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夢裏是天和二年的春天,蕭琰與陳将軍一起,帶領将士苦戰兩個日夜,終于攻下被叛軍占據的都城。
城牆巍峨高聳,每一寸都淌着血跡,每一步都疊着屍體。
在戰争中僥幸活下來的士兵來來去去,将屍體堆在一起。
“大人,您在看什麽?”他的親信問他。
蕭琰回頭,俊美無匹的面容清清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伸出手指着城門外的山說:“我在看那座山?”
親信一愣,好奇道:“那座山,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蕭琰卻不再回答了。
十年前,他得到都城被攻破的噩耗,避開保護阻攔他的部曲,跋涉數百裏,獨自一人來到這城門之外。
于那座山上,遙望父兄被懸挂在城門上的屍首。
這是他上輩子三十七年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沒有謀劃、沒有部署,心裏除了一個念頭再無其他,明明已經猜到結果,卻仍要執着地來看哪怕一眼才能甘心。在那之後,無論境況如何艱難,蕭琰都沒有再有過任何沖動行事。
十年之後,他重新回到這座都城,站在城樓之上,透過飛揚的黃土塵沙,望見過去的自己。
遠遠有歡呼之聲混着失去親朋的痛苦傳來,說不出地怪異。
這場夢并不長,蕭琰醒來後,望着窗外月光,回憶起夢中事,突然一怔。
早在和周粥一起在暴雨中踏出招待所的時候,蕭琰就明白,齊漠若能活着,大約要一輩子與他糾纏在一起了。
回去看父兄屍首,是他做的第一件不理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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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齊漠,是第二件。
那天說給齊漠考慮的機會,又有幾分是真的呢?
蕭琰自己也不知道。
他閉上眼睛躺在床上,原以為會是不眠的半個夜晚,卻沒想到不知什麽時候又睡過去了。
又做了一個夢。
蕭琰知道自己在做夢。
他擡起手,手裏是一柄劍,劍刃澄澈如秋水,此時卻如同蒙上了一層血光。
轉過身,印入眼中的是早已有所預料的景象。
一副骨架子。
架子上的血肉被剔得零零碎碎,受刑的人卻仍吊着一口氣沒有死。
哪怕知道這又是一場夢,蕭琰仍舊用細布将劍刃擦拭幹淨,奉于父兄靈位前。
在石城斷了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離開了這裏。
很多年前石城嘲諷他的些句話再度從記憶中被翻出來。
“你以為自己身負血仇、滿心苦恨,所以該用我祭告亡者在天之靈?蕭琰——蕭長嬴!能用十萬将士連同自己的性命做誘餌,你哪裏還會被區區父仇困住!城府深沉,有心無情,若論心狠手辣,我哪裏及得上你?死在你手裏實在不算辱沒!哈哈哈!”
夢還沒有醒,蕭琰沿着他走過千百遍的回廊,慢慢穿過花木扶疏,帶着一身花香也驅不散的濃郁血腥味。
掩在袖子裏的手半蜷,指尖冰涼,卻很穩。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時那樣,還需要花費心思掩飾顫抖到握不住劍的手了。
不成人形的石城被處理掉。蕭琰沒有因為他那幾句話動搖。
十年來,無論願意或不願意,殺戮死亡爾虞我詐始終伴随着他。如同磨刀石,将他打磨成了如今的樣子。
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有進無退,從無後悔。時至今日,自然也不會被區區言語動搖心神。
但偶然中的偶然,也會回想起那個獨自跑回來的、狼狽的一天。
從那天開始,他就只有自己一個了。
————
晚上在夢中連續回憶起過去,蕭琰睡得不太好。
齊漠的電話掐着他往常醒來的時間打了過來。
蕭琰:“正要去片場。”
“天氣很好。”
“你應該自己一個人,認真想一想,而不是給我打電話。”
“在你真的想清楚前,不要來我這裏受到幹擾。”
齊漠敏銳察覺到了蕭琰冷淡的語氣下難以察覺的縱容,他柔和了眉眼,打着好久不能通電話的旗號,将自己昨天的行程絮絮叨叨巨細無遺地說了一遍,才戀戀不舍地挂了電話。
挂完電話神采飛揚的眉眼就緩緩沉了下來。
阿琰的表現跟過去沒有任何區別,若說有,大概是比過去更柔和了一點。但齊漠卻偏偏覺得阿琰的心情并不算好。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一個人身上,齊漠對蕭琰産生了近似共情一樣的本能。對于蕭琰心情的感知,對于他而言仿佛成了一種天賦。
這種能叫蕭琰上輩子各路對手和愛慕者羨慕死的天賦并沒多大用處,因為蕭琰的心情變化很小,堪稱老年人心态中的老年人心态。
但這一回,齊漠察覺到了。
他猜不到蕭琰心情變化的原因,有些不安。
但比起不安,如何讓阿琰高興起來更重要。
齊漠克制自己不要過多探究蕭琰,因為這會令人感到被冒犯,但他一直希望蕭琰駐足的每一個地方,都充斥着鮮花和陽光。
幾天後,幾輛車子開進了劇組,車上裝滿了蔬菜水果和各種肉。
在劇組歡呼雀躍的時候,打扮成搬運工的陳盛将一卷錄像帶遞給蕭琰。
錄像帶上還貼着封紙,紙上寫着幾個字——阿琰親啓。
陳盛湊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需要我和您一起看嗎?萬一老板在錄像帶裏有事情吩咐我呢?”
