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暧昧
程之涯剛坐下想點單,服務員卻很适時地端上一杯他常喝的濃縮咖啡,顯然是蘇塘點的單。
蘇塘望向窗外,感嘆:“怪不得你喜歡坐這裏,整間咖啡館就數這裏視野最好,能看到人車密集的十字路口,而且夠安靜。”
就這樣被熨帖地照顧到,程之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此高興。他近來常因為這些細節而動容,甚至開始自作多情地過分解讀,哪怕蘇塘也許只是出于客套和修養。
程之涯暗暗地想,真不該跟他見面的,不見面他還能勉強控制自己的思緒,一見就胡思亂想、難以自控。
可他表面還是端着,跟蘇塘聊了一下午楊清策的事情,期間蘇塘的手機屏幕亮了好幾回。
“抱歉,我先接一下。”
蘇塘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手機到一旁聊了會兒。
程之涯伸長脖子觀察,被蘇塘展顏一笑弄得有些晃神,等他回頭時差點兒來不及恢複正襟危坐的姿勢。
他佯裝鎮定地抿了口咖啡,問:“怎麽了?有急事?”
蘇塘說:“沒呢,周尚打來的。”
一聽到“周尚”名字,程之涯的聲音就低了幾度,很敷衍地回道:“哦,是嗎?”
蘇塘抿唇笑道:“最近給他介紹了一個同事,他是挺喜歡人家的可拉不下面子去約,結果等他快要回非洲工作前人家終于肯主動約他看電影,他就開心瘋了,馬上打電話跟我分享……”
“什麽?你給他介紹對象?”蘇塘話還沒完,程之涯就坐不住了。
蘇塘眼底流露迷茫之色,點了點頭:“對啊,他大學畢業後一直單身,挺可憐的。”
這家夥搞暗戀就算了,還撮合暗戀對象跟別人好,只因為對方想要。
怎麽有這麽傻的人?
程之涯實在氣不過,也顧不上什麽紳士風度,有些話不吐不快:“暗戀不說就算了,現在還要撮合他跟別人。你喜歡他為什麽不說出來?你為什麽要這樣勉強自己,對他予取予求?”
蘇塘定了幾秒,方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拭去眼角的淚,問:“你說說看,我暗戀誰了?”
“周尚,難道不是嗎?”
一見蘇塘笑得這麽厲害,程之涯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心想莫非真的是他誤會了,果真就聽到他解釋:“當然不是,他跟我從小玩到大,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端詳了程之涯好一會兒,用開玩笑的語氣繼續說:“剛剛聽你那語氣,恨鐵不成鋼的,總覺得我要真是暗戀周尚,你或許會先揍他一頓,然後再替我告白。”
程之涯尴尬得無地自容,耳廓紅了一圈,還裝模作樣地喝口咖啡。
但他到底沒否認:“我不會替你告白的,但不排除會教訓他。”
“為什麽不肯替我告白?你不是說喜歡要說出來嗎?”
“我倒希望你能對他死心,”程之涯下意識回答,“暗戀越久就越是分不清愛和自我感動、習慣,很多事情久了就會變味。而且對被暗戀的人來說,這樣的愛意也可能會壓得人喘不過氣,感覺虧欠又無力償還。”
許是他的語氣太嚴肅了,蘇塘聽罷就斂起笑容,沉默半刻才問:“可如果我死不了心,該怎麽辦?”
程之涯本來還在後悔把話說得太重,可蘇塘這問題又讓他回不上話,眉頭皺得更深了。
蘇塘不過認真幾秒,噗嗤一笑:“逗你呢。”
程之涯顯然沒打算配合他和稀泥,正色道:“你應該找一個懂得珍惜你的人,跟他相愛。”
“相愛是很難的,就跟一筐綠豆裏唯二兩顆紅豆終于碰着了一樣難,這世界上更多人是得而不愛、愛而不得。所以能夠有所愛,不管是被愛還是愛人,都不該計較太多。”
蘇塘邊說話邊轉了轉手中的筆,眉目低垂,睫毛又密又長,從程之涯的視角能看到那裏仿佛停了一只撲哧着翅膀的飛蛾。
程之涯心有所動,突然很想吻上去留住那只飛蛾,可又覺得時機、場合都不對。
就像現在的他和蘇塘之間怎樣都不對,他不甘心回到床伴或停在所謂朋友的位置上,蘇塘或許不會讓他坐到戀人的寶座上。
而他又做好準備迎接新的感情嗎?答案不得而知。
蘇塘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擡眼笑了笑:“好了,別浪費時間,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上吧。”
之後兩人聊了一下午,走出咖啡館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程之涯想留人吃飯,蘇塘趕着回去整理錄音和拟采訪提綱。他想送人回家,結果蘇塘今天開車出來。
橫豎是沒理由再待在一塊了。
臨別時蘇塘說:“今天謝謝你了,改天請你吃飯。”
程之涯最不相信這種成年人的客套話,改天改天,再改天估計就是來生。他問:“你約的幾時采訪?”
“估計是後天下午三點,在楊先生家裏。”
“好,到時候見。”
蘇塘眨了眨眼,沒懂程之涯的意思。
就知道這家夥只是客氣一下,程之涯腹诽。
他哼了聲:“你不是說請我吃飯嗎?等采訪結束,你請我吃。”
蘇塘憋着笑:“好啊,只是你程大畫家還缺一頓飯嗎?”
