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回

“長姐等會兒,我下去看看!”說完竟彎腰要下馬車。

顧青竹反手攔住,将他按了下去,迎着詢問的目光搖了搖頭:“六合,你把燈籠拎過去借些光看看,若不打緊,先讓這位先生把大嫂扶起來。”

六合掌燈跳下車去,全然不管聚集在旁邊的人,隔着兩步和瘦高個兒說了話,男子哪兒敢耽擱,仔細摸了婦人手腳,并未見什麽不好,懷裏的孩子也收住哭聲,這才敢把人扶了起來。那婦人雙手緊緊抱住孩子,也沒理瘦高個兒的詢問,站在車邊一動不動,目光鎖住那層簾子,嘴裏不停的念叨‘貴人慈悲’。

顧青竹座的馬車不算打眼,大戶人家都能置辦個幾輛,但汴梁城裏關系複雜着呢,瞧着似不顯山露水,背後指不定牽扯出哪尊大佛,做生意的都懂這個道理,一時間竟面面相觑,沒人上去阻攔。

原來婦人一家來投奔親戚,怎知親戚家也被雪壓的不像樣子,就被官府安置在了外城,一雙兒女又體弱染上風寒,這次入城正是帶着幼子看病,女兒還在城外無人照看。

天災人禍,天災尚可救,人禍卻避不了!

顧明卓字字聽的仔細,心頭火滋滋往外冒,抿起嘴和顧青竹商量:“長姐,我想護他們出城先接了女兒,再通知官府。”

顧青竹想的可沒那麽簡單,這種事就算找人訛上一筆,也不應盯着連家都毀了的流民,翻盡包不見得有幾兩銀子,臨近宵禁,鬧出如此大動靜,被抓住豈不是自讨苦吃?所以那偷兒怕真混在這群人中。

“你自己定奪。”思索許久,顧青竹到底沒說出讓他失望的話,男孩兒打小要能立起來,為人行善,多積累點兒經驗絕非壞事。

一路順暢。

大梁門前值夜的士兵剛換上崗就攤了這差事,實在苦悶,面前的小公子年紀小,口氣可不一般,待報了家門,居然是顧大人府上!當下不敢誤事兒,幾層上報事情終于有眉目,處理的章程一說,雙方均無異議,就暫定由官府安排這些人一晚,明日去開封府另行處理。

見事情解決圓滿,顧明卓心裏的石頭算落了地,受過幾人的謝便和六合調頭往馬車走,就在這時,卻陡然生變。

城門左側夜裏臨時放的十來匹軍馬,其中一匹忽然發瘋似的撂起蹄子,扭着撞在旁邊的馬身上,被撞的馬退了兩步,又碰上另一匹,沒多久馬群騷亂起來,近處有人忙着去拉,結果一蹄子被踢翻在地,掙紮着爬不起來。

顧青竹聽見騷動立刻下了車,眼前烏壓壓一片人叫喊着四處亂奔,最快的幾匹馬轉眼前都沖到了大梁門外。

“明卓!”顧青竹壓着緊張嘴裏擠出倆字,急走出好幾米遠,頭也不回的吩咐其他人:“都不要走遠,仔細找找明卓在哪兒!”

頌安扯了下頌平衣角,示意她跟着點姑娘,自己則和車夫從兩旁分別往人群裏擠。

夜色濃郁,一小隊兵将趕到試圖制服失控的馬群,受傷輕的連滾帶爬的從中間逃出來,直到離開十來米遠才敢停,腦門子上滿滿是汗。

顧青竹不眨眼的搜看,生怕漏掉,時間久了雙手愈攥愈緊,心也越發沉了。顧明卓站的地方和馬群所在甚遠,若安穩避開早該見到,哪怕受傷行不動也會被認出來,可怎麽偏偏四處都沒有呢?

着急起來慌不擇路,也沒個特定目标,哪裏走得動往哪兒挪,顧青竹瞧見幾個堆起來的箱子,大概裝些兵器物件的雜物,顧不上多想撩起裙擺就爬了上去,小心翼翼站穩腳,借着高度把更遠處的情形看透徹。

另一頭,六合正咬牙逆着人流往回跑,憑感覺摸往馬車方向,無奈撞過來的人實在多,走不快,可擡了個頭見七姑娘居然站在箱子上張望,當下揮舞起雙手,鼓足了勁喊道:“北邊!公子被人騎馬帶着向北跑了!”

聲音傳到顧青竹耳裏,只隐隐約約明白‘北邊’、‘騎馬’,可這時候哪還計較這些?趕緊讓車夫回去把馬從車上解了,騎着出大梁門去找。

解開馬身上的套子也費功夫,自然又一番度日如年。

此時,恰恰有支隊伍沿着內城走,個個高頭大馬,顧青竹考慮身邊馬不夠分,一兩人追上去又怕尋不到,就起了借馬的心思,揚聲喊了句:“請留步!”