蕭琰拒絕了這位特助的好奇心,帶着一起送來的放映機回了招待所。
在開始看這盤帶子前,蕭琰一點也沒有猜到齊漠給他這個。
畫面裏,三頭身的小豆丁一臉嚴肅地捧着奶瓶,嗷嗚一口啃了上去,啃了好一會兒沒喝到奶,鼓起小腮幫子氣了,兩只小胖手握着奶瓶就甩了起來。
甩得地上一片狼藉,他才美滋滋地舔着奶嘴笑起來,笑得沒心沒肺。
然後這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小豆丁一分鐘後就把自己卡在了椅子和牆的縫隙裏,拔都拔不出來的那種。
蕭琰:“……”
齊總為了自己僅剩的羞恥心,沒點名錄像帶裏的豆丁是誰,可以說十分矜持了。
錄像帶裏頭齊豆丁還在繼續犯蠢,蕭琰卻沒了積壓在胸口的沉郁。
他拿起筆,給齊總創作了大半個本子的幼兒齊漠兩三事。三頭身、蓮藕手臂,畫冊出版了大約能萌死一大票群衆。
嗯……然後,給齊漠寄了回去。
劇組在不緊不慢拍戲,趙紀打了電話過來。
“還有多少能殺青?”
蕭琰翻了翻劇本:“半個月。”
趙紀:“那就好,別忘了裴天王演唱會海城站你要去當特邀嘉賓。”
裴天王裴峥是歌壇常青樹之一,成名近十年,完全不是蕭琰這種小年輕能比的。
按理說歌壇和演藝圈交集不大,裴峥和蕭琰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但專輯行業不景氣,歌壇眼看
着也有了蕭瑟氣象,和國內演藝界蒸蒸日上的現狀完全成了反比。
裴峥并不是一心紮在音樂裏頭不出來的人,在這種現狀下也想要跨個行,往影視方向試一試水,争取轉型成影視歌三栖。
他的地位擺在那兒,雖然因為沒涉足過表演的緣故不會考慮男主角,但就算是個男二男三也不能是個一般片子的男二男三,否則還不知道對頭和營銷號會怎麽寫。
公司給自家天王準備了大制作的男二,裴峥自然投桃報李幫公司扶新人一把。
蕭琰就是這個被扶的。
目光仍舊落在豆丁身上,蕭琰突然問:“裴峥和齊漠熟悉嗎?”
“老板?”趙紀想了想說,“據說老板不知道哪個發小是裴峥的歌迷,跟裴峥關系不錯。”
說着經紀人緊張起來了:“有什麽問題嗎?”
他現在是只要從蕭琰嘴裏聽到老板的名字就膽戰心驚。
蕭琰沒有再說:“沒什麽。”
只是這件事大概與齊漠有些關系。
蕭琰在這件事上倒是是想多了,事實上齊漠根本不知道這事兒,否則很可能反倒會使絆子。
按齊總的想法,蕭琰可以主攻電影,通過大導演的電影迅速積累資歷登上頂峰,過程中如果喜歡音樂出專輯也好,都随心意,而不是去當一個特邀嘉賓。
蕭琰與裴峥資歷地位差距很大,而且他還不是歌手,這個提攜其實很勉強,有很可能會被裴峥的歌迷噴。
假如把這種擔憂公之于衆,齊總大概會先被噴一頓。
被噴怎麽了?這在圈子裏的人看來再正常不過,連這點兒粉絲歌迷的挑刺都忍不下來,還想紅?怎麽不去做夢?
但齊漠忍不了這個。
他很幼稚地覺得蕭琰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就該一直輝煌燦爛。
可定下這件事的時候他正躲在招待所蕭琰的房間裏頭,等知道蕭琰都應下了。齊漠第一反應是打電話給陳盛:“把裴峥塞到阿琰要進的劇組裏,演唱會的時候用同臺演戲做噱頭壓下不好的聲音”
齊總是這樣想的,為了避免有些人嘲諷蕭琰一個演員抱歌王大腿蹭熱度,直接把蕭琰和裴峥敲定成合作關系,這樣能最直接地叫黑子閉嘴。
陳盛:思路清晰,有理有據……個屁啊!
蕭琰連下部電影演啥都還沒确定,要是選的是個小成本劇組,把裴峥塞進去,公司就等着歌迷寄刀片吧。相反要是進了大制作看起來挺好,但問題是大制作名導演是你想塞人就塞人的嗎?還是個沒一點經驗的新手!就算你天王名氣大,人家不會去找名氣一樣大的影帝?這令人窒息的操作!怕不是等不及想上名導黑名單了!
本來看你酷炫風騷的走位,拐了十八個彎的方法,我以為你是要去西天取經,結果你告訴我就出門買個包子?
顯然齊漠也知道自己這一波操作很令人蛋疼,所以他直接給陳盛發了條短信。
【年底獎金加二十萬。】
陳盛:好的爸爸,沒問題的爸爸,我保準給您辦得漂漂亮亮!
作者有話要說: 七糖覺着蕭琰和齊漠,應該是在對的地方對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要是齊漠上輩子遇上蕭琰,任他再真誠,最後大概也只能癡心付流水。
而蕭琰,不知道大家感沒感覺到,他其實有不太明的厭世情緒,而且對這個世界不太有歸屬感。
又因為上輩子就已經是人生贏家中的人生贏家,金錢權力地位基本沒啥吸引力,而齊漠集友人愛人于一體,所以齊漠對蕭琰是特殊的。
以及,蕭琰說我不好你考慮清楚這個話,其實可能他自己心裏就很清楚齊漠會做什麽選擇,甚至他未必不會引導齊漠做這個選擇。
至于為啥說這個話,大家自己體會。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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