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盜賊
炎夏陽光太毒,水泥地被曬得快幹裂,人總是濕噠噠汗涔涔的。
蘇塘每天準時來程之涯家裏報道,勤勤勉勉地學游泳,大半個月下來總算游得有模有樣的,也脫了層皮,皮膚黑了一個色度。
兩人照舊一大早繞湖邊長跑,然後在庭院的露天泳池游泳,一日三餐幾乎都在一塊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蘇塘說程之涯聽,荷爾蒙上頭了就到床上繼續做點運動。
只是,他們很默契地不再提及沈嶺,以及蘇塘那個關于床伴的邀請。
程之涯也沒再去酒吧,生活似乎又邁入正軌。
有一天,蘇塘按爛了門鈴,程之涯也沒來開門,打電話也沒人接。兩人除了沈嶺再無共同朋友,找不到正主,蘇塘也就沒轍了,只好坐在門前臺階上幹等。
閑坐時放眼望去,庭院牆角種着一簇簇玫瑰花叢,通往涼亭的小路兩旁也擺滿了玫瑰花盆栽。花期雖過,滿目皆是蔥茏。
這郊區洋樓是程之涯他爸程勉留下的,等程勉去世後程之涯的母親便到國外獨居,偌大的房子就剩程之涯一個人了。庭院本來沒種玫瑰,至少蘇塘第一次來家裏采訪的時候還沒種上。
除了程之涯心底,這是他唯一難以抹去的有關沈嶺的烙印。
沈嶺出奇地喜歡玫瑰,為了他一句喜歡,程之涯居然滿院子種上玫瑰。說起來蘇塘也為沈嶺做過類似的傻事,每張紙上寫上酸掉牙的情話,疊成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他,又滑稽又俗氣。
原來,在愛情裏用力過猛都一般傻。
數着時光分秒流走了,往事襲來,蘇塘想起以前也是這般癡等沈嶺,等到電影散場對方才姍姍來遲,也并非被什麽要緊的事兒耽擱了,僅僅是忘記了、沒想起。不過,那時候只消沈嶺撒個嬌爽約的事便能搪塞過去,屢試不爽。
可他還是很介意,介意沈嶺的滿不在乎,介意自己用心付出後卻沒得到理想的回應,介意這段關系裏他沒有被看見。而介意的事情一堆積他卻變得愈加麻木,總是在忍受,總是忘記去體恤自己,以至于要分手了,痛感也是以後知後覺且綿長的方式困擾了他兩三個春秋。
在一段感情裏,太較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到頭來不過自找苦吃。
對方其實沒那麽愛你,而你也可以不那麽需要他。
幸虧現在他不會再為這種小事兒斤斤計較、暗自難受了。
等了快三小時,蘇塘忽而釋然地笑了,起身離開。
他在市圖書館待了一下午,晚上跟一群高中死黨為即将參加援非建設的周尚餞行。
回公寓路上查看手機,發現有十幾通來自程之涯的未接來電。蘇塘一驚,立即撥回去。
“程老師,怎麽了?”
“蘇塘,你在哪裏?”
“在外面啊,跟朋友聚會。”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等了很久?今天有點急事,我一時間忙忘了,所以沒來及告訴你。”
“哈哈哈沒事兒,我也就等了可能十幾分鐘,還是五分鐘?反正很快我就走了。”
電話那邊霎時沒了聲。
“程老師?”
“怎麽了!”
程之涯語氣似有不悅。
“沒,沒,我只是覺得,我都學會游泳了,以後就不打攪……”蘇塘快走到小區門口,一眼瞥見程之涯的車,愣在原地。
程之涯恰好轉身,跟蘇塘打了個照面,沒答話。
蘇塘率先反應過來,挂掉電話小跑過去:“喲,程老師怎麽大駕光臨了?”
“沒什麽,回家路過而已。”
信了他這鬼話,他們倆的家一個城東一個城西,一個近市中心一個在城郊,怎麽個順路法。
可蘇塘到底沒拆穿,哦了一聲,臉上堆滿笑容。
“你剛剛是不是想說不學了?”
