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拿車
奔馳車栖在透明的夜色裏,離着一段距離有一盞高高的路燈,照映出車身輪廓。
車裏很靜。
何志斌放松地斜靠在座椅上,額前的一簇發垂耷在眉峰。儀表盤裏散出的微弱白光映着他的臉,他目光發滞,不知道在看什麽。
右手手掌裏玩弄着一只鍍銀打火機,也不點燃,只是緩慢地用拇指把蓋子撥開、阖上,撥開、再阖上。聲音清脆。
作息混亂,日夜颠倒着玩,這幾年,他經常莫名地感到困倦。一旦累了,就喜歡這麽坐車裏發呆,有時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
中途,後面來車閃大燈,按喇叭。他懶懶地朝後視鏡掃一眼。樓棟邊過道狹窄,他的車沒有靠邊停,擋着小半幅道路。但後車開得小心一點,勉強也能過。
車朝着前面的奔馳又閃了閃大燈,過了會兒終于放棄溝通,慢慢調整好角度,挨着他慢慢渡過去。擦身而過,車主很想對裏面人翻白眼,可天色漆黑,隔着窗膜什麽都看不見,只能一腳油門憤憤而去。
車聲走遠後,周圍比剛剛還要靜。
歇夠了,何志斌坐正身體,拉扯了兩下安全帶。黑暗裏,汽車引擎聲驟然響起。
回去的路上可謂是疾馳,一刻鐘不到就到了家。
掏鑰匙開門,門未全開,屋裏洩出一條窄光。怔了一下,他推開門,一室通亮。
不動聲色地在玄關處換好鞋,他把鑰匙丢鞋櫃上,一邊解着襯衫扣子,一邊往房間走。
房間的燈也開着,床沿上坐着一個女人。
女人二十出頭的樣子,長卷發,雪紡上衣,牛仔包臀裙,坐着不動也有種俏麗感覺。她擡頭看走進來的男人,嘴唇很細微地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何志斌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徑直拉開衣櫃門,抓了身睡衣在手裏,又走出去。
十來分鐘後,他洗完澡出來,穿着T恤短褲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抽着煙打開電視。電視裏放的是籃球賽,他盯着屏幕,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熏得眯起眼,拖個煙灰缸到手邊。
一陣腳步聲,女人走出來,站旁邊盯着他了片刻,突然彎腰拿起遙控,“啪”地關了電視。
室內瞬間靜下來。
畫面定格一秒,何志斌吸了下面頰,身體懶懶地往後一靠,夾着煙的手搭到沙發背上。洗完澡,他頭發濕着,輪廓分明的臉孔看上去更清俊。袅袅煙霧萦繞在臉邊,溫冷的目光有種淡淡的性感。
夏薇心裏很清楚,他這副樣子,就是真的在生氣。而她的本意不是要他生氣。
僵持了一會兒,她在他身邊坐下,看着地面,聲音裏強撐着所剩無幾的自尊。
“我是回來拿東西的……”
何志斌沒說話,探身彈了下煙灰,回身坐好時,左手上多出了一個溫柔力道。
女人溫熱細膩的手心貼着他的皮膚,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他抽着煙,沒有動,就這麽任她握着、沉默着。
“車修了嗎?”她試着轉移點話題。
他“嗯”了一聲。
她抿了下唇,停頓了一下,聲音夢呓一般輕軟,“就當之前什麽都沒發生,行不行?”
他裝傻,“什麽?”
“你要是不想我住過來,我不住過來就是了……我們就還和以前一樣……”
手下一空,是男人抽出手,換了個手拿煙。
心頭一冷,她看向他。
他瞥她一眼,又移開目光,望着空氣裏的虛無,“既然不開心,勉強自己幹什麽……”
“你什麽意思?”一瞬間的羞憤湧上臉,夏薇紅了耳根。
他不說話。
下一秒,羞恥、憤怒、怨恨,各種強忍的情緒都齊齊湧來,夏薇抖地站起身,看着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氣得幾近發抖,轉身去門口換鞋。
沙發上,何志斌轉臉看了眼她的背影,臉上沒有任何波瀾,“把鑰匙丢下來。”
門口人身形一頓,眼一紅,一秒也沒有思考,拿起鞋櫃上的鞋刷砸過去。“啪”一聲,茶幾上的兩個小擺件被砸中,乒裏乓啷響一地。
随即,耳邊響起一道巨大摔門聲,流動的空氣發出了隐隐的翁鳴。
何志斌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通亮空蕩的客廳裏,他動了下脖子,身體後仰,舒适地靠向沙發。
這樣的不歡而散,他習以為常,除了厭煩,只感到索然無味。
……
是夜,鐘亭做了一個很完整的夢。
早上醒來的剎那,夢的雛形還在,心中存有一種十分朦胧的美妙感覺。可越是努力去想,腦子越清醒,徹底清醒後,夢也跟着徹底消失了。
洗漱後陡然想起,今早答應陪鐘沁去醫院産檢。
打車趕到婦兒保健院時,鐘沁已等在門口。看着鐘亭從出租車上下來,她有些納悶地問她車。鐘亭一帶而過,說有點問題送去修了。
“你那個車怎麽老出狀況,真是受不了,”又仔細看她,“怎麽看起來臉色這麽差。”
“是嗎?這兩天睡得不是很好。”
醫院的走廊上,鐘沁目光關切地看着她,“睡眠又不怎麽好了?”
