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過神來的編劇在心裏為韓導找來的這個人贊了一句。

她老人家操刀寫過的歷史劇本、塑造再現的歷史人物無數,跟的這種劇組也有許多,但能這樣像古代人的真的少得堪比沙中淘金。

就比如先出來的黎嚴和葉程,這兩個穿上衣服化了妝也不是不好看、不是不帥,但不靠建築燈光和後期就是不像個生活在古時候的人,和身邊的空調冰箱站一起也并沒有太大違和感。

但蕭琰與他們不同,明編劇一看到他走出來,腦海中蹦出來的贊美之詞全是古代詩賦,一句跟現代沾邊的都沒有,這已經和容貌無關,而是氣度風儀。

但驚豔歸驚豔,在場的人情緒都收拾得很快,沒透露什麽傾向。

助理給每人發了兩張紙,紙上是兩幕場景,也是一會兒要試鏡的戲。

韓老今年五十九,已近耳順之年,但仍舊精神矍铄、一頭頭發染得烏黑油亮,讓三個人準備了二十分鐘,他老人家直接發話:“第一幕小嚴先來。”

這是一幕青年王桁與一衆名士曲水流觞、賦詩悠游的戲,紙上只有臺詞,動作和人物性格任憑演員各自發揮。

穿着天青色廣袖的黎嚴在衣袖一振,行走顧盼間一個少年才高出身高貴的世家公子形象躍然而出。

他指着天上,眉梢微挑:“百步穿楊又如何?”

說着從身側應當放箭袋的地方一抹,漂亮的拉弓姿勢一出,手指輕動,大雁應聲而落。

他的神情帶上了理所當然的從容閑适,意氣風發中是舉重若輕,含笑道:“騎射非所長,何必多費心,不如賦詩去。”

旋身在竹席上坐下,坐姿悠閑中又可見自世家訓練的禮儀,側耳傾聽其他人詩作的神态既從容又悠閑,看着看着,黎嚴飾演的王桁身子微微一歪,靠在桌上似乎已經睡了過去。

直到過了幾秒,睫毛微動,睜開眼後用廣袖掩面打了個呵欠,自在而随性,似乎聽到了身邊的人在說什麽,端起酒杯暢飲一盅,而後慢悠悠開口:“乘舟從月下,千裏一飛流,古來多少事,盡付樽中酒。”

話落提起酒壺,酒液一線而下,彙入樽中。

黎嚴的表演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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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老幾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接着點道:“葉程來。”

葉程同樣将這一幕進行了自己的诠釋。

黎嚴表演的王桁年輕意氣中不乏沉穩從容,随性自在中可見禮儀教養,而葉程表演的王桁更側重于意氣風發、和少年才高出身高貴的驕傲,細節中還能發現葉程受到了黎嚴表演的影響,這一場戲很明顯葉程略遜一籌。

葉程臉色隐隐不太好看。

坐在一邊的導演編劇幾人依舊沒有表露出看法,只是繼續道:“蕭琰準備。”

蕭琰想了想,在助理姑娘發直的目光中扯散了腰帶,敞開胸口半片玉白肌膚,從門口緩緩行來。

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既不規矩也不文雅,肆意而散漫,但偏偏與那并不規矩的衣服一起,便有一種縱情放曠的氣度。

這個人帶着一種似懶非懶的倦意道:“百步穿楊又如何?”

