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碰面

鐘亭醒來時天蒙蒙亮。

一陣風起,一側窗簾“呼啦”飛起來,又“啪”地一個悶聲吸到牆上。身邊人還在背對她熟睡,呼吸悄然。

翻個身側卧,臉頰枕着手臂,望着窗緩神。

秋日的鄉間清晨,大地一片岑寂。

樹木、房屋、田野靜悄悄地平卧于白霧之下,旭日東升,光線一點點在朦胧霧氣中漫開,整幅畫面的色彩跟着慢慢明亮。

綠郁蔥茏的樹林上方,一只鳥蕩悠悠地飛出了個弧,忽然又俯身紮入下方樹帽,消失于一瞬。枝葉剛剛靜止,它又箭一般直沖而出,身後呼啦啦跟出一群同伴,悉數在天際化作黑點。

藍天下,鄉道盡頭,兩輛汽車一前一後,正全速駛來。

兩車速度都不慢,維持着一定車距。開到道路中段,後車突然開始加速,沒有轉向超車的意思,寸寸緊逼前車。前車加速,它再次加速。終于,“嘭”地一下,一個悶而有力的聲響在曠野裏驟然騰空,輪胎的摩擦聲和尖銳的剎車聲緊随其後,游蛇般在四下裏蹿開。

周圍有幾只狗同時開始狂吠,鐘沁在睡夢中受驚,翻了個身。鐘亭下床,開窗張望。

有車追尾了。從這個視角看過去,車身輪廓被道邊的幾片樹影遮住了三四分,勉強能看出後面是輛紅色的馬6。被撞的黑色轎車歪在路旁。

畫面像被按了暫停鍵,兩車靜止着,很久都沒人下來。

樓下,興奮的狗還在起哄亂叫。

背後響起一聲輕輕咳嗽,鐘亭轉過臉,看見鐘沁已經在床上坐起來,雙眼無神。

“幾點了?”鐘沁打了個呵欠。

“7點多吧。”

“外面怎麽了,大清早的這麽吵。”

“撞車了。”

鐘沁嗅了下鼻子,緩了一下,剛醒的聲音含含糊糊,“有水喝嗎,好渴啊。感覺鼻子有點不通,可能要感冒了。”

嘴上一直說着不在意婚禮,心裏到底還是有點緊張。

“沒燒,”鐘亭笑了下,“下去吃早飯吧,等下肯定要送他們走了。”

一天又開始了。

姐妹倆穿戴整齊下樓時,客廳的餐桌邊已經圍坐了一圈人。桌上是熱騰騰的稀飯、包子和油條,簡單溫馨,鐘母和她嬸嬸在廚房裏進進出出。鐘母給她們一人裝一碗湯飯,“難得都起這麽早,都不敢上去喊你們,怕你們還在睡。”

鐘沁:“狗叫得吵死了,哪裏睡得着。”

一個長輩說:“旁邊路上撞車,也不知道怎麽撞的,估計是沒什麽大事,已經都開跑了。”

一家老小聊着天,熱鬧地吃完了早飯。幾個親戚朋友昨天都沒開車過來,鐘父他們送市區的回去,讓鐘亭送島上的遠親,臨別時都約着婚禮正日子再聚。

鐘亭送完人後已經靠近9點半,挑了個省時的路線回頭。

車駛出有些擁擠的居民區後,先是經過一處杉樹林,很快又路過大片的十月田野。路窄不好走,但一路野景,心神暢意。

鐘亭戴着墨鏡,單手操控着方向盤,風吹過耳邊,半邊肩膀被陽光照得透亮。

拐上一條小路時,儀表盤忽然顯示胎壓有問題。打着黃閃靠到路邊,她下車查看。

興盡悲來。右後側車胎不知道什麽時候爆了,憋下去大半。站在車尾,鐘亭摘下墨鏡,蹙起眉。

手指朝後梳了下頭發,她擡臉四看。

一側是水塘,一側是樹林,一個人影也沒有。她給鐘父打電話,他可能還在路上,沒有接到。又找鐘沁,鐘沁叫她等一下,馬上找人來幫忙。

這是一條細窄的土路。

挂完電話,鐘亭走到後備箱拿了瓶礦泉水。周圍靜得出奇,她看着面前的風景喝了兩口水,緩緩旋上瓶蓋。垂眼時發現,锃亮的車身上倒映着一片清晰的藍天樹影,淩亂交雜的枝枝葉葉,跟着風在車身上搖晃。

意識就這麽停滞了幾秒,她轉過頸,淡淡瞥了眼背後的柏樹林。

二十分鐘後,路的前方出現了一輛黑色汽車。

不知道是不是來幫忙的人,等待中的鐘亭在車邊立直身,凝望着。

是一輛奔馳C系,果然,車在靠近她時慢慢停住,副駕駛車窗降下,探出了一個男人的頭。

“是鐘亭吧,我是楊勇外甥,你妹妹叫我來幫個忙。”男人飛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楊勇是她剛剛送走的遠親。

鐘亭上前,前額的一片發随着傾身的動作半遮面頰,“對,是我,有個胎爆了,麻煩你了。”

“沒事……”