“我這不是怕打擾你嘛。”
“是有點打擾了,”程之涯臉上沒什麽表情起伏,繼續道,“不過你還差蝶泳沒學,做事要有始有終。”
蘇塘有一瞬間的愣然,細細品着程之涯這話,突然問:“程老師,教我這件事值得你這麽上心嗎?”
程之涯神情有些不自然:“沒什麽,我答應過你,說到做到。這不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嗎?”
說得可真正氣凜然。蘇塘心想。
見對方遲遲不回,程之涯眉頭皺得更深:“如果你不樂意……”
蘇塘搶話:“好啊。”
程之涯點頭說了聲好,嘴角似乎揚起了很小的弧度,稍縱即逝,又恢複了一張冷臉。
他上車要走,蘇塘好心提醒:“程老師,可別再繞圈了。”
程之涯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啓動車子就走了。
蘇塘還在原地站了很久,眼看着心裏那點微妙的火花吱吱吱地滋長,他甚至能預見即将燃起的一場熊熊烈火,換做從前他已經處于一級戒備狀态,早早采取措施滅火。
可此刻,他無意再去撲熄這場火了。
也許,試着再燃燒一次也不賴。
*
八月的尾巴剛露出來,北城迎來一場大暴雨,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排水不暢,中心城區成水上樂園。
蘇塘也被困在了程之涯家裏,眼睜睜望着窗外的玫瑰花叢被風粗暴撕扯,蹂躏得只剩一地碎葉,事先做好的防護措施形同虛設。
程之涯牢牢盯住,眉頭緊鎖,臉上的擔心、焦慮一目了然。
蘇塘淡淡地說:“放心,玫瑰沒你想象的嬌弱。”
程之涯看了他一眼,眼裏情緒難辨,一會兒才回:“我知道。”
可你還是會擔心。蘇塘了然于心,笑了。
都說,正是為玫瑰花費的時間,使玫瑰花珍貴無比。
沈嶺走後,蘇塘每天看程之涯一絲不茍地打理玫瑰,時光的步伐也随之緩慢下來在這兒原地踏步,偶爾他會凝望那些花兒,突然陷入深深的沉默,也不知道被什麽回憶揪住了。
大概在想曾經為他跟心裏那朵玫瑰花煩惱又快樂的過往日子吧。
玫瑰花未必是最好的,但肯定是他耗盡所有心力、最想要的那朵。
人亦如此。
現在的程之涯已經看不出任何失戀的痕跡,生活和創作一如既往,可這并不代表真的過去了。
挨過劇烈的淺表痛楚,傷疤隐匿于內心深處,這裏晴雨不定、陰暗潮濕,任何惡劣的環境條件都在阻礙傷口的愈合進程,致使傷勢反複發作。直至有天傷口無懼于重見天日,恍然方覺,原來早已結痂、長出新肉——就在無數個不為人知的日夜裏、無數次掙紮之中。
直到那天真正到來,沒有人會知道完全傷愈的那一刻何時降臨。
就連蘇塘這個過來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哪個瞬間開始,突然就變得不愛沈嶺了。
唯一知道的是,在此前,他等這一刻等很久了。
他伸伸懶腰,不想再去糾結這種傷春悲秋的傻事。
“我該回去了。”
他邊說着,邊走去玄關處穿鞋,心裏估摸着待會兒該怎麽闖過這重重雨簾。
程之涯不喜歡跟別人一起過夜,床伴之間這點互相尊重,蘇塘還是要給的。
大門一敞,黃豆大的雨點重重地砸他一臉,伴随一聲響徹雲霄的雷電轟鳴,幾乎要震住了蘇塘。
這破天氣,要是他真出去了,估計比庭院的玫瑰花更慘。
蘇塘還木在原地,是程之涯果斷伸手,砰一聲,大門将狂風驟雨徹底隔斷,瞬間切割出一個異常安寧的世界。
“你想走?”程之涯問。
蘇塘故作輕松:“對啊,時候不早了。”
“外面風大雨大,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你回去不安全,而且……”
“你留我過夜?”
程之涯以為蘇塘這反問是不情願的意思,悶聲問道:“你不想在我家過夜?”