從身邊人手中取過彎弓,他的動作有谙熟騎射的從容,廣袖劃出優美的弧度,拉開長弓,右手輕輕放開,大雁應聲而落,但他卻一眼也沒有看,将弓抛給侍從:“騎射非所長,何必多費心,不如賦詩去。”

廣袖拂過,在竹席上悠然跪坐,自動之間帶起一身自在風度,蕭琰演繹的王桁雙目微阖,長長的睫毛在光影斑駁間投下濃重的陰影,他的姿态閑适而從容,優雅而自在,但又分明與春日和暖醉人的氣氛有一分不搭。

似睡非睡之間似乎聽到人呼喚,他睜開眼,眼中還有一絲不明顯的倦怠,悠悠然執起酒樽漫飲一口,放下後,食指屈起敲着案桌随口念起來:“乘舟從月下,千裏一飛流,古來多少事,盡付樽中酒。”

随性作詩,作完便不再管,換了個更舒适的姿勢阖眼再度睡去。

表演結束。

蕭琰的王桁沒有黎嚴演繹的優雅穩重,也沒有葉程演繹的少年意氣,但無疑是最貼合名士兩個字的。

放曠而任性,縱情而不羁,又帶着對世俗的隐隐倦怠,很難不讓人眼前一亮。

如果說葉程的像嶄露頭角備受贊譽的年輕人,黎嚴的像從容出色令人敬仰的世家繼承人,蕭琰的就像驚才豔豔、傲慢中藏着譏諷倦怠的叛逆者。

就這一點诠釋上來說,蕭琰比黎嚴和葉程多出一點優勢。

他在初次試鏡的時候抽到了臺詞最多的一幕戲,而臺詞是除了神态外最能表現一個角色性格的部分。

同樣的人物在不同的編劇筆下有不同的性格,就算是明确了角色性格的小說,不同的電視劇中主角性格都可能正直、也可能亦正亦邪,更遑論記載相距千年的歷史人物。

導演要找的是歷史上的王桁嗎?不,不是,是貼近劇本形象、貼近他心目中形象的王桁。

如果僅僅從史書中看,王桁是一個什麽樣的形象?除去那一大段對容貌風儀的贊美,記載中剩下的就是他推動了世家改革和《元光譜》的最終頒行,他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他一手教導了兩代皇帝,一生平定兵亂七次,他主張低抵禦外族收複失地,更是多次推動澤被黎民政策的施行。

這樣看是不是一個心懷天下的名臣标版?黎嚴從這種形象出發,做出了那樣的诠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沒什麽錯,但很明顯,編劇和導線想要拍攝、或者說再現的王桁并不是這樣的忠臣名臣标版,而是更加叛逆、更加尖銳,也更加桀骜的。

因此在那次試鏡中,寧轅會有臺詞“定陵王氏四百年世家,怎麽養出了你這樣離經叛道的人?”,這離經叛道四個字才是重點。

從歷史上看,這種解讀也很說得通。

王桁生在世家與皇族平起平坐的時代,又出身于大齊頂級士族門閥定陵王氏,但身為家主的長兄卻在他尚且年幼的時候,因為支持《元光譜》而被人在獵場一箭射殺,皇帝後來多番用清貴的官職征辟他,他直言縱情山水無暇政務,等到後來終于出任,卻不是清流文官,而是征東将軍府下的謀士之職。而後一路從謀士到太守、州牧、都督、尚書令,現代的人不仔細研究看不出來,但生活在相似時代的蕭琰卻一眼看出王桁的仕途完全和傳統士族子弟相悖,尤其他還出身頂級士族。

在那種崇尚清談玄虛和家世譜系的時代,如果不是做到了大将軍這樣的頂級權位,就算是封疆大吏,只要出身寒微,依然會為人所譏嘲。

而王桁卻從一個時人譏嘲的武夫門下起家,不能不說出人意表。

除此之外,他的與衆不同和叛逆還表現在當政後各項法度的實施,在現代人看來惠民愛民是食肉者的職責,但那個時代其實并沒有這種說法,百姓被稱為“黔首”、“庶民”、“人羊”,民貴君輕只是典籍中的一句空談,而王桁許多政策在惠及百姓的同時還損害了世家利益,說他是叛逆者并不為過。

蕭琰很欣賞他。

照着這種分析演繹出的人物,也的确叫韓老眼前一亮。

但他老人家依舊沒表現出來,只是說道:“第二幕,葉程先來。”