男人咧嘴一笑,轉臉和開車的人說了句話,推門下車。

鐘亭發現他個子很高,瘦瘦的。他看着鐘亭,笑着說:“我是高陽,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了,小時候你放暑假過來,我們一起玩過的。”

細看他的五官,确實有點印象,莞爾,“有印象,高陽,不少年沒見了。”

“你妹要結婚了吧,我爸那天也要去的。”

“嗯,就是這個周四。”

寒暄兩句後,高陽過去幫她看車、換胎。

後備箱裏放了不少東西。兩箱礦泉水、兩雙運動鞋、羽毛球拍,還有一些書本雜志。他把東西拿出來,貓腰在裏面搗鼓片刻,從隔板下取出備胎、千斤頂。

查看了下車上配的工具包,他手上動作慢下來。

“你等一下啊……”他轉身走向送他來的車。

路窄,為讓道,車栖在了鐘亭車的斜後方。

她跟着高陽看過去,發現這車從前看一切正常,從後看——車尾的保險杠明顯凹下去一大塊。

高陽扒在窗口跟裏面人說了兩句話,走到車尾,停下看了看,伸手開後備箱。他在裏面翻出兩樣工具,關上後蓋。

後蓋靠近左側尾燈處憋下一塊,打開沒大問題,不知道為什麽,阖上時裏面的機關卻卡不住了,幾次按下去都彈上來。試了兩次後他停下,低頭琢磨。

不是自己的車,心裏有顧忌,也有點不敢真正下勁。

片刻後,車身晃動了一下,主駕駛門打開,下來了一個男人。

男人穿着件黑襯衫,反手甩上門,在繞到車尾的途中,他圈着手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了,抽兩口後又拿下。後蓋掀着,看他過來,高陽适時地讓開位置。

鐘亭離着他們有幾米距離,看見高陽跟男人說了幾句話,兩人都盯着一邊的凹槽看。幾秒後,男人單手按在後蓋上,一個果斷的猛力,“嘭”一聲,車蓋幹淨利落地扣下,像是徹底與車焊在了一起。

問題解決完兩個人還站在那,像是在讨論車尾的問題。

鐘亭背靠在自己車邊喝水,高陽回過頭,正好撞上她的目光,讪讪地笑了下。

男人都好面子,坐個奔馳來本身挺氣派,這麽搞了一下,就有點窘迫。

拿着兩樣工具走過來,望了眼那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老板,今天過來玩,上午車也剛碰了一下,要送去修呢。”

嘴角牽了下,鐘亭目光又朝那頭看了看。男人已經上了車。

靠近中午,陽光越來越明亮,落在旁邊的池塘上,反射出一片粼粼水光。高陽不知道鐘亭這個若有似無的笑是什麽意思,他也沒多問,不再耽擱地走到車邊蹲下,扭松輪胎上的螺母,用千斤頂慢慢頂起車胎。

鐘亭站在他旁邊沉默地看着,手機忽然震動,她走到一旁去接。

高高的松柏立在道路一側,像一座座尖塔。風來,樹梢搖晃,樹影牽動起樹影,蒼翠沉靜。

何志斌癱坐在車裏抽着煙,手肘架在窗沿上,雙眼因一縷陽光的直射微微眯起。他從窗外收回視線,偏開一點頭,朝外彈煙灰時,注意到了後視鏡裏的人影。

女人高挑挺拔,短發,襯衣袖子卷着,在講電話。背後的綿延樹林,一片深沉綠意。

淡淡瞥了眼,他又把煙朝唇間送,臉上沒什麽表情。

電話是上海同事打來的,要接手她之前的工作,态度謙和地和鐘亭讨要幾個客戶號碼。鐘亭沒怎麽為難她。挂掉電話轉過臉,她發現自己正站在奔馳車後面,離着撞壞了的保險杠兩三米遠。

撞得挺嚴重的,幾處地方還蹭了漆。

目光從車尾轉到車前,主駕駛的窗口外支着一個胳膊肘。

一陣青藍煙霧從窗口湧出來。

那頭高陽換好胎了,在叫她。

“鐘亭,你回去後再找人看看,備胎小,你最好到市裏找個4S店盡快換了。”高陽把螺母上上去,背後的衣領下已經印出汗漬。

“好的,謝謝你了高陽。”

“沒事。”擦擦手,他上車往前開出幾米,又倒回來,确保沒問題。

又寒暄了幾句,怕何志斌不耐煩,高陽跟她道了別。

狹長小道上,車子慢慢上了速度,鐘亭淡淡笑着,對伸出頭的高陽搖了搖手。

一人一車在後視鏡裏越來越小了,高陽還在意猶未盡地看。

何志斌掃了眼後視鏡,“是你什麽人?拿根煙給我……”

高陽摸出根煙給他,“多少年沒見了,小時候還跟我一起下河摸過魚的……按輩分,好像應該喊我一聲舅舅。”

“呵”地幹笑一聲,何志斌騰出手點火。

“等下回頭麽?在我家吃個中飯,就跟小明他們說晚上不要來了。”

約好今天到他家釣魚吃飯、晚上喝酒打麻将,但今早突發這麽個小車禍,當下他有點摸不準何志斌心思。一個是老板,一個是夥計,關系再好,相處總歸微妙。

“幹什麽。”

“車不送去修?”

單手控着方向盤,何志斌語氣有點不耐,“明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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