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導演已經喊了卡,片場卻久久無聲。
所有圍觀這場戲的工作人員胸口都仿佛被一只手撕扯着,并不撕心裂肺,卻悶痛而綿長。
蕭琰倒是調整良好,一下戲就恢複了他的慣用表情。
也就是沒有表情。
但他恢複過來了,別人沒有,直到坐在凳子上等待小劉卸妝,這位感性的化妝師還在用紙巾擦眼睛,邊擦邊吸鼻子,也是非常誇張了。
甚至小劉手上在給蕭琰卸妝的同時,還在問“他愛的人明明希望他好好活着成仙,為什麽玄央還要自己魂飛魄散”。
對這種問題蕭琰也答不上來。
昨天晚上吃完飯後,陳良就今天這場戲拆開來講了足足接近三個小時,這才造就了今天一遍過的成績。
然而就算是這樣,成品也不是陳良原本想要的效果。
陳導的原話是:“玄央一千年來把複活明菀作為執念,而當明菀不願意複活的時候,他的世界也就破碎了,你要演出這種世界破碎感。”
蕭琰:“……什麽是世界破碎感?”
陳良:“就是虛幻與現實相接之感。”
蕭琰:“……什麽是虛幻與現實相接之感?”
陳良:“就是自我催眠了一千年的夢醒之感。”
蕭琰:“……怎麽表現夢醒之感?”
陳良:“就是世界破碎感……不是,怎麽又繞回來了?你說你一個平常一點就透的小夥子,今天怎麽這麽朽木不可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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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朽木不可雕·琰:“……所以具體該怎麽表現?”
陳良和羊編劇商量了會兒,然後用一種“你領悟力這麽差老子只能放寬要求”的目光看着蕭琰,
直接道:“你就着重表現死了愛人的無聲悲痛、和沒有了目标的迷茫這兩種感情就行。”
然後天真的陳導重新懷着鼓勵的目光,讓蕭琰表演了一遍。
結果很感人。
陳良翻白眼:“死了愛人的悲痛!什麽是死了愛人的悲痛你知不知道?它怎麽能是這樣?你要體會和帶入那種感覺。好了,我們再來一遍。”
……
陳良:“不是,為什麽還是沒找着感覺?悲痛欲絕!你沉默是沉默了,但我要的是沉默的悲痛,不是沉默的面無表情,你要在沉默中表現出悲痛欲絕。知道嗎?悲痛!”
……
陳良:“不是蕭琰,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長這麽大一次戀愛都沒談過?”
……
陳良:“好了,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一定沒談過。所以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給你一個母胎單身狗講解什麽是失去愛人的悲痛?!”
蕭·兩輩子單身狗·太傅無言以對。
最終還是羊鳴制止了他們這種互相傷害。
羊編劇的是這樣勸陳導的:“既然蕭琰不适應感情戲,我們可以揚長避短嘛。玄央這個角色的內在反正本來就不僅僅癡情可以挖掘,我們可以對這一點輕拿輕放,而深挖其他層次。比如失去明菀這個和世間唯一聯系後,他的孤獨、他的死意、他的再無牽挂……”
于是在編劇的指導思想下,就有了今天的成品。
原本退而求其次的陳導也在看到拍攝出來的、比他預想中的更有感染力、更打動人心、也更讓人痛徹心扉的成品的時候收了黑臉,重新喜笑顏開、
還把其他人聚到一起,組織了個十幾分鐘的似模似樣的送別會。
順道附贈一記樂得不見牙的教育:“你的渲染能力和打動觀衆的能力非常強,但感情戲是短板,回去一定要好好訓練一下,下次要還有合适角色咱們再合作,到時候可別再感情戲苦手。”
蕭太傅……蕭太傅懷着一種奇妙的心情接受了陳良的建議,坐上了經紀人來接他的車。
他從來沒想過,兩輩子潔身自好還成了壞事。
不得不說。
演員的确是一個考驗人的職業。
助理小韓先一步回公司,趙紀知道他最近很累,也沒找他說話,留足了休息的空間。
在車子靜默的氛圍裏,蕭琰想到了他剛剛演完的這個角色。
