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情史

近來程之涯陷入創作瓶頸,接連幾天又回到常光顧的咖啡館寫生。

這家咖啡館附近酒吧林立,不少圈內人在這邊活動。期間有一兩個搭讪的,都因為他過于冷淡而灰溜溜地走掉。

他不是不知道圈內的風氣,可他眼界高又不肯将就。即使在失戀買醉那段時間,每天酒吧都有好些勇士沒被他一臉兇相吓到,使勁渾身解數搭讪,他也沒看得入眼的。

蘇塘是個意外,也是例外。

同樣是土到掉渣的調戲,他有別人學不來的魅力,每次見面都是推陳出新的撩人。大半夜給他發DIY視頻,在電話裏給他念各種名著的帶顏色描寫,玩角色扮演,解鎖各種高難度姿勢。那段時候他找蘇塘也找得很勤,沉浸在一種原始的快樂之中無法自拔,有時候甚至聽他說話帶點喘聲都受不住。

記得有回蘇塘裝醉邀他到家裏,程之涯給他沖了一杯蜂蜜水。結果他全倒在身上,白襯衣若隐若現襯出健康的肌肉線條,猶如一幅寥寥幾筆便勾勒出春風沉醉的速寫畫。

蘇塘眼神迷離,歪着頭淺笑,問了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問題:“喂,我的名字是什麽?”

程之涯不明所以,老實回答:“蘇塘。”

“哪個蘇?哪個塘?”

“蘇州的蘇,荷塘的塘。”

“不對,你真笨,”蘇塘一步步走近他,手指蘸了蜜糖先抹在自己唇上,又輕輕地擦過程之涯的唇邊,略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萦繞,“是酥麻的酥,蜜糖的糖。”

他吻上程之涯時,嘴裏全是潮濕的蜂蜜味,低垂的眉梢流轉間蘊着風情:“你要不要嘗嘗?”

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蘇塘。

“喲,這不是程大畫家嗎?好久不見了。”

旖旎遐想就此被打斷,程之涯擡頭看見來人,是讓蘇塘有點喜歡的Eden。

他冷淡地嗯了一聲,繼續低頭作畫,身上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Eden跟蘇塘都是那類臉皮厚比城牆的人,還笑嘻嘻地在對面坐下:“可真冷淡呢,也就塘塘受得了你。不過,聽說你們分了?”

聽見蘇塘的名字,程之涯手中的筆定在紙上某點:“他跟你說的?”

“這些天他時不時就來店裏喝上一杯,跟小男孩玩兒很歡,”Eden喝起手中的美式咖啡,頗有壞心地說,“我好奇問起你的近況,他就說跟你分了。”

還真夠潇灑的,程之涯一想到蘇塘說“分了”二字時該是多無所謂的語氣,心裏就又難受了。

“哦,那你們倆處得很不錯吧?他那天跟我說,他喜歡你,想試着發展一下。”他頓了頓,還是沒忍住提及這點。

Eden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大笑完再說:“程大畫家,塘塘說的胡話你還真信了,我們倆要是能成,還用得着等到今天嗎?”

程之涯得知被擺了一道,心中火起。

“再說了,塘塘心裏一直有別人,誰都看不上。”Eden欣賞着他臉上的各種表情變化,加了一句。

程之涯皺眉:“他心裏有什麽人?”

Eden故作神秘:“也沒什麽啊,就是單相思一個老朋友很久,可惜人家又蠢又瞎不識貨。可即使這樣,他還是賴在人家身邊。真是的,年紀這麽大還跟個小學生一樣玩暗戀。”

程之涯怔住了。

兩年來蘇塘将床伴這個角色演得無可挑剔,床上夠浪床下不啰嗦。這是程之涯第一次了解到蘇塘的感情生活,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是他把自己藏得太好,也是因為程之涯從不過問。

在他印象中,蘇塘很讨人喜歡,似乎只要是他想就有辦法泡得上。

他……也有得不到的人嗎?

