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回

借着燭光,顧同山看女兒面色尚佳,又到了長身體的年紀,個子抽條似得往上拔,臉上肉眼見着減了不少,露出少女初成的模樣,嘆道:“日前聽你祖母說你害了病,爹本是要親自去的,可正趕上雪患,朝中事務繁忙...”

顧同山解釋完原委,接着從桌上拿起張宣紙遞過來,顧青竹打眼一瞧,密密麻麻列的全是藥材,頗為不解。

“過幾日太醫院何大人來府上為你祖父祖母請平安脈,為父安已安排好,勞煩他給你也瞧瞧,這些常用藥材且存着,如今災患形勢不好說,往後想籌備怕是不易。”

顧青竹搖頭:“女兒知道您擔心我身體,可如今确實已無大礙,倒是您自己,每年一到冬季便咳嗽不停,何太醫醫術高明,倒不如趁着這個機會給您把個脈。”

顧同山大手一揮,不甚在意:“老毛病不妨事。”

青竹欲再勸,門口王玄底底喊了聲‘三爺’,然後扣了扣門:“戶部劉侍郎差人來,請您去城北商議要事,車馬在門外備妥當了。”

公務不可耽擱,顧同山又囑咐幾句,臨出門一拍腦袋,從懷裏掏出個月白色的錦繡袋:“長澤倒是膽大,直接求到我跟前了,為父看在他這份心上破回例,你若不想留,告訴王玄,他自會幫你處理。青竹,此事...不要過多怨他。”

顧青竹茫然的接過,手指略微一探,應是塊長圓玉,頓時了然。

傅長澤不喜挂飾,連尋常公子都要準備三四個替換用的玉佩,他也只得一塊,異常珍惜。顧青竹曾要過來看過,玉質白色,周邊镂的有蟠龍飛虎雲紋相伴,據說仿的是漢代古器,難得一見。

“女兒自然知道。”顧青竹攥着手中的玉佩,坦然一笑:“父親放心,這事兒是該翻篇了。”

******

大雪初停。

天氣冷的緊,早值打掃院落的丫鬟婆子個頂個的穿的厚實,一開口連串的霧氣,連歇會兒都不願,都跺着腳幹活,生怕停下來身上那點熱氣讓風吹的一幹二淨。

大房的顧明宏排行老四,如今在國子監讀書,那日回來說監生們有人出頭提議各家捐些舊的棉衣被褥,送到城外救濟點去,得到一衆響應。國子監讀書的學生大半為官家子弟,祖上沒有五品以上官職蔭庇都入不了,出些東西不在話下,兒孫心懷社稷很好,既能歷練又能博美名,各家長輩也都積極支持。

李氏聽後自然沒意見,可家裏需要她親自過手的雜事太多,分/身乏術。

顧家這一脈人丁并不興旺,大房嫡長孫顧明瑞中了進士,在唐州做官歷練,兩個孫女早已外嫁;二爺顧同生在泸州呆了七八年,老太君念着夫妻不能久分兩地,便讓二夫人領着幼子搬了過去;三房盧氏去的早,四房顧同鶴又是庶子。

合計一圈兒,可幫襯李氏的竟只有四房夫人,但身份在那擺着,小事還好,稍微要緊的就無法服衆。

顧青竹如約來送辣菜,見李氏愁眉不展。

“這有什麽難的?大伯母只管交給我辦。”

李氏眼睛一亮,顧青竹是三房長女,顧家待嫁的姑娘們又屬她年紀最長,行事作風更不用說,就是前段剛得過病,讓人憂心。但李氏也不是婆媽的人,當即發話分出手下一個管事聽顧青竹差遣,暗地裏又吩咐人關照着七姑娘的身體。

顧青竹聽顧明宏說完,心裏便有了譜,點頭問道:“四哥什麽時候用?”

“越快越好。”顧明宏回想城門口看見那烏壓壓一片災民,神色凝重:“整理出一批我們就先派車送出去,救急要緊,十天半月好轉不了,以後可以隔兩日集中再送。”

她這個四哥最為和善,與人說話臉上常帶着喜色,現在卻愁的眉頭緊鎖,可見是十萬火急。

“咱們雜庫裏有這幾年替換下來的棉被大襖,就是積了灰,也受些潮氣。我帶人整理出來簡單收拾下應可以用的。”顧青竹記得前兩月李氏整理庫房時還說要處理掉,後來怕是給耽擱了,這才存到現在。

顧明宏沒想到竟有現成的東西,楞了下:“有多少?”

顧青竹搖頭:“我只聽說拉出去要有四五車,具體還的問管庫房的掌事。”

“那就不少。”顧明宏得了好消息,心下一松,臉也不再板着:“勞煩七妹了!”然後将她送回去,自己則動身往國子監找人商量聯系車馬和後續的事兒。

凡事都有個章程。

顧青竹坐在書桌前,提起筆思索片刻,唰唰的寫出幾張條子,折好後分別遞給如意和喜樂,遣她們跟各房通個信兒,就說府中捐衣救災,凡有破舊保暖的衣物都收集起來,分門別類放好,日後有人專門去取。

如意和喜樂是親姐妹,父母都在府上做活,因着這層關系,在各房能湊個面熟,跑腿兒的差事再合适不過。

如意拿了條子,脆生生的應下,帶着喜樂風風火火的出了門,看的頌平眉頭一挑,追了兩步喝了聲:“你倆穩當些!”