雖然賦予了玄央極深的個人特色,使之感情更為內斂深沉、不露于外,但在這種內斂之下,毫無疑問玄央深愛明菀。
——無論這種深愛是執念還是其他什麽。
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上輩子。
上輩子的記憶中,也有一個女孩子仰着頭,說要嫁給他。
那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長樂公主。
被蕭琰以身體孱弱、壽歲不永拒絕後,長樂跟他說“我這輩子除了你不嫁別人,就這般跟你耗着,只要你一天沒有娶妻,就一天不算結束”。
一位美麗高貴而又癡情的公主,即便再冷漠之輩,被這樣非君不嫁,也該有些許動容。
但蕭琰大約天生寡情,他自那之後對那位公主視若不見,聽而不聞,長樂公主于蕭太傅,便如風過深潭,連漣漪都沒有漾起一絲。
但在這陌生的時空,在被人說他缺乏感情投入的現在,他卻突然想起當年的長樂來。
他在想,喜歡,或者說愛,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但這個問題蕭琰也只好奇了一瞬,他不可能因為好奇這個就去嘗試,所以好奇也只是好奇。
路過一條著名美食街,趙紀原本想停下給蕭琰改善改善夥食,蕭琰卻突然道:“不要停。有人跟蹤。”
趙紀一驚,忙去看後視鏡,只看到川流不息的車輛,仔細看了又看,就差沒把眼睛看成鬥雞眼,經紀人也沒認出哪個是跟蹤他們的,他狐疑地說:“你不會是看錯了吧?這麽多車,怎麽發覺有人跟蹤?”
來了後一共沒出聲說過幾句話的前軍人·現助理周粥道:“是有人跟蹤,左邊二十米遠,黑色桑塔納。”
趙紀:“還真有?!”
他知道周粥是退伍軍人,對于他的話是沒有一點懷疑的。
其實周粥也很吃驚,這是在車流量巨大的街上,不是車輛稀少的深夜,作為一個沒受過特殊訓練的藝人,雇主居然能發現有人跟蹤,心細程度非同一般。
蕭琰從後視鏡你看那輛跟蹤他們的車子,只看到玻璃的反光,但從離開影視城起行駛的四十多公裏路程,這輛車和他們的距離一直是不遠不近的二十米。
他猜測跟蹤的人有些技巧,但應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副駕駛座上,趙紀已經在盤算到底是誰了。
經紀人覺得自己大發神威的時候到了,前面争取試鏡機會沒出上力,沒關系,那是還不到時候,現在不就到了趙哥發威的時候嗎!
在公司宿舍分開的時候,他拍拍蕭琰肩膀,成熟可靠的樣子:“最近盡量別出小區,注意安全,放心,哪個龜孫子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跟蹤,我一定把他查得底朝天。”
然後經紀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不過經紀人想得挺好,自家藝人卻沒體會到經紀人渴望表現的心。
在兩天後的一通電話裏直接問:“跟《元光譜》有關?”
趙紀:你就不能讓我先說?!
經紀人扯扯嘴角,并不對自家藝人的明察秋毫表示贊賞:“是跟《元光譜》有關,動手的人行事不怎麽隐秘,基本已經可以确定是同樣過了初選的人,就是具體是哪一個還要再看。”
蕭琰也就是确定一下猜想,确定之後就打算丢開手:“這件事就托付給趙哥了。”
趙紀今年三十五六歲,比蕭琰上輩子死的時候三十九歲還小,然而太傅大人頂着不滿二十歲的殼子裝嫩裝得非常淡定從容舉重若輕。
趙紀不了解真相,覺得這聲趙哥叫得他舒坦了那麽一點點:“這是我的事兒,你安心準備試鏡就好,別的不要操心。”
蕭琰果然再沒過問這件事。
到了正式決定成敗的這一天。
一大早,趙大經紀人就拉着蕭琰到公司化妝師那兒待了好一會兒,還借用了谷樂的造型師來搭配造型。
做過關于王桁的功課的趙大經紀人,指着打印出來的紙上“蕭疏軒舉,湛然若神”、“朗朗如月之入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幾句,讓造型師搭配。
造型師差點沒把口水呸他臉上。
指着古文讓他搭配造型,這又不是穿古裝,想要現代的衣服穿出那種唯心的效果,你這麽能咋不上天呢!