“沒那麽嚴重,”鐘亭說,“剛回來,可能不習慣。”
“那就好……”鐘沁點頭,“是不是樓上那家人特別吵,他們家孩子好皮的……”念頭斷了一下,話鋒又一轉,“哎,所以以後一定要把寶寶教育好,你看,不然背後就會這樣被人家說閑話。”
鐘亭取笑她,“做媽媽就是不一樣了。”
“當然,你以後就懂了。”
鐘沁突然啧嘴,“咦,怎麽覺得我們倆像是倒過來了。你以後就懂了,這種話像不像你喜歡說的?”
鐘亭哼笑,“行了,排隊去吧。”
婦産科非常忙,鐘亭陪着鐘沁排了近一個小時隊,查了幾樣指标,除了葉酸較低,其他一切正常,還有份報告要過兩天才知道。
結束時已靠近中午,兩個人就近吃了一頓飯,聊到鐘亭工作室的進度後,兩個人下午就過去看了。
趙先路是一處老街,沿街都是明清建築,道路上空被枝葉相連的梧桐樹遮去大半。這幾年政府投了幾個億把這裏打造成文化街區,一下子開了不少藝術工作室,文化氛圍還算濃郁。
鐘亭店面旁開着一家茶室,店主人是個有些年紀的女人,鐘亭幾次見到她,她都穿着一身中式衣裙,像是改良後的漢服。她們到的時候她正坐在外面的老藤椅上曬太陽,沉靜娴雅。
鐘亭的店面不大,五十多個平房,毛坯房,裏面連張椅子也沒有。
鐘沁轉了一圈,“對了,你讓我聯系的那個鋼琴老師給你找好了,人現在國慶出去玩了,回頭我把他約好了一起出來吃個飯吧。薪資方面你們自己談。”
“好。”
兩個人閑聊了幾句,店裏實在沒什麽好看的,正好隔壁老板娘邀她們去喝茶。
茶室內茶水飄香,秋陽暖暖。三個女人簡單聊着天,惬意地忘了時間。這幾天回來後雖事務不斷,鐘亭的生活節奏卻比以前放慢很多。忽然這麽停下來,她的內心反而有種很不真實的充盈感。
傍晚時姐妹倆分了手,鐘亭去醫院看望何家俊。病房裏只有他和他媽媽在,她按照賬單付了醫藥費。
晚上交警大隊打來電話,責任認定書出來了,要她明天去取車。
事故認定,鐘亭擔七分責。
第二天下午她趕到交警大隊沒一會兒,何志斌就到了。交警正在和鐘亭說話,看何志斌進來,把文件給了他一份。
他簡單翻閱了一下,兩個人沒交流,各自簽字。
事情處理結束,交警帶鐘亭去停車場取車。
交警大隊的這座新樓位于僻靜的南城,周圍都是沒開發的舊屋和荒地,正門口前一條寬闊大馬路,直通國道。
辦完所有手續出來已靠近傍晚,鐘亭開着自己的車出來,發現奔馳還停在出口處。
穿着襯衫牛仔褲的男人面朝馬路吸煙,遠方的半空裏有一片淡藍色山脈,夕陽晚照,漆黑的車頂反射着一片锃亮的光。
餘光裏看見車出來,何志斌信步走來。
鐘亭在他旁邊停下,降下窗。
手撐着她的車頂,他弓下身,窗外光線瞬間被遮去大半。
“一起吃個飯?”他看着她,覺得她眼睛不大,形狀倒是很漂亮。
鐘亭略一遲疑,又淡淡一笑,“你請我請?”
嘴角一提,何志斌眯着眼不知道朝哪看了下,又低頭,視線回到她臉上,“都聽你的。”
夜幕緩慢降臨,溫柔點亮城市的燈火。
浩瀚的車海,兩輛車一前一後,從城南開到城北,一路穿過傍晚的市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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