這裏最不喜歡跟別人過夜的明明是程之涯,沒有理由的、不怕得罪蘇塘地堅持這一原則,以前折騰再晚也毫不猶豫地将他送出門,現在卻搞得像最挑剔的人是蘇塘。
蘇塘故意作對:“嗯,我睡不慣陌生的床,也不喜歡跟別人睡。”
程之涯一臉愠色:“如果你真不喜歡,我給你準備幹淨的床褥,這樣可以吧?”
“好,那我就勉為其難睡這兒吧。”
蘇塘占了便宜就神清氣爽,很不客氣地脫掉鞋子進屋去。
程之涯平日用不上別的房間,客房閑置許久。他先去收拾,留蘇塘在客廳看書。
看得正是入迷,一陣手機手機鈴聲忽而急促地響起,蘇塘被妥妥地吓了一跳。
他朝後方樓梯張望了一下,沒任何動靜,于是伸手去摸還在響不停的手機。
熟悉的備注在屏幕上閃爍不停。
蘇塘做了一記深呼吸,平複有些劇烈的心跳,接通了電話。
話筒那頭傳來的聲音低啞,語氣暧昧:“之涯,我想你了,你最近過得好嗎?”
蘇塘面無表情,沒吭聲。
“之涯?是你嗎?之涯……”電話那頭又繼續。
沒等說完蘇塘就挂掉電話,發現沈嶺十幾分鐘前發了一條長短信過來,通篇總結起來不過是:“程之涯,我們重新來過。”
他想也沒想,回複道:“我們徹底結束了,不要再找我。”
按下發送鍵,然後删掉求複合的短信以及通話記錄,徹底拉黑這個號碼,順帶将郵件地址、各種社交賬號全屏蔽,一氣呵成。
蘇塘将手機放回原處,裝得跟個沒事人似的,踱步到二樓。
程之涯戴着浴帽、眼鏡、口罩和圍裙,全副武裝地手執雞毛撣子打掃,客房揚起滾滾灰塵,蘇塘捏住鼻子才敢闖進去,扯了扯他的衣擺喊:“別掃了。”
“你又想回去?都說了外面危險。”
蘇塘搖頭:“不,我睡客廳就好。”
“不,我睡客廳。”
“那我們一起睡?”
程之涯露在口罩之外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愣住沒說話。
蘇塘笑了,又繞回去:“你不願意?那我睡客廳吧。”
程之涯下意識回答,“不,我睡客……”話一出口便發覺這就是個死循環,半路便止住了。
蘇塘噗嗤笑出聲,再問一次:“那我們一起睡?”
程之涯被蘇塘的笑傳染了,臉上也有點繃不住,也跟着笑出了聲。
“那一起睡吧。”
他清了清嗓子,如此蓋棺定論。
*
當晚,兩人同床共眠,中間空出一道楚河漢界。
明明在床上做過更親密無間的事情,卻還是會在意這種不帶**的共寝。
黑暗之中,蘇塘悄悄翻過身來,望向程之涯側卧的背影,這家夥一躺床上就這姿勢沒動過,也不知道睡着了沒。
蘇塘輕手輕腳地挪到他那邊,兩人的距離只剩一指之隔。
“程之涯。”
再試着喊了聲,沒人回。
他雙眼閉上,呼吸屏住,側臉在一片虛空中又慢慢地探近幾分,直至輕輕貼在程之涯寬廣溫厚的背上,随呼吸有節奏地起伏着。
此刻窗外雷雨大作,獵獵狂風刮得玻璃窗哐啷直響,可以想見是怎樣一個狂亂不安的世界。
而一窗之隔,程之涯渾身散發的溫暖氣息築起一道穩固如山的屏障,令人心安。
這是他盜來的一點暖。
可惜這裏面裝着的一顆心,至今仍镌刻着沈嶺的名字。
是個無恥小偷,得一就會想二。
有了一晚,就想要一直。
什麽仁義道德,什麽愛的犧牲與奉獻。
他已經不想再壓抑這份貪欲。
從很早之前,他就做了個決定,一定要摸到那顆心,然後緊緊握在手裏。
至少握個五十年。
中場逃走的懦夫不配得到任何赤誠的愛,程之涯的幸福今後必須由他蘇塘來給。
哪怕,無所不用其極,又搶又哄,只要最後能擁有程之涯就好了。
既然他栽了,害他淪陷至此的程之涯也休想逃。
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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