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俘虜
程之涯這些天瞧着一如往常,可夜裏輾轉反側暴露了他的心思波動。蘇塘睡眠很淺,身邊有人悄悄抽開握住他的手,稍有點兒動靜他就清醒過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晚這樣了。
蘇塘起身循着那點亮光走到書房,倚在門框看他練字斂神,若有所思。
他倒了杯溫開水,一步步走過去擱在桌上,又從背後抱住程之涯的腰,下巴擱在肩上。
寫的是《蘭亭集序》,字的筆畫不如以前那般蒼勁有力,怕是心神亂了。
“吵醒你了?”程之涯擱筆,把人帶到懷裏。
蘇塘搖搖頭:“不,我做噩夢了。”
程之涯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其實沒什麽,就是我有點怕,想緩緩。”
說罷又抱緊了程之涯,整張臉埋在他胸前,聲音模模糊糊的聽起來有點兒可憐。
程之涯這下更擔心了,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後背,喃喃地問他怎麽了。
“我,我夢見了你跟我說,你不喜歡我了,”哄了一會兒,蘇塘終于肯說出來,他抓緊程之涯的手臂,喘了幾口氣,仿佛這樣能讓自己淡定下來,“你說,你要跟沈嶺複合了。都說夢與現實相反的,是這樣的吧?”與其說是在問程之涯,還不如說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這問題直直戳中了程之涯的心肺,他怔住了,拍背的動作也停住了。
“之涯。”蘇塘試着喚了他幾聲。
程之涯猛然醒過來,對上蘇塘一雙涼如水的桃花眼,常年氤氲的迷離霧氣不見了,一片清明幽深。
照得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猶如赤裸裸的審判。
夢是潛意識的反映,而蘇塘一直是介意的,介意他們倆之間還有一個沈嶺。
這麽一根刺兒,或許只有見證他親自拔掉,才能讓蘇塘永遠安心。
而他,居然對此有所隐瞞。
程之涯沉聲道,“其實,三天前沈嶺找過我,說想見我,約的是明天下午。”
蘇塘明顯有片刻的怔忪,卻又如往常那樣彎起唇角,說:“哦,是嗎?那挺好的,你們也挺久沒見面了。”他笑得比哭更讓程之涯無法直面,而聲音也聽不出有多歡喜。
程之涯這下慌了,将蘇塘有點發涼的十指攥在手心裏,急切地說道:“我錯了,我之前想自己解決,沒考慮到你的感受,對……”
“噓,別說對不起,這也沒誰對誰錯的,”蘇塘用手指按住程之涯的唇,淺笑道,“那時候你們那麽好過,而且他還是你的初戀,你會為此糾結并沒有錯。你對每份感情都珍而重之,成為你的所愛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一直很喜歡你這點。”
蘇塘反握住程之涯的手,緩緩的溫柔語調地熨帖了他一顆不安跳動的心。昏黃的燈光在蘇塘微微低垂的臉頰上落了大片陰影,顯出一種破碎的孤獨感。
我是不是讓他受委屈了。
程之涯心底突然冒出這麽個想法,緊跟着胸口泛起了濃重的酸澀感,他只有緊緊抱住蘇塘,掏空心扉才能緩解這種讓人難受的內疚:“這個夢不會成真,我跟沈嶺已經結束了,這次見面是為了徹底結束三年前的感情,即使他再出現也不會對我們有任何改變。現在我最珍惜的只有你,這次相信我好嗎?”
蘇塘擡眼看向程之涯,如水的目光透出濃濃的愛戀之情,只道:“我說過的,不管你讓我怎樣我都是願意,同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信。”
程之涯此刻無比确信,自己就是他心尖兒上最珍視的人。
他動情地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要一起面對,對彼此坦誠,好嗎?”
蘇塘回抱住程之涯,用側臉蹭了蹭他的,輕聲應了一句“好,都依你的”。
他這樣眼含愛意只目視一人、軟聲細語的模樣跟平日的反差有點兒大,程之涯只在兩人獨處時得以一見。怎麽說呢,實在是太乖了,乖得讓程之涯又加緊了這個擁抱,用下巴摩挲着蘇塘的發心,以示安慰。
不知道為什麽,程之涯覺得此刻很暖很暖,如置身須臾花開的春天,此後任四季更疊,暖意不改。
第一次,他在一段愛戀關系中獲得名為幸福感、歸屬感、信任感的東西。
“謝謝你。”他珍而重之地親了親蘇塘的額頭,又道。
*
程之涯提前出現在約定好的餐廳裏,點了杯咖啡等沈嶺。
他幾次提出希望蘇塘陪同,可蘇塘拒絕了,只說讓他們好好聚一下。那語氣和目光都透露深深的篤信,背後究竟藏着幾分強顏歡笑,只消想想,程之涯心底的愛憐之情便劇烈地翻湧起來,他發現自己是越來越拿蘇塘沒辦法了。明明平時是那麽愛笑好玩健談性子,可只要一示弱或撒嬌便只想好好疼他愛他。
一杯咖啡還冒着熱氣,椅子還沒捂熱,他就已經開始想蘇塘了,想他有沒有今天按時吃飯、好好戒煙,想他現在在做什麽。
想得出神了,連沈嶺已經坐到他對面也渾然不覺。
“在想什麽?”