這一幕是王桁和齊帝楊昭發生在泰德殿的一場對話。楊昭施行削弱士族勢力,提高寒門地位的政策,但政策的施行并不順利,不斷爆出寒門貪污渎職等種種問題,施行政策的官員也屍位素餐,雖然都知道是士族下的手,但楊昭仍舊感到心灰意冷,他開始懷疑自己,并對寒門不滿,對政策也産生了動搖,于是向王桁求教,而王桁的一席話堅定了他變革的決心。

這幕戲在整部電影的地位都稱得上重中之重,副導親自給演的人對戲。

楊昭(副導):“先生,朕心有疑惑不得解。”

王桁(葉程):“陛下請講。”

楊昭:“往日別人都告訴朕世家權力愈盛,皇權威嚴不存,寒門有識之士不得出頭,約束世家權力,改革士子進身之階勢在必行,朕也深以為然,但如今見到的寒門種種腐敗亂象,朕在想,若寒門上位,真的能為天下、為朕出力嗎?還是成一大毒瘤?”

王桁:“那也是寒門起勢後之事,若因寒門将來會有的敗壞而棄之不用,豈非因噎廢食?”

楊昭:“先生是定陵王氏家主,為何不曾替家族考慮……朕并非懷疑先生高義,只是家族長養子弟,子弟長成後反哺家族,古來如此。朕當日考慮不夠,一心變革,于先生并未考慮穩妥,今日想來朕已是重重受阻,先生恐已步履維艱,累及先生,朕心甚愧。”

王桁:“陛下不必心懷負疚,此事艱難,然臣雖九死而無悔。至于變革中的種種問題,陛下可有疑慮?”

楊昭:“正是如此,請先生為我解惑。”

王桁:“近來諸事皆是由變革而起,若無變革,朝中可相安無事三十年。然而三十年後當如何?況,臣等能不變革,但陛下不能。臣等若不變革,錦衣玉食,貂裘祿馬,今日如此,三十年後如此,百年後仍舊如此,然而陛下呢?陛下當何如?再者,因循守舊難以成事,‘事殊則事易,事易則備變’,商鞅變法、吳起改革,何以一成一敗,皆在堅持與不堅持之上。”

楊昭:“朕受教,勞先生擔憂。”

這樣一段,按照葉程、黎嚴、蕭琰的順序表演完,在這一段上差異最大的依舊是蕭琰和黎嚴。

黎嚴诠釋的王桁心懷天下、大公無私,而蕭琰诠釋的王桁在和齊帝楊昭的談話中令人信服,但細節處又可見他并不是一個良善的人,比如坐實寒門也不怎麽樣的事實。

韓維晉把三個年輕人的表演從頭看到尾,沒發表任何看法,只是現在突然問:“你們覺得一個混跡朝堂如魚得水的世家子弟應該是什麽樣的?”

這個問題對于蕭琰來說很簡單,需要思考的是該如何“溫柔”地回答。

于是他答道:“審時度勢、心狠。”

或許還有其他要素,但這二者必不可少。

韓導點了點頭:“對,心狠。”

就讓來試鏡的三個人回去等通知了。

走的時候,黎嚴匆匆離開,葉程落後幾步,瞥了蕭琰一眼淡淡地說:“新人表現不錯,哪個公司的?”

趙紀從旁邊擠過來,把蕭琰護在身後:“這是我們天華新人,以後遇見了還要勞煩葉先生作為前輩前輩多關照了。”

葉程冷笑一聲沒接話,戴上墨鏡走了。

“啧,這種脾氣,姓方的能把他捧成現在這樣也是不容易。”姓方的指的是葉程經紀人,過去為了捧手下的藝人,他和趙紀兩人沒少過招。

“對了,這事兒成與不成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不要多想了。”話說到一半,經紀人又道,“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你小子比誰都心大。”

蕭琰眨眨眼:“多謝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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