其中一位男子好似有感應般,略略放慢腳步,擡眸一望,正看着顧青竹拎起裙角,側身輕盈的從箱子上跳下,裙擺散出一片花瓣似的褶子。

這行人中有的身着甲胄,夜裏反射出銀光十分紮眼,顧青竹猜測是調配過來赈災的軍中人士,速速打好腹稿,福了福身開口道:“各位大人,家弟遇馬驚走失,望借馬一尋!”

趙懷信随其兄探訪完兩個郊縣,路途不遠,這天氣走着卻十足辛苦,當下精神疲憊,忍不住閉目養起神來,身旁的人停下馬他才發覺,随即眯眼看過去。

顧青竹發現前頭兩位公子俱年輕的很,雄姿英發容貌出衆,其中一位還似曾相識,回憶片刻,原來正是那晚在南屏山廟裏有過一面之緣的公子。

“姑娘,好巧。”他抿嘴微微一笑,未細問緣由就翻身下馬朝後面人吩咐:“騰兩匹馬出來,其他人出門向北搜查。”

顧青竹惦記幼弟,對方樂于相助自然不會推辭,讓頌平和六合呆在原地等消息,假如顧明卓自己回來也有接應,頌安和她共騎一匹,六合騎着另外一匹引路。

風刮在臉上刺骨的疼。

待追出去好遠,顧青竹方想到自己連家門都沒報,便轉頭說道:“小女顧家行七,名青竹,多謝二位公子相助。”

男子不介意的擺擺手,聲音天然帶着幾分笑意:“在下沈昙,令弟找到再謝不遲,而這位...趙兄你還是自己介紹罷。”

趙懷信比其餘人都快的半個馬身,聞言簡簡單單的吐了三個字:趙懷信。

聽聞如此響亮的名號,顧青竹也只微微詫異了下,又道了聲謝便不再多言。

六合嘴裏灌滿了風,趕緊側臉避開些,才把話說囫囵:“ 那會兒少爺被兩匹沖過來的馬夾在中間,離得遠,要躲也可以躲開,有個男人正好将少爺拉到他的馬背上,本以為好心出手,哪知道我跟着追出門,馬群往西跑了,那人卻載着少爺直直往北奔,這才覺得不對。”

“看清臉了麽?”頌安坐在顧青竹身後,急切問。

六合點了點頭:“雖不十分清,但确定是剛才那夥流民裏的,短粗夯實的漢子,偷人銅板的那個。”

顧青竹懊悔不已,早覺不妥當,應及時阻止的!

“這路沒有岔口,他一人快不到哪兒去,且前頭有處安置所,駐兵把手,夜裏策馬行路定會被詢問的,走不遠,咱們人多定能尋得到。”沈昙簡單幾句篤定十足,讓人聽完心裏熨燙的很,末了還加了句:“不是安慰你找的托辭。”

外城民宅時有損毀,屋子空了大半,幾聲犬吠更顯荒涼。

大約跑了二三裏,最前頭探路的将士忽然伸出手臂高喊:“前方好像有人!”

顧青竹愣了愣,忙順着那方向望去,依稀見路邊有團不高的身影,偶爾挪上幾步。待近些,辨出那特意手工縫上的滾邊兔毛圈兒領口,正是顧明卓。

*******

事情過去有兩日,顧家上下仍心有餘悸。

說起來也虧運氣好,擄走顧明卓那人單單是個小賊,沒做過其他惡,白天在城中得了些銀錢,傍晚跟着流民隊伍想混出城,偏又被認出來,引得那麽多戶店老板召集人圍堵。在城門口馬群驚亂時腦子一熱,牽上匹打算溜走,因怕城兵追趕就撈上顧明卓,留作後手。

顧明卓膽大心細,趴在馬背上颠簸幾下硬是按捺住害怕,不喊不叫随他跑,小賊自以為身前的富家小公子吓破膽了,心裏松泛許多,待到快過駐兵臨檢,知道半夜帶着小孩惹人起疑,便将他放了去。

王老太君摟住顧明卓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後怕的在他額前撫了又撫:“我家乖孫兒可遭了大罪,只恨那歹人有眼無珠!”

“奶奶,孫兒沒事兒了。”顧明卓高燒來得快去的也快,吃了兩副藥已然大好,皺着眉滿臉懊悔:“是我魯莽了,不夠小心,日後定不會這樣。”

王氏膝下共有三子,四爺顧同鶴是庶出,顧家門風醇厚老太君凡事一碗水端平,可對親生的小兒子顧同山多少更偏疼些,加上顧青竹姐弟母親早逝,更加照拂也無可厚非。

“人心隔肚皮,哪能處處看的透徹?”疼愛歸疼愛,該指正的地方老太君從不避諱:“你心地善祖母知道,可出門在外,善字前面要加個慎,凡事多思總歸錯不了。”

顧明卓聽着便點頭笑一笑:“孫兒記着了。”

祖孫倆坐在塌上聊了會,李氏領着倆大丫鬟急忙忙的從外頭進了門,王老太君瞧着她鼻尖都布了細汗,奇怪道:“這...你不是動身去趙府,怎的又折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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