好在趙紀也知道自己有些強人所難,于是說道:“往這個方向搭配,能有那麽一點兒意思就行。”
造型師快把那幾句話盯出個洞來,沒好意思說自己當年語文從來沒及格,這幾句話認識他,他不認識這幾句話。
蕭琰适時伸出手,指尖從幾句古文上滑過,聲音從容低緩自有韻律:“‘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就依‘爽朗清舉’來,選簡單卻又不失版型的就可以。”
造型師一點兒也沒有活兒被插手的惱怒,鑒于蕭琰這種援手,還給他多費了些心思。
最後搭配出的衣服是萬年的襯衫配牛仔褲。
不過襯衫是淺灰色,牛仔褲也是水洗過一樣略略泛舊的深藍色,襯衫收在牛仔褲裏。
普通人要是穿這一身,很容易就讓人覺得灰暗老氣,但蕭琰不,他容貌俊美大氣,沉靜中又帶着不自知的神秘,加之膚色很白,一眼望過去視覺沖擊極大。
趙紀是不知道到底符不符合史書上那些描寫王桁的話,但好看是毋庸置疑的,至少以他金牌經紀人的眼界,一時間都想不出有誰能站在這個人身邊而不被掠奪走目光!
好看就行。
衣服就這麽定了下來。
也終于能坐上車去往試鏡的地點,那是一處茶室,韓老直接要了一個包廂。
蕭琰到得最早,這也是趙紀下意識替藝人做的決定——咖位最低、資歷最淺,在這種時候就更加應該乖覺一些。
等了會兒,又等來兩個人,知名度都比蕭琰高。
一個是以武打電影出道,最近在尋求轉型的黎嚴,另一個就是上次試鏡遇到的葉程。
黎嚴端着風度笑了笑,但誰也沒有上前打招呼,都是競争對手,裝哥倆好也得有人信。
葉程比黎嚴沉不住氣,目光從蕭琰臉上身上剮過,看着這麽一張臉,危機感加重了一分。
過了約莫二十分鐘,韓老帶着幾個人匆匆而來,一來就吩咐試鏡的三個人化妝換衣服,也讓其他人知道了這場試鏡比想象中更正式。
服裝只有五套,随意挑選,蕭琰理所當然最後挑,到他的時候還剩一套寶藍色、一套绛紅色、一套灰色,天青色和月白色的已經被挑走了。
蕭琰拿着灰色的就去換了,快得讓旁觀的化妝師覺得他只是随意指的。
——其實也的确實是随意指的。
從上輩子到這輩子,蕭太傅顯然都沒自己注意穿戴過,自然也不可能精通這種技能,當然挑順眼的來。
理所當然他的穿搭技能很一言難盡。
除非是最簡單的襯衣牛仔褲T恤之類,其他稍微複雜點的衣服總能叫他搭出不一樣的“風采”。
逼得趙紀找了造型師,硬生生給他規定好哪件衣服該和哪條褲子搭。
蕭太傅不認為是自己的問題。
他覺得自己瓤子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跟不上新世界的潮流很正常。
得辛虧這五套衣服都是純色搭配好了的,不然蕭琰大概可以立馬一振出局。
換好衣服,他拉開門走進去,轉過頭來的人都微微恍惚。輕袍緩帶,廣袖臨風,擡眉轉首之間,湛然若神人。
他們不約而同在心裏想,這是——水墨畫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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