程之涯心裏說,是不缺一頓飯,但挺缺你這頓。
*
采訪當天程之涯有事耽擱,到楊清策家時已經是快四點。
本以為采訪差不多結束,可一進門就聽到老人家中氣十足的爽朗笑聲。再看楊清策面露喜色,講起他年輕時候的事情滔滔不絕,哪裏還有一點讨厭記者的模樣。
蘇塘在旁時不時給他沏茶,有一下沒一下地搭幾句話,聊天氛圍很愉快。
程之涯低眉順眼地喊了聲師父,楊清策以正在談正事為由打發他去跟內人幹活兒。
楊清策很尊敬的一位同行好友跟演員結婚,離婚後被無良媒體抹黑并多次打擾,後來幹脆出國避開是非。他本人是個暴脾氣,那時候為朋友出面怒罵報道不實,從此與媒體結下梁子,多年來謝絕任何媒體的采訪,這次肯答應也是因為《人物風尚》邀約了快五年,看在編輯部夠誠懇才松了口。
程之涯一邊跟師娘擇菜,聽師娘唠嗑家常,一邊注意客廳的談話。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起師娘來采訪的記者怎樣。
師娘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孩子長得精神又懂禮數,你師父今天跟他聊的話是比他一整年說的還多。”
程之涯莫名的與有榮焉,唇邊染上笑意。
原定一小時的采訪持續了近三小時,蘇塘趁老人家在興頭上又約一次采訪。本想就此告辭,可恰逢飯點,楊清策和師娘順道留他吃頓家常便飯。老人家盛情邀請,蘇塘只好從了。
飯桌上蘇塘裝得跟程之涯完全不熟,還煞有介事地自我介紹。
明明他們都滾床單了,還裝什麽,程之涯這樣想着,對這種朋友游戲配合度不高。可在不知情的楊清策看來這愛理不理的态度就是不懂禮數,于是當場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程之涯平白無事挨了一頓訓。
楊老爺子跟程之涯的爺爺交情頗深,程之涯自幼就拜師門下,左一句“爺爺”右一句“師父”的,早就是半個楊家人,老爺子訓他就跟爺爺訓不懂事兒的孫子沒兩樣。
等晚飯結束,程之涯提出送蘇塘回家作為“賠罪”,一臉低眉順眼。
一出門蘇塘就止不住笑,程之涯本覺得快三十還要當衆挨訓很丢臉,可見蘇塘笑得歡也就不計較了。
他還來了興趣,主動跟蘇塘提及自己的童年糗事:“有一回跟師兄偷跑出去花鳥市場見識,買了只鹦鹉。結果師父突然提前回來,我和師兄趕忙把鹦鹉藏被窩裏,結果鹦鹉差點兒就憋死。事情敗露了,每人掌心各自領了幾下。”
“師父那天是真氣了,氣我們不珍惜練畫的機會,更氣我們說謊,那幾下也是真的狠,手疼了好些天。”
他說着就把手掌舉起來,誰知蘇塘突然伸出一只手覆上,慢慢地摩挲着掌心早就消退的印記,那蜻蜓點水般的觸感惹得他掌心酥麻又癢。
程之涯這下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只聽蘇塘很小聲嘟哝:“幸虧今天楊老先生沒動手。”
其實,父親程勉去世後師父就沒舍得打他了。
他沒說出口,存了一份略卑鄙的心思。蘇塘近似于心疼的撫摸和喃喃自語的腔調讓他很受用。秋風掠地而過,飯後發熱的身體頓時涼快了不少,而當下也暧昧得讓人很舒服,腦袋一熱就不自禁跟他十指交扣。
蘇塘擡頭對上他的脈脈注視,似醉非醉的一雙桃花眼眨了眨,微微翹起的唇瓣看起來很柔軟,就等着人吻上、咬住、舔舐。
他嘴角上翹的弧度又深了。
程之涯深呼吸,尋思着現在是不是該親吻了。
他鼓足勇氣稍一低頭,蘇塘卻若無其事地躲開:“走吧。”
只差一點點就夠得着,唇齒交纏,抑或別的更深的親密。
那份得不到的焦灼感又開始在程之涯胸膛燃燒。
一路上他都被莫名催生的情緒攪動着心,不吭一句。
許是察覺氣氛微妙,蘇塘主動說起今天的采訪。
程之涯看他說得起勁,順勢問他用什麽法子撬開老爺子的金口。
楊老爺子一開始确實很排斥,可聊到年輕時在法國留學的那段日子情緒就上來,還現場哼起一首很懷念的法文歌,可惜那天不知怎的突然有點兒忘詞了。程之涯之前談到這個細節,蘇塘記在心上回頭專門學了,當時就派上用場,跟老爺子一起哼唱起來還給他打節拍。
“這下老人家高興了,話匣子也就打開了。到後來我完全沒照提綱走,他喜歡聊哪個時期的人故事我都聽着,适當給點引導。這次收獲了挺多有意思的細節,下次肯定能會聊得更深入。”
蘇塘聊的時候臉上洋溢着雀躍的笑意,他小時候閱書無數想當小說家,對陌生人的生活故事有無窮無盡的興趣,後來發現生活的故事有時候比虛構想象更要吸引人,于是改志向當記者。
在一旁的程之涯不由得想起蘇塘采訪他那會兒,還真是年輕,臉上還有點嬰兒肥,說話也還沒現在這樣從容,卻透出一種忐忑的認真。
回想起來,程之涯只覺得這樣的蘇塘可愛,可愛到心尖兒都甜甜的,不自主就笑出了聲。
蘇塘問他笑什麽。程之涯又馬上端起來,說沒什麽。
“騙人。”蘇塘嗔道,這種撒嬌的小語氣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特別招人。
“沒騙你。”
程之涯睜着眼睛說瞎話,心裏暗想。
嗯,現在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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