等忙完這段時間的寫稿任務,蘇塘就被剛回國的周尚拉去吃飯。

周尚參加援非建設至今,常年不在國內。這次難得休長假,一回來就呼朋喊友廣告天下,陣仗很大。

他們在城內一家很有名的粵式茶樓見面,那裏的蝦餃是蘇塘每次必點。

周尚一上來就又親又抱,引得大堂不少食客投來異樣的目光,蘇塘趕緊把他拉到訂好的包廂。

“外面那群人就是腐眼看人基,男跟男的有什麽啊?”周尚憤憤地說。

蘇塘給他用沏好的鐵觀音燙杯子碗筷,沒好氣說:“大哥,別說是男跟男,就算是男跟女在公開場合這樣又親又抱也很多人看好嗎?你下次注意點,我可不想陪你一起丢臉。”

周尚嘻嘻笑:“人家這不是一年多沒見,怪想你的。”

蘇塘瞥他一眼:“想我就請客吧。”

周尚很爽快:“沒問題啊。”

兩人聊起各自近況,周尚擅長講故事,無趣的日常工作見聞也能講出花兒來,放以前絕對是個說書人的好苗子。聊到蘇塘的感情生活,得知他最近還跟程之涯糾纏不清,周尚的嘴張得能塞下一顆檸檬。

他神情複雜:“不是吧,塘塘,你這不好吧。”

蘇塘反問:“怎麽就不好了?”

“那啥,他是沈嶺哥的前度哎,你先是跟沈嶺哥那樣,現在又跟程之涯這樣,明擺着是孽緣一樁啊。”

“你都說是前度了,他自己不要還不許人家當寶?”蘇塘話鋒一轉,問得很溫柔,“周先生您到底站誰一邊的?”

“不是這個意思,這事兒上我肯定幫你的。只是都好幾年了沒結果,咱就別勉強了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是那種見了棺材也不流淚的人,喜歡一道菜要吃厭,一首歌要聽到耳朵起繭,一個人要愛到死心才罷休。別勸我了,我也拿我自己這性子沒辦法。”

“既然喜歡那就去告白,把他拿下呗,幹嘛該跟他玩那種彎彎繞繞的。”

周尚直腸子,沒懂他若即若離的把戲。

蘇塘笑得嗆了口茶,順過氣兒來才說:“怪不得你還單着,是有原因的。”

周尚一畢業就被小女友甩掉,之後一直忙于工作沒空解決人生大事,單身久了就開始處于半放棄狀态。

“什麽嘛?你好好說話,別人身攻擊啊。”

“現在誰還會搞個隆重儀式表白,你以為還是初中生嗎?感情又不是講規則的游戲,說開始就會開始。你來我往,你退我進才有戲,”蘇塘又抿了一口茶,目光悠遠,“雖然我也不确定他受不受這套。”

周尚嘆氣:“你說說你,這樣算來算去圖個啥呢?”

“當然是圖個我樂意啊。”蘇塘笑起來,拉住他說,“走吧,帶你去社交一下。”

兩人轉戰到KTV,跟三五高中哥們聚會吹牛,最先倒下的果然是周尚。蘇塘被酒量差還硬要豪飲的他鬧騰得沒脾氣,艱難地扶他到大街上,用app呼叫的士,半天也沒人接單。

四處張望之時,他看見了路對面的程之涯,沒愣幾秒就沖對方粲然一笑。

程之涯瞧見蘇塘那會兒,心裏正想着他,一時間還以為出現了幻覺。他從咖啡館走出來取車,驟然看到馬路對面的蘇塘,心如鼓點。等綠燈一亮就過馬路,步伐不自主越來越快。

可挂在他身上的男人算什麽?爛醉如泥,不時還摸上蘇塘的臉,着實礙眼。

程之涯走近了才認出是蘇塘的死黨周尚,很輕地哼了一聲,又開始氣結于胸,悶悶的感覺很煩人。

蘇塘看他走過來,眼睛又亮了幾分:“你在呢。”

他連聲音也染上和煦的笑意,程之涯被瞬間取悅了。他臉色稍微沒那麽綠,故作矜持地點點頭,又問:“你這是?”

