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下雨
走到山上取車,天色已暗。車順着公路盤旋而下,一直開出度假村。
漫無目的地行駛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一片商業區。
游完泳又累又餓,沒多做挑選,何志斌跟鐘亭進入一家小火鍋店。店內煙氣沸騰,随便看看菜單,鐘亭點了份牛肉火鍋套餐,遞菜單給他。
何志斌脫下外套,“你看吧,幫我點個腐皮和筍片。”
加了幾個菜,服務員接過菜單問,“酒水要嗎?”
何志斌看看她,“我開車就不喝了,你要不要來點?”
“不用。”
“飲料?”
鐘亭搖頭。
知道她很少喝飲料,何志斌看看服務員,“就這樣吧,菜上得快點。”
“難得出來,不喝一點?”服務員走了,他看看她。
“一個人喝也沒意思。”
“要不我陪你?”
“算了,明天不開車再出來喝吧。”
何志斌看看她,“好。”
等菜的閑暇中他點起煙,朝面前的霧吹了口氣,放下打火機,看着她。對視的空白裏,兩個人都像在等對方說話,又都一時無言。
靜靜喝一口茶,鐘亭看向窗外。
夜幕下,流動的街景彌漫着濃濃煙火氣,令人有些迷惘。
吃飯時候,兩個人又随便聊了點關于南京的話題,氛圍中還留有在山上一起散步時的淡淡溫馨。
結束後何志斌付帳後出來,鐘亭正站在門口。
一團團昏黃燈光浮在暗沉的夜空中,成為她的背景。
“怎麽說,回去還是開車轉一轉?”他問。
“在這附近逛逛吧。”
沿街開着很多店。老萬打來電話問他們在哪,喊他們一起吃飯,何志斌告訴他已經吃過了。小臂被碰了一下,他講着電話轉過臉,鐘亭朝身旁一家樂器店指了指。
何志斌擡頭看,招牌上寫着“美麗琴行”。挂掉電話,他跟在她身後進去。
店內明亮空曠,擺放着琳琅樂器。店老板留着及肩長發,身上斜抱一把單板吉他,正在和朋友抽煙聊天。看見有人進來,很随性地問他們要什麽。鐘亭說自己看看,他就沒再招呼。
走到最裏面,鐘亭仔細看了看幾臺立式鋼琴,問能不能試。
“随便試,我們店裏只做雅馬哈,”長發老板朝她的方向看了看,爽快地說,“要什麽型號都能調貨,免費送貨上門。”
何志斌擡頭看了看滿牆的吉他,摸了把旁邊的琴,問她,“要買琴?”
鐘亭沒有應聲,她從一架架琴旁走過,找到目标。他轉身時,她已坐下。
掀起琴蓋,纖纖細指劃過琴鍵輪廓,體會了一遍質感。
“我工作室那邊還缺三臺琴,朋友推薦了這款,我到時候打算從網上訂。”右手手指在鍵面上游走,一串流暢的叮咚聲。
她看向他,“你聽聽看怎麽樣,性價比還不錯。”
雙手随着話音一起落下,霎時間,安靜的空氣裏飄蕩起了優美的琴鍵聲。
鐘亭彈得随意,頭與雙臂自然垂着,身體與琴身間維持着一個矜持的距離。何志斌站在琴的背後,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她的雙手,只能看見她半邊的肩、低垂的眉眼。
她的上身随着流瀉的樂曲微微前傾,燈光落下來,琴身亮得刺眼,她的臉上有剎那的沉醉。
心裏咯噔一下,何志斌靜靜站着,某一個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她最真的那副面容。
從琴行出來,空中開始飄小雨點。
他們加快步伐去取車。半路雨下大,離停車地方還有段距離,他們拐到一處檐下。
夜幕漆黑,雨水茫茫然籠着天地,樹葉子被澆得簌簌響。撣了撣外套上的雨,何志斌望着檐下流淌的一道雨簾,感覺一時半會走不掉。街那頭,雨氣已經彌漫開來,景色模糊。
旁邊遞來煙,他愣了下,接過來,偏頭點燃。
異鄉的夜,他們站在檐下吸煙,安靜地等雨停。
水汽與煙霧盤在臉龐,鐘亭有些無聊地低頭看指尖火光,她覺得發明香煙的人很慈悲。他一定知道,人冷的時候,一點微光也是安慰。
“冷不冷?”何志斌問。
鐘亭搖頭。
何志斌看看她,“琴彈得不錯。”
“謝謝。”鐘亭看着黑夜下的雨絲,說,“很久沒彈了。”
“什麽時候開始學的?”
“六七歲吧,記不清了。”
“學了多少年?”
“沒有,後來覺得沒什麽意思,就沒學了。”
何志斌笑,“那現在還來教小孩。”
鐘亭也淡然一笑,“半吊子才會做老師,再說了,賺錢而已。”
何志斌這下是真笑了。
在雨聲下沉默了會兒,何志斌問,“在想什麽?”
