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臭豆腐

走廊上隐約有聲音透進來。有人入住隔壁房間,像是喝多了,男聲夾着女聲,一路吵鬧。過了會兒,人從門前路過,音量漸小。

何志斌和鐘亭沉默地躺在床上。人聲臨近又消失,這個房間像是與世隔絕了。

鐘亭枕着他的胳膊,手心緩慢摩挲他的臉頰。何志斌手墊在腦後,望着天花板。他偏過一點頭,用嘴唇抿她觸感細膩的手指。她的發梢散落在他皮膚上,刺刺癢癢的。

“上次在你家撞到的,是你女朋友?”

何志斌:“分手了。”

“為什麽?”

“上回被你吓跑了。”

鐘亭笑了下,“不怎麽好笑。”

“你呢?”

“什麽?”

“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

“那正好。”

“什麽正好。”

“你沒有男朋友,我沒有女朋友,不是正好。”

鐘亭沒有說話。

“聽高陽說,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嗯。”

“跟你長得像不像?”

“有的人說像,有的人說不像。”

沉默了會兒,何志斌低下頭看她。

壁燈的光只有一小片,溫厚地靠在牆壁上,映照着他的手臂、她的臉和肩。他撩開半遮她眉眼的發,勾起她下巴。

鐘亭是單眼皮,或者應該說是內雙,在睜閉間,眼睫上方才會顯現一條細窄的褶痕。雙眸完全睜開,那痕跡就徹底消失,成為身體的隐秘部分。

拇指撫摩她眼角處的細嫩皮膚,他目光悠緩地在她五官上走了一遍,然後是肩膀,衣衫不整的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

掃掉他的手,鐘亭換了個舒适的躺姿。

“你今晚心情不錯?”

何志斌倚着床頭坐起來,拿起手機看了看,語意中沒有遮掩什麽:“嗯,談了筆生意。”

他确實心情不錯。經孫蓉中間引薦,做了系列工作後,他跟仁酒酒廠那邊的人終于對接上。晚間一起吃飯,事情已經談出了眉目,很順利。

他說到工作上的事,她沒有過問的意思,沒接話。

“晚上吃的什麽?”他忽然問。

鐘亭看向他。

何志斌放下手機,用手背碰了碰她臉頰,“餓不餓,帶你去吃宵夜。”

此時已經靠近夜裏2點,出了賓館,街上空蕩蕩的。

鐘亭覺得自己大腦出了問題,才會跟他出來吹冷風。沒有開車,他們沿着街道走,穿進巷子。何志斌說裏面有一家水餃店做夜間生意。

臉被夜風吹得發緊,他走在她旁邊,看看她,“冷啊?”

“還有多遠。”

夜裏寒,從空調房驟然出來,身體感覺像是空的。鐘亭說話時嘴邊已經有白色霧氣。

他輕笑了下,頭靠她旁邊,朝前面指了指,“看見沒有,前面有燈光的,冒着煙的……”

鐘亭緊着眉朝他手的方向望了望,清寒的夜幕下,巷子的岔道口有一個蛇皮棚圍搭的排檔。陣陣白煙從裏面冒出來,彎曲着滲入夜空。

“室外?”

“走吧,坐下來就不冷了。”

沒給她考慮的機會,何志斌攬着她的腰,朝小店加快步伐。

鐘亭沒見過這樣的夜間大排檔。不做燒烤、炒菜,只賣水餃和油炸臭豆腐。裏面有四五張小桌子,生意不錯,幾個顧客正吃得熱火朝天。他們在最裏面的避風位置坐下來,何志斌熟門熟路地在角落裏找到熱水瓶和一次性塑料杯,給她倒了杯熱水。

水太燙入不了口,鐘亭輕握着捂手,緩過身上那股寒勁。何志斌去前面點東西了,高大的背影被自上而下的燈光襯得很暗。兩口大鍋在旁邊沸着,一陣冷風蕩過去,竈臺邊火星飄飛。

他跟老板閑聊了幾句才過來。

何志斌與人交往大多時候都很冷淡,鐘亭第一次看到他和人這樣熱絡。

“認識?”她問。

他扯了些餐巾紙在桌面上抹了兩下,挑出兩雙一次性筷子,掰開一雙給她,“我從小學開始就在他家吃臭豆腐……”看她一眼,“街對過,解放路小學。”

鐘亭擡眼在小店四處望了望,頂上的燈光照下來,在深夜中微微有些刺眼,風刮地塑料棚嘩嘩作響。他大她兩歲,就是說,這個小小的店已經開了二十來年了。

心裏忽然有種很沉寂的感覺,倒是不覺得那麽冷了。

說話間,老板娘端着餃子和臭豆腐過來了。和男老板一樣的微胖身材,厚呢子大衣外穿戴着件暗紅色的圍兜,圓圓的臉,用眼睛對他們笑了笑。

她跟何志斌說:“多長時間沒看到你了。現在都不常過來了……”又看看鐘亭,“美女,嘗嘗我們家的臭豆腐,好吃下次再來。”

那邊有人結賬,老板娘被叫走。

臭豆腐在燈光下油燦燦的,上面澆着醬汁,撒了香菜末,看上去很重口。

何志斌看看鐘亭,“嘗嘗看。”

鐘亭在飲食上注重健康,已經多年沒碰這類食品。盛情難卻,還是夾了一筷子。

“怎麽樣?”

