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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寧十九年,春,正是花朝。
朱門紫戶後,一個花木繁盛的幽深院落外圍了許多人,其中一個身材颀長,容姿出衆的青年直直跪在地上。
“求叔父用藥。”
門裏傳出不大的聲音:“都進來。”
重重簾幕拉開,露出床上躺着的人。
他修眉鳳目,墨發披拂,容貌之盛幾如天人。
走在最前面的陳寧帝腳步幾乎不穩。這是他的太傅,陪□□開疆拓土打下基業,後又安定天下,更一手教養培育了他,将他扶上帝位的、最親近的人。
明明不過三十七歲,卻已經病入膏肓。
榻上的青年端詳着他,目光悠遠又寧靜,如同透過他看到了自己親手為大陳的未來打下的脊梁。
盛世可期。
蕭琰收回目光,緩緩道:“我教導了你十七年,不是叫你來為死生之事方寸大亂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我命中見過無數死人,如今也不過是輪到了自己而已。”
陳寧帝跪坐在床榻邊:“我看開不了。”
他耍起幼時脾氣,不願意稱“朕”。
“您要離開我這件事,”他低下頭,有眼淚落下來,“無論怎樣都看開不了。”
思緒紛繁又冷寂,蕭琰悠悠想,怎麽會看不開呢。這世上時間最是催人肌骨,他當年也以為自己會一輩子過不去,可如今也早已不在意了。
但這畢竟是一手養大的孩子,容顏瑰麗的青年微阖眼睫,撐着一口氣道:“《陳律》仍有不足之處,陛下善自修補,至于其他,我已教了你那麽多,不必再所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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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明昭,我代兄長養大你,望你日後不堕家聲。”
“不必給我過繼子嗣,人死不過黃土一捧,祭與不祭有什麽分別。”
“也不必想我,讓我在下面安靜點,聲音多了擾人。”
語畢,溘然長逝。
這一日長安城有人痛哭缟素,也有人彈冠相慶。
蕭琰不在意,生生死死,本就常事。
至于人間的事,更是跟死人沒有關系了。
彩燈渲染出迷離朦胧的光暈,音樂震耳欲聾,扭動的男男女女如同一條條水蛇,空氣中都彌漫着紙醉金迷和縱情玩樂的氣味。
負責添酒的“公主”蔥白的指尖襯着紅酒杯,漂亮又柔弱,引人垂涎。
然而這尤物卻沒有一點自得,目光總忍不住靠睡在沙發上的人望去。
妙目含情,波光潋滟。
她心裏生出了些绮念,全跟這個睡着的、俊美又有權勢的人有關。
齊漠正在做夢。
天下着大雪,他一個人走在一條又長又安靜的路上。
魂魄如同被困在這具軀殼裏,完全控制不了身體。
直覺告訴他,前面有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在等着他。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嘶喊“停下,快停下!”
但毫無用處。
雪下得越發大了,落在臉上化開,冰冰涼涼,像是眼淚。
他越來越焦躁,也越來越困惑自己為什麽被困在這不知道是誰的身體裏,徒勞無功。
路到了盡頭。
恐懼壓迫着他每一根神經,與焦慮一起,在看到那座墓碑的時候到達了頂峰。
【蕭琰之墓】
沒有修飾,沒有定語,連照片也沒有一張,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像爆發的岩漿,流竄過每一條神經,最後将他整個人連同靈魂,一起焚燒殆盡。
齊漠于仿佛要吞噬他的絕望和痛苦中,突然恍然。
這個身體,就是我啊。
那這墳墓裏葬着誰?
他和我是什麽關系?
夢境開始旋轉。
入目是無邊無際的雪山。
粗重的喘息從嘴裏吐出,鋪天蓋地的大雪傾覆而下。
他要死了,齊漠突然明白。
但靈魂仿佛也被身體的疲憊感染,不想逃跑,只想陷入永恒沉眠。
被大雪壓下的瞬間,鋪天蓋地的記憶席卷而來。
齊漠想,他這一輩子,前二十二年飛揚恣肆,後十三年用來喜歡一個人,最後三年走遍蕭琰曾踏足的地方。
再回憶,已經想不起最早那二十二年是什麽模樣,仿佛自己中所有的鮮活,都是自遇到阿琰而始。
約莫人死之前想的都多,他突然憶起電影裏曾說的,我活了這麽多年,直到遇見你才明白,過去的那些日子裏,其實我一直都在向你跌落。
齊漠從夢中驚醒。
音樂依舊震耳欲聾,男男女女在舞池搖擺放縱。
手機屏幕上是清清楚楚的日期——
2017年10月9日。
把高腳杯在桌角磕碎,齊漠在狐朋狗友的驚呼聲中撿起一片碎片,狠狠劃在掌心!
随着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他仿佛終于漸漸确定了,這不是夢。
十九年後死于雪崩的齊漠,回來了。
“齊二,你怎麽了?中邪了?”
“齊少手流血了,快,去醫院。”
“老齊你發什麽瘋呢?”
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耳邊,齊漠卻充耳不聞。
他想起了今天是什麽日子的瞬間,身體已經先一步沖了出去。
敞篷跑車在馬路上劃出一道紅色閃電。
銀灰色的頭發被風瘋狂撕扯,齊漠俊美桀骜的面龐帶着奇異的神情。
坐在副駕駛上的陳盛覺得他的眼睛裏有一團火在燃燒,稍有不甚,就能将人燒成灰燼!
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怕這個瘋子手一抖,兩個人一起玩兒完。
直到上了泰安路,齊漠才放慢速度,接近中段,他的速度與先前相比簡直如同蝸牛在爬。
但陳盛卻無端端覺得他比剛才更可怕,像是壓抑着風暴與暗流的大海,只等一個契機,就會席卷而出。
齊漠覺得自己很冷靜,但他握着方向盤的手在不自覺抖,直到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
陳盛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狼狽又不顧一切的齊漠,用幾乎連滾帶爬的姿勢跌跌撞撞跑過去。
借着車燈的光,陳盛只看到一個青年人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大灘血,像一盆被打翻的顏料。
齊漠小心地将手放在青年胸口。
如同寒流席卷而過,他的所有表情都僵在了臉上。
“沒有,怎麽會沒有!”
“不可能的……”
最大的恐怖來臨。
腦中閃過什麽,齊漠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不是因為我回來了所以才會産生這種變化?如果我沒有回來呢?”
他很輕很輕地說:“如果我死了,一切是不是就能回到正軌?”
陳盛毛骨悚然。
餘光瞥到什麽,他連忙說:“二少,這位先生還活着!”
齊漠直直盯着他,目光滲人。
“我看到他的手指動了。”陳盛不敢耽擱,怕慢一秒齊總就要拉他一起死。
齊漠俯下身,把耳朵貼在青年胸口。
“咚,咚……”
很微弱,但卻确确實實恢複了跳動。
齊漠好像一瞬間變成了小孩子,除了手足無措,別無他法。
陳盛硬着頭皮,“齊總,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移動他。”
“救護車還有多久到?”齊漠嘶啞着聲音問。
“最多三分鐘!”
齊漠閉上眼,輕輕将頭虛放在青年胸口,恍惚間似乎聽到了混合着心跳的、血液流出的聲音,令他畏懼。
然後他感覺到心心念念的人動了動,在睜開眼與他雙目相對的第一瞬間——
扼住了他的脖子。
能掐死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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