沈嶺輕笑,甚至連個招呼也不打,自然得仿佛他們沒分開過。
如今的他甚至比初見時更動人,歲月深邃了他的五官,幾年閱歷寫在臉上讓他舉手投足更顯從容,哪怕一身日常打扮也無損他的氣質。
可觀者程之涯心态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片無際的玫瑰花早就枯萎殆盡。面前這朵格外璀璨的玫瑰已經無法讓他的心劇烈地為之跳動,他能禮貌地回應沈嶺的問好,跟他安靜地吃完一頓飯,期間談及留學經歷、工作、甚至是曾經讓他心痛的婚訊,心中卻毫無波瀾,對沈嶺的瘋狂愛戀仿佛是上世紀的陳年往事,積塵重得連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跟沈嶺的愛情故事,總結起來,原來不過就是簡簡單單的他遇見了他、愛上了他、他離開了、他回來了而他不在了。那麽些情節,曾經以為永遠演不來,如今卻早早落幕、人去樓空。
原來,時過境遷就用來形容這般感受。
程之涯難得笑了笑,沈嶺饒有趣味地打量一番,才問:“是想到什麽好笑的?”
“沒,只是突然覺得這樣挺好的。”
“什麽挺好的?”
程之涯也不拐彎抹角:“你要結婚了,而我也有了愛的人,彼此都向前了,挺好的。”
沈嶺挑了挑眉:“愛的人,誰啊?”
“是蘇塘,”程之涯直直地看着他,鄭重道,“我跟他在一起了,我們是在你走之後很久才開始的,希望你不要因此對他有所介懷,畢竟感情是無法控制的,無論是曾經我跟你,還是現在我跟他。”
聽到這個消息,沈嶺看起來也沒多意外,反而一下子笑出聲:“你怎麽還是這樣啊,有時候很別扭,有時候說話又直白得讓人不知道怎麽接話。如果有人想跟你舊情重燃,可真的會很受傷。”
程之涯聽出了他話中有話,不禁眉頭蹙起:“你想複合?”
沈嶺單手托腮,熱切的目光步步逼近:“你不想?”
程之涯臉上毫無波動:“沈嶺,早在你離開那刻,我們之間就已經翻篇了,今天不過是加個句號而已。”
沈嶺還沒死心,又說:“以前是我不懂珍惜,所以才一錯再錯,我當時也很害怕所以才逃走的,現在我們都成熟了,就不能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嗎?”
難得這般言語懇切,程之涯卻避開了他伸來的手。
“沈嶺,過去的就讓它留在過去,對于你當初一走了之,我已經不想深究,也無所謂誰對誰錯了,”程之涯發自內心地說,“以後,我們也盡量別聯系了,各自珍重吧。”
沈嶺被這一席話噎住了,靜了會兒才恢複笑意,裝得跟真的受傷似的:“這麽急着撇開我這個前任,也不怕傷着了我們之間的情分,這不太像你的作風。”
“我不想拖泥帶水。”
“為什麽?”
“我怕蘇塘傷心。”
沈嶺臉色變了變,很快又恢複如常,只勾唇一笑:“所以你當初挂掉我的電話,發短信跟我說不要再找你,還屏蔽我的短信和郵件。怕是那時候你跟蘇塘已經看對眼了吧,真夠狠心的。”
程之涯臉色沉了下來,他很不喜歡沈嶺這般不安好心的猜測:“我沒有收到過你的短信或電話,那時候我跟蘇塘也沒在一起,他沒有插足我們的感情。”
沈嶺随即怔了一怔,轉念一想又馬上明白過來,哈哈笑了起來。
程之涯沒理他,只覺得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便向侍應打了個手勢。
“差不多了,該走了。”
沈嶺還沒回話,程之涯的手機便響了起來,他一看備注連忙接通,果然聽到蘇塘的聲音。
電話那邊,蘇塘語調歡快:“程先生,看一下窗外兩點鐘方向。”
順着方向看過去,馬路對面泊着一輛車黑色吉普車牌號很熟悉,蘇塘正扒着車窗朝他揮手。
程之涯笑了:“不是說不來嗎?”
蘇塘“哦”了一聲,佯裝生氣地說:“那我走了。”
程之涯笑得更開懷:“別,等我,馬上就來。”
“嗯,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等等你。”
“好。”
程之涯挂了電話,嘴角的笑還沒褪去,回頭正巧對上沈嶺如有實質的審視目光。
“蘇塘?”
“嗯。”
沈嶺又笑出了聲。
程之涯對他這反應感到不适又頗為無奈,結好賬,起身準備離開。
背後傳來沈嶺漫不經心的聲音:“程之涯,你真的了解蘇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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