“不錯。”

何志斌笑了下,“不錯就多吃點。”

“你不動筷?”

“我晚上都不吃東西,減肥。”

“……”

這夜,他們到了下半夜才散。何志斌在第二天清晨睡着,醒來時已經是下午。

洗完澡接到家裏電話,喊他回去吃飯。何家俊回家修養後,他只去看過他一次,晚上沒事他就過去了。

何家俊腿上還綁着石膏,下不了地。何家俊有點怕他,在他面前很乖。吃飯的時候老人把飯菜都給何家俊端到了床邊。何志斌在客廳裏頭看着老人走進走出了幾趟,一會兒夾菜,一會兒端湯,沒說什麽。

他叔叔嬸嬸注意到他臉色,朝房間裏喊:“媽,不要忙了,快點過來吃吧。”

席間,他叔叔嬸嬸跟他說話,何志斌一副倨傲模樣,很冷漠。這對夫妻都是普通工人,快退休了,這幾年一直在仰仗侄子的鼻息。每次硬着頭皮喊何志斌回來吃飯,夫妻倆都如坐針氈。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得時不時叫他回來。

熱臉貼的是冷屁股,但好歹也是貼到了。不管何志斌怎麽看不慣他們,經濟上,他還是一直在幫襯他們。他們指望着以後他能托一把他們的兒子。

吃完飯,何志斌嬸嬸切了盤水果出來,熱絡地叫他坐着看會兒電視。何志斌看她一眼沒說話,坐沙發上抽了兩口煙,起身去了廚房。

廚房裏水聲嘩嘩,老人勾着背,正在洗碗。她一頭花白的齊耳短發,身材已經幹癟,手腳卻依然利落。一個又一個的瓷碗被洗幹淨了摞在水池邊。何志斌在門邊伫立了會兒,一言不發地盯着老人的背影,眼睛被呼出的煙熏得半眯。

老人有所感覺地側過身,看到他,“不過去坐着歇歇……”

舌頭裹了下面頰,何志斌停頓了一下,走到她旁邊看了看。

不鹹不淡地問了句,“誰要你洗的?”

老人今年八十多歲,耳朵眼睛早已經不太靈光。他是她帶大的孩子,一個表情一個語氣,她就能摸到他情緒。

裝作不懂話裏意思,老人話裏試圖含糊帶過,“小胡這幾天腰不好,躺了兩天了,今天才稍微舒服一點,早兩天疼得都下不了床,也是不年輕了……”小胡是何志斌嬸嬸。

聽出她話裏的欲蓋彌彰,何志斌擡手撓了下眉毛,“不是請保姆了麽?保姆沒請,錢去哪了?”

除了鐘亭賠付的護工費,他事後還特意給了他們1萬塊錢,就是怕何家俊回來養傷,夫妻倆把事情都壓老太身上。

“請保姆多貴,我現在身體又不是不行,幹什麽請保姆,能幫着做一點就做一點……你過去吃點水果,我兩個碗一下就洗好了……”

話還沒說完,耳邊脆生生地“啪”一聲,何志斌抄起一只碗掼在了地上。霎時四分五裂。

何志斌嬸嬸剛剛就聽到了廚房裏的動靜,知道何志斌這邊又起了邪火,過去跟他叔叔說了兩句。還沒說完呢,這邊就傳來了摔碗的動靜,兩個人吓得一激靈,立馬趕到廚房。

“這是幹什麽……”他叔叔看看地上,剛想拿出點長輩架勢,擡頭一碰到何志斌冰冷的目光,又适時止住話頭。

老人愣在那,水龍頭的水還在稀裏嘩啦淌,她看着自己的孫子,嘴唇顫了顫,沒有說話。

何志斌看看老人,再看看他嬸嬸,問她,“她是你們家保姆?”

他嬸嬸被他問得臉色通紅,一張利嘴忽然沒話來回。他叔叔到底是一家之主,站在旁邊梗起脖子回過去,“你這話怎麽說的,我什麽時候虧待過自己老娘,你做小輩的好這麽跟我們長輩說話……”

火上澆油,何志斌眼底露出了一股狠勁。

夾在孫子和兒子一家間的老人看着他的樣子,眼睛一紅,用空拳推了他一下,聲音現了哭腔,“好了好了……好好一家人一起吃個飯……搞成樣子幹什麽……”

空氣冷凝下來,只剩老人的抽泣聲。

何志斌看看她,向後捋了把頭發,冷靜地抽了口煙,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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