“我在想……”
鐘亭略一沉吟,“貝多芬的第四鋼琴協奏曲。”
他看看她,不明所以。
“記不記得那晚,你問我那個歌叫什麽……”鐘亭淡淡說,“那不是歌,是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
雨還在下,小小的檐下一片寂靜,就像那個夜晚,那通漫長而無聲的電話。
沒有燈,她潔淨的臉上反射着飄忽不定的雨光。風輕輕吹進來,雨絲若有似無地拂在她臉上。黯淡光線下,她的嘴唇看上去很柔軟,飽滿的下唇,幾道很細的唇紋,等待滋潤。
微熱的氣息輕輕貼近,鐘亭沒有動,任憑男人異常溫柔地吻住了她的雙唇。
細密的雨聲,猶如深沉纖細的琴音,鋪天蓋地将他們圍攏。
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鋼琴獨奏與弦樂齊奏。
希臘神話裏的音樂天才奧菲斯,曾為複活亡妻,孤身前往冥界。
“你為何到這裏來,可憐的年輕人?這裏沒有生命,只有死亡的悲慘呻吟。”
“一切磨難和困苦,我都能頑強地克服,惟有內心的巨大痛苦,使我痛不欲生。
如果你們能了解,失去愛人的滋味,
你們一定會慨然應允,讓我走進這冥府的大門。”
他們在檐下熱切地擁吻,被黑色的雨所圍裹,鐘亭心跳如擂,感覺自己是黑海上的孤舟,被風雨吹得沒有方向。
“你為何到這裏來,可憐的年輕人?”
與痛苦無關,與愛人無關,只因這黑夜中的點滴慰藉,讓我忍不住靠近。
在這場雨中,在這個擁抱裏,這個吻是不可逆的真實。它虛幻而真切,直白而深邃,擁有比吻本身更深的含義。
……
雨始終不見小,何志斌一個人去把車開來,跟鐘亭回到山上酒店。
老萬幾個吃完飯原本計劃出去找個地方按摩,突逢大雨沒出去,一起聚在房間打撲克。
幾個人房間連着號,兩個人濕漉漉回來時,老萬正在走廊上打電話,不禁看着何志斌笑起來,“叫你跟我們一起吃飯,淋雨了吧。洗個澡,過來跟我們一起打牌。”
何志斌拿房卡開門,“你們先玩吧。”
門開了,鐘亭跟老萬打了招呼就進去了。
老萬朝何志斌使了個調侃眼色。何志斌直接帶上門。
打完電話回自己屋,屋裏烏煙瘴氣,幾個男女正圍坐在床邊打撲克,笑聲不斷。
“別動,一對2。”劉明堂嘴裏叼着煙,甩出一對牌,看看他,“志斌回來了?”
“嗯,淋得跟狗一樣。”
劉明堂大笑,“怎麽不喊他過來玩。”
“喊了,要肯啊。”
胡喬說:“談多久了?還膩成這樣。”下午的時候何志斌先走,他們已有怨言。
“一個多月吧。”劉明堂說,“我第一次撞見的時候,還沒開始呢。”
胡喬看看劉明堂,“這個都知道,小明啊小明。”
“他麽的,兩個人去我店裏吃飯,正好被我撞見。”
坐在胡喬旁邊的萬佳忽然問,“鐘亭做什麽的啊?”
老萬在旁邊倒了杯茶,“搞不太清,好像是教孩子彈鋼琴的。”
“音樂老師?”
“差不多,不過好像也不是學校裏那種。”
萬佳“哦”了一聲,“那估計就是外面那些培訓機構裏的老師。”
胡喬說,“這麽說,條件不一定比得過夏薇。夏薇老子那個廠現在做得其實還可以。”
這幫人裏面,夏薇最早認識的就是胡喬。後來跟他們一起玩,才認識了何志斌。原本幾個人跟夏薇關系都不錯,何志斌跟她分了後,他們跟她也沒了聯系。
劉明堂帶來的兩個女孩子插不進話題,其中一個問,“夏薇是誰?”
劉明堂還沒來得及回,萬佳已經幫他開口,“何志斌前女友。長得很漂亮。”
女孩子一聽到“很漂亮”這個詞,就有點好奇了,“有多漂亮?”
劉明堂笑笑,“哪有多漂亮,我覺得跟你比就還差點。”
“少來吧你。”女孩子笑着回嘴,臉還是紅了。
萬佳笑起來有點甜,拿起旁邊的手機,“我朋友圈有她照片,給你看。”
作者有話要說:
“你為何到這裏來,可憐的年輕人?這裏沒有生命,只有死亡的悲慘呻吟。”
“一切磨難和困苦,我都能頑強地克服,惟有內心的巨大痛苦,使我痛不欲生。
如果你們能了解,失去愛人的滋味,
你們一定會慨然應允,讓我走進這冥府的大門。”
引自歌劇《奧菲歐與尤麗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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