蘇塘扶住快從他身上滑下去的周尚:“跟朋友出來玩,在打車,還沒有司機接單。”

“都快十分鐘了……”他嘟哝了一句,眼睛卻巴巴看着程之涯。

程之涯幾乎就在同時脫口而出:“我送你吧。”

語氣裏有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急切。

還沒等回話他就先攙住軟皮膏藥似的貼在蘇塘身上的周尚,動作迅速讓人不容拒絕,一下子拉開周尚跟蘇塘近得離譜的距離。雖然沖鼻而來的是周尚那股難聞的煙酒味,在蘇塘面前他還是生生忍下了将人扔地上的沖動。

蘇塘爽朗地應聲:“好啊。”

程之涯看他眼角上翹的細紋更深,很确切地推斷出他應該是高興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也有點想笑了。可蘇塘視線還落在他臉上呢,于是只好抿了抿唇,硬生生把快攀上嘴角的笑給憋回去。

還好沒被發現。

蘇塘把周尚塞到後座,自己也跟着坐進去,讓程之涯直接送到他家就好。

倆人渾身煙酒味,蘇塘立馬開窗透氣,又拿了個嘔吐袋放在一旁。周尚喝醉後有太多不确定性,以前他沒少收拾爛攤子,簡直堪比定時的生化武器。

程之涯明明在開車,卻總忍不住透過內後視鏡看向後座。

在一個路口等綠燈時,他看到靠在蘇塘肩上的周尚突然活過來,似乎念念有詞說了句什麽,蘇塘雙手捧臉兼搖了搖他的頭,笑着問到底在說什麽鬼。于是周尚嘴貼上蘇塘的耳朵又重複了一遍,還沒說完兩人就很有默契地哈哈大笑。

蘇塘止住笑意後揪住周尚的衣領,裝出很兇的樣子:“周尚,你再說這種冷笑話我要揍你了。”

程之涯一直被蘇塘調戲,不知道原來蘇塘被開玩笑是這樣的,這讓他想起生氣時張牙舞爪的小野貓。

周尚露出痞痞的笑容,雙手舉高投降,大着舌頭:“那我不說這種,我說另一種行不行。”

這親密的互動無時不在透露出認識多年的熟悉感,蘇塘跟周尚相處時自然流露的寵溺、孩子氣都是程之涯從未見識過的。可這分明又不只是浮淺的暧昧,他見過蘇塘在酒吧勾搭男人,全然不是這種狀态,這更像是在親近的人面前放松又放肆的模樣。

他就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程之涯被一些模糊的往事擊中,似乎好幾年前去醫院探望蘇塘,一開門就是他們倆抱作一團的親密場景,兩人鬧得連門都懶得去開。

如果他沒貿然推開門,是不是接下來就該親上了?

前些天才問他要不要接受同事的表白,如今又跟另一個男人異常親昵。這算怎麽回事。

突然想到前幾天Eden說的話,多年好友?暗戀?說的該不會就是周尚吧?

不過,周尚看着确實挺像又蠢又瞎不識貨的那類人。

程之涯瞬間就對號入座了。

只是蘇塘閱人無數,好玩不安分,怎麽被這種酒品奇差又沒個正經的男人降服了?

也對,感情這回事就是最蠻不講理的。

短短幾秒他就經歷了豐富的內心活動,越想越是牙癢癢的,可內心冒出更多是莫名的失落感,只覺得那煩悶愁緒如籠罩頭頂的迷霧揮之不去,這些天在咖啡館寫生修來的平靜心境自打見蘇塘那刻就消失無影。

他松開衣領透氣,卻見蘇塘突然看向內後視鏡,淺淺笑着提醒:“綠燈了。”

程之涯馬上別過頭去掩飾自己的情緒,啓動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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