不消一個時辰,消息便傳開了。

顧家老太爺官兒做的高,清正廉明一身傲骨,論財力,在汴梁城是排不上前,但眼前的家業好歹是多少代積累而來,比起普通官家,倒也算富貴。

家裏的下人按着等次,每季至少會發套衣物,各房再另添置點兒,只要安心做活,過兩三年還能有多餘的衣服接濟給親戚。所以不光主子們指揮着人翻箱倒櫃,丫鬟婆子每人出個一兩件,剛進府沒什麽積攢的也不閑着,幫忙清理捆紮,場面熱鬧的緊。

另一邊,顧青竹在後院大庫前站着,叮囑管事:“被褥衣物分開了放,記清楚件數登記造冊,冊子要一式三本,大伯母和四哥各自一本,您自己也留本作底,将來盤點時也好有個依據。”

管事彎腰垂手聽着,喟嘆這七姑娘年紀小心智卻開的早,三房夫人去世時擺靈堂,那麽小的丫頭自己憋的淚,還要哄着弟弟,腰板直挺挺的跪在墊上,眼神做派渾然不像八九歲的女童。王老太君本就喜歡她,經了那一遭更是往心眼裏疼,別說親祖母,就是其他人看見,定也起憐惜之心。如今長大開始幫忙管理三房的雜事,搭理的井井有條,連顧府總管也不敢小觑她。

“奴下知道了,盡按姑娘的吩咐辦。”

管事正欲轉身,卻又被顧青竹叫住:“咱們還有幾輛可用的馬車?”

管事掐指一算,回道“公中除去三輛專用的,還有四輛可調。”

“那就派人跟頌平去三房再取輛出來。”顧青竹見進度不慢,打算當日就先把東西送出去:“不用等,組上車隊多派幾個人手,直接給四公子送到國子監。”

國子監坐落在汴梁城的東北角,離貢院不遠。

這幾日國子監照常講學,課時有所減少,顧明宏特意抽空回了趟家,趕回來時正碰上其他監生放課。

高旭、高粱邊走邊說的從內門出來,看見顧明宏大冷天裏額頭上亮晶晶的布滿了汗,高旭啧了兩聲,深深作揖:“顧兄不愧是憂國憂民之表率,那邊剛有提案,這邊親自響應,看這樣子...騎馬來的?

顧明宏越過他,目光直直頭像後面的高粱:“大概明日便有第一批。”

“城裏這地能騎馬?”高旭竟絲毫不介意,繼續疑惑。

“我家也差人過來說,最遲後天一早。”高粱想了想,走到顧明宏身旁,才道:“方才我們和文遠商議過了,開封府在城外四個方向均設了安民所,城西難民多,專門騰出幾間屋舍安置老弱婦幼,咱們最好先送去哪兒。”

顧明宏覺得可行,點頭應允。

高旭倒也不急,抱着膀子立在旁邊等着,身旁有人經過還不忘熱絡的打個招呼,過了會兒說完正事,他才湊上前一只胳膊挂在顧明宏肩上,笑眯眯的望着。

顧明宏警覺的把他的手往後移開,蹙眉道:“作甚?”

“那個...”高旭動了動唇,似欲言又止:“聽聞顧兄的妹子從外頭回來了?”

高粱滿臉無奈朝顧明宏遞了個抱歉的眼神,有個天馬行空不畏世俗的表弟實在是件頭疼事!

雖說高旭在他面前打聽顧青竹不是一兩回,且屢教不改,越挫越勇,可顧明宏萬萬沒想這回子居

然跳出來如此問題,隔了半天才沒好氣的說:“如何?!”

高旭握拳在唇邊咳了下,振振有詞:“你我是好兄弟,你的妹子也算我大半個妹子,這天寒地凍的,咱妹子又一個人在城外住那麽久,好容易回來我作為她哥哥的兄弟,問候下不應當嗎?”

“恕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攀親戚的...”顧明宏頗為無語,但還是拱手道了謝:“舍妹無事。”

高旭還懂得分寸,聽完答複便心滿意足。

此時,趙懷禮和唐文遠兩人結伴而來,看見他們三個便打了個招呼。

趙懷禮乃刑部尚書趙元德的嫡長孫,生的人高馬大,松青色的學子服套在他身上有些怪異,可人不可貌相,別看人家生的一副武者相貌,學問卻出奇的好,尤其是策論,篇篇精彩常得夫子們交口稱贊。

高粱見他手裏拎着披風像要出門,就有心問了句,趙懷禮回答道:“得家父傳話,正要與我三弟去城西。”

正說着,門外街道傳來錯落有致的馬蹄聲,最前方幾匹膘肥體壯的駿馬,緊跟着十來米開外還有一隊馬車,浩浩蕩蕩的往國子監駛來。

為首一位華服公子,披着副白狐貍毛的鬥篷,腳蹬黑色長靴,頭頂束冠,烏發落肩,腰邊佩戴着落雪銀色的長劍,劍鞘鑄的精妙絕倫,眼神是七分笑三分冷,氣勢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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