始終挂着一抹戲谑笑意,仿佛程之涯的深情在他看來都不過是一場自導自演的笑話。

聞言,程之涯眼神冷如冰碴子,緊緊攥着拳頭,咬牙切齒道:“夠了!你什麽都不懂!”

蘇塘點頭,語氣輕快:“對啊,我是不懂傻子的想法,我幹嘛要懂你。”

話說完便揚長而去。

只是也沒走多遠,他回頭望向程之涯,颀長的身影幾乎隐沒在昏暗之中,久久伫立,成了一尊氣質肅殺的石膏雕像。

看着無比堅硬,可用指頭一碰就會碎,等徹底沒人注意的那刻鐵定會化成灰。

可蘇塘還是要碰一碰,只有徹底地碎過一次,才能再塑。

程之涯把自己活成一條金魚,睜開雙眼做夢。

這些天他給自己的人生按下暫停鍵,每天醉了又睡,睡了又醉,只等沈嶺突然回到他身邊,說一句重新開始,然後就能一切如初。

随着時間推移,他的等待變得越來越可笑。

而此刻,蘇塘用最絕的字眼刺痛了他,逼着他不得不去看清滿目瘡痍。

昔日甜蜜一眼看盡,只餘刺骨寒冷。

是啊,他有什麽不明白的?

明明他最清楚地知道,他跟沈嶺這段感情朝不保夕。

初識那會兒,沈嶺課餘時間想賺外快,經人介紹來美院當裸體模特。沈嶺幾乎一絲不挂地半卧在臺上,大大方方地展現他明晰好看的骨骼、肌肉線條,一雙桃花眼深如百年古井,嘴角一勾又瞬間驅散了那份涼意。

他第一眼便淪陷了。

沈嶺拿到人生中第一筆工資,數數發現還多獎勵幾百,樂得往程之涯臉上吧唧一口

程之涯定住了,反應過來時沈嶺早就躍上同學的小摩托後座,動作敏捷得像只小鹿,揮手大喊“謝謝程叔叔”。

對,沈嶺喜歡喊程之涯叔叔,盡管他們倆相差不過幾歲,可他覺得程之涯老板着一張教導主任的臉,神情作态卻像極父輩,一來二去就喊上了。

那段時間,沈嶺左一句“程叔叔”右一句“程老師”,漫不經心地充盈了程之涯本來單調得只有畫畫的生活。

如果沈嶺是早上九點來美院當模特,那麽他從六點睜眼那刻就開始很愉快。

他心甘情願做一只被沈嶺馴服的狐貍。

默默單相思了兩年,感情濃得溢出來灑一地,不吐不快。

演唱會人潮洶湧,程之涯大着膽子親了沈嶺,順理成章在一起了。記不清最初到底有多迷沈嶺,反正情到濃時誰都一樣傻缺,送飯送水等下課,不會浪漫就捧着本教泡妞的書或求問百度從頭試驗,做什麽都把對方放在首位,世界封閉得只剩一個人。

于是對方突然跟別人暧昧不清、若即若離時,這個并不穩固的世界開始有了裂縫。

沈嶺心甘情願地待在程之涯身邊時,他是最幸福的,哪怕沈嶺被寵得整天無理取鬧、生活不能自理,程之涯甘之如饴。只是轉眼,沈嶺又厭倦了,到歡場中找刺激。等沈嶺回來,用滿是暧昧痕跡的身體抱住他,編各種謊話哄他的的時候,程之涯覺得自己又被處決了。

可程之涯能怎麽辦,這麽愛的人怎麽可以輕易放手。

他被馴服得說不出半個“不”字,順從地回抱住沈嶺。

只要他能回家就好。他壓抑住那個需要忠誠、唯一的愛的自己,如此想道。

可是如此死了再生,痛苦遠比甜蜜綿長,愛沈嶺竟變得比淩遲處死還恐怖。

這段愛讓人看不到出路,他便是抱着明天可能是末日的想法來愛沈嶺。

愛得早已筋疲力盡,只剩最後一口氣支撐着。

然後,沈嶺就徹底地抽身了,一聲嘆息,這個布滿裂縫的世界也就崩塌了。